第六章 醒醒
談云燁在家里過了個年。趕上他大哥結婚,他作為伴郎自然是西裝革履地站在熱帶海島的土地上,為他哥遞上戒指,送上比這天氣還要火熱的祝福。大哥的新郎是一位芭蕾舞蹈演員,舉手投足都透露著優雅和貴氣,同樣矜貴的大哥站在他身邊,兩人堪稱天作之合。 他看著出雙入對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父母、兄嫂還有前來的遠近親朋好友,覺得自己的生活和夏棉的簡直就是反義詞。世界這么廣闊,他卻沒有見過。 他畫了許多畫,有熱帶海島、北極極光,有深海游魚、高山白雪,有壯闊沙漠、原始森林……他有很多話想和夏棉說,有很多地方想讓夏棉看。他想告訴他,總有一天,你可以走出來看看。 母親看了他的畫,“有傾訴的欲望,想傾訴,還要會傾訴?!?/br> 然后他就被母親送到了母親的老師身邊進修,他猶豫了幾天時間,最后還是選擇去了,他得長大得獨立得變得更好,好到夏棉不會在對他說:“你是個好人,但我還要過自己的生活?!?/br> 他寄了很多自己繪制的明信片過去,擔心夏棉家里收不到,只好分開兩份一份寄到夏棉的學校,一份寄到江雪墨的學校。但從來沒收到過回信。 他趕在夏棉中考之前回去了一趟,對上了周末,沒在廣場或那條小巷子里見到人,他只好去了他家樓下,敲門也沒人來開,他從天明等到日落,回來的卻是那個醉成一灘爛泥的Alpha,對方甚至沒認出他來,只是一個勁地把門敲得咣咣響:“小畜生,小災星,給你老子開門!”就這么砸了有幾分鐘,直接在門口倒下睡著了。 他一直等到晚上九點,夏棉還沒回家,終于忍不住慌了起來。 各種念頭在他腦海一個又一個地浮現,他是不是被某個Alpha強行按在了某個角落不得脫身,又或是被地上這個醉鬼打得進了醫院,還是已經被打…… 正當他惴惴不安想去找的時候,一個身影出現在了不遠處。仍舊是洗得發白的長袖T恤,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走在夜里,整個人都仿佛泛著瑩白的光,只是兩只手上提了兩袋什么東西,滿滿當當。夏日的晚風一吹,送來的花果味都是潮濕而溫吞的。 及至他走到眼前,談云燁仿佛被酒氣沾染,已經醺醺然?!懊廾??!彼椴蛔越?。 夏棉又是上下打量了他兩眼,“談云燁?” “嗯,是我?!闭勗茻罴毤毜乜此拿佳?,興許是熱,他臉上還泛著一層紅暈,被汗打濕的劉海被他撩起來,露出的額頭光潔又飽滿,平日里劉海擋著看著稚嫩,但這樣撩起來的時候,那被藏起來的幾分明艷就毫無保留地展示了出來。像是,梅子終于熟了?!澳氵@么晚才回來,去哪兒了?” 夏棉提了提手上的塑料袋,里面是滿滿當當的西紅柿,“去菜地打工摘菜去了?!彼畔聝蓚€大袋子,掏出鑰匙把門打開,要彎腰把江渡橫拖回去。 談云燁握住他的手腕,“我來?!?/br> 一進去,仿佛進了蒸籠一般,又熱又悶又黏,談云燁把人拖進去之后,夏棉指了指那個破破爛爛的沙發,“靠那就行了?!?/br> 談云燁把人放好,這才仔細打量起這房間來。上次他來得急躁,都沒顧上仔細看。 當真家徒四壁。地面是水泥地,墻壁也沒粉刷,有的地方已經裂開了長長的細紋甚至大口。 冰箱電視空調風扇一切家電一概沒有,只有幾件破舊的桌椅和柜子沙發,酒瓶子被收進幾個大塑料袋里滿滿當當地堆在墻根,酒味和煙味像是長在了這個地方潮悶的空氣里似的,開著窗也散不出去,年頭太久的白熾燈昏黃得厲害,他甚至看見了幾只蟑螂飛快地爬過墻面縮進某片陰影。 他跟進廚房,兩張桌子就當灶臺,一個盆子接在那不斷漏水的水龍頭下,墻角蹲著幾根蔥,墻上掛著一串蒜和辣椒,一溜像是黃瓜醬的東西排列在墻根,桌上還有十來只洗得干干凈凈倒扣著的罐頭瓶子。夏棉正淘著米,“在這吃飯?” 談云燁喉間梗塞,“棉棉,我帶你出去吃吧?!?/br> 夏棉搖了搖頭,沖那邊兩大袋子西紅柿揚了揚下巴,“我今天得把這些腌好裝上,不然就壞了?!?/br> “那我來幫忙”,談云燁挽起袖子道,但他其實也不知道該怎么干。 “大畫家,就別干這些事情了”,他沖樓上指了指,“你要在這吃飯也行,嫌無聊就去樓上,堆了一些漫畫書?!?/br> 談云燁搖了搖頭,指著地上那堆西紅柿說:“這些要洗的吧?” 夏棉見他堅持,指了指身邊的位置,“來這洗吧?!?/br> 談云燁提了一袋子上去倒進那個盆子里,邊倒邊問:“你哥呢?他不回家?” “他高考完了,在酒店打工,包吃包住不回來?!?/br> 談云燁瞥了一眼他后頸,沒見到阻隔貼,光滑又干凈,忍不住高興起來,“你是不是馬上要中考了,想好去哪兒了嗎?” “嗯,后天考試”,夏棉把米盆放進蒸鍋里,又拿出來個盆擰開水龍頭嘩嘩地接水,“考我哥的學校?!?/br> “你是準備大學也要考到你哥的學校去嗎?”談云燁笑道。 “嗯,他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毕拿抻酶觳沧擦怂幌?,“挪過去點?!?/br> 談云燁呆了一下,耳根發熱,慢吞吞地把盆子移到一側,夏棉把另一袋子西紅柿提上來扔進去開始清洗,談云燁問他:“你在菜地幫人家摘菜一天賺多少錢?” “一天六十?!?/br> 談云燁心又哽了一下,他看著夏棉的手,上面纏得全是醫用膠帶,手背上還有許多小小的裂口,在夏天還能裂開,不知道是要洗過多少菜用了多少水。工作到深夜才回來,一天也只有六十,還沒有他一頓飯錢多。 他實在是不知道當時那句“你為什么非得出來賣”是怎么說出口的。 “洗完了,再洗一遍?!毕拿薜?。 “對不起?!闭勗茻罡蓾?。 “嗯?什么?” “那天晚上在你們學校門口的事情,我那時太……” “過去了就不用再提了”,夏棉把水到處去,又抽出個盆子拿出張干凈的干毛巾,一邊擦一邊道,“是我當時誤會了?!?/br> 談云燁覺得古怪,“什么誤會?” 夏棉看了他一眼,“沒事,反正是誤會而已?!?/br> “我寄的明信片你收到了嗎?”談云燁見他不說,換了個話題道。 “你還給我寄了?” “對啊,我怕你收不到,每次都是寄到你學校里去一張,再寄到你哥學校里去一張,你沒收到嗎?” “我們學校收發室根本就是擺設,寄不到東西的”,夏棉停下動作來,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語氣疑惑,“你到底對我哥有沒有意思?” 談云燁大感窘迫,為什么夏棉會這么想?為什么會鬧出這么個烏龍?他滿臉羞窘,“沒有啊,你是從哪兒看出來的……” “真沒有?”夏棉半瞇起眼,語氣危險。 “真沒有!”談云燁斬釘截鐵。 “那你還偷偷給他漲工資?時不時跑到藝術館找他撩sao關心這關心那?又是送禮物又是接送?還隔三差五地給他寄明信片問好?一回來在我家守著張口就問我哥去哪兒了?”夏棉繼續逼問。 說到這,談云燁總算明白夏棉說的誤會是什么了,可是那并不是誤會啊。他張口結舌,解釋不清楚,只能又重復道:“我真不喜歡他,我發誓?!?/br> “你最好是?!毕拿扌表怂谎坶_始繼續干活。 談云燁哭笑不得,“你為什么覺得我會喜歡上你哥?” “我哥不好嗎?長得又好看,人又溫柔沒脾氣,成績又好,年年拿獎學金,名校的準新生,還吃苦耐勞,勤奮上進,又是個信息素頂級的Omega,光最后這一條,追他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毕拿拚f起江雪墨眉宇間盡是得色。 “除了最后一條,你都有啊?!闭勗茻羁粗t撲撲的臉頰喃喃道。 “嘶——”夏棉蹙眉看向他,“你把我搞糊涂了?!?/br> 談云燁勾唇笑笑,“你本來就是個小糊涂?!?/br> 夏棉撇了撇嘴,“總之,只要你不喜歡我哥就行?!?/br> 談云燁好笑道,“你哥總要和人談戀愛的,你要把他們都趕走?” 夏棉垂下長長的睫毛,把手里的那顆西紅柿擦得锃光瓦亮,沒有答他的話。 洗完之后,夏棉把他轟上了樓,自己在下面忙活。 樓上就兩個房間,門都破破爛爛的半掩著,客廳的桌子上和立柜上到處都是煙頭,幾本漫畫書在柜頂上放著,談云燁拿起來翻了翻,已經有些年頭了,書都犯了黃打了卷,不知是從哪里弄來的。 他放下書,推開右手邊的房門,一進去充斥著夏棉的氣息和Omega的信息素的氣味,想來是他哥哥的。只有一張床一個柜子,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床上放著兩個枕頭,看來兄弟倆是一起睡這個屋子的。墻上倒是粘滿了獎狀,有夏棉的,有他哥哥的,每學期都不落。 他從桌上的書里隨便抽出了一本翻了翻,字跡工工整整一撇一捺絕不連筆,像小學生似的,談云燁翻到扉頁,果然寫著:夏棉。 嘩啦嘩啦翻了一通,正要合上,突然一面吸引了他的眼球。上面用藍色圓珠筆胡亂涂成一團,看得出夏棉當時心情很煩躁。但仔仔細細定睛觀察,還是能看出來,那一頁滿滿當當地寫的都是:江雪墨,墨墨。 談云燁大腦空白了一瞬。如遭雷劈。 電光火石間福至心靈,他明白了為什么夏棉會那么介意他接近江雪墨,為什么他問那個問題的時候他的表情看起來那么落寞。 如果換成其他任何一個人,談云燁都有把握有自信,可偏偏是江雪墨。出現最早,對他最好,對他最重要。 如果換成其他任何一個人,夏棉都有可能有機會,可偏偏是江雪墨。視他為骨rou兄弟,視他為血脈相依。 一瞬間,談云燁就知道自己陷入了死局。 最好的選擇就是退局,因為他幾乎已能看到結局。 “談云燁?”夏棉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了他身后。 談云燁嚇得一個激靈,下意識把書合上裝作什么也沒看見,神色卻不免慌張,“怎么了?” 夏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叫你好幾聲了,下去吃飯?!?/br> “哦,好?!彼褧呕卦?,跟著他下了樓。 那真的是談云燁吃過的最樸素甚至寒酸的一頓飯,一碗米飯,放了兩勺黃瓜醬,兩勺西紅柿醬,還有一個煎蛋。夏棉碗里沒有。 他把那顆煎得圓溜溜的雞蛋夾起來想放進夏棉碗里,結果被夏棉眼疾手快地擋住了筷子,“待客之道,我家能做到的,只有這樣,你就別再拒絕了?!?/br> 談云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那邊靠在沙發上如一灘爛泥的人,嘴張了又合,終于開口道:“你考到別的城市去吧,我幫你請律師,請最好的律師?!?/br> 夏棉低著頭吃飯,沒說話。 “你不為你自己想,也得為你哥想。他每天過的是什么日子?” 夏棉咽下一口飯,抬眼看向他:“你不了解我哥,那畢竟是他父親,他們之間有過很美好的時光?!?/br> 談云燁再一次被擊中。夏棉就是為他哥著想才會如此。他嘆了口氣,只得道:“等你什么時候改變想法了,隨時告訴我?!?/br> “謝謝你”,夏棉認真道,明艷的臉上浮現兩個甜蜜蜜的小酒窩,昏黃的燈光下那笑容卻流光溢彩,“認真的?!?/br> 談云燁喉結滾動,耳根燒燙,低頭趕緊扒飯,奇怪地,那飯竟然有滋有味的。 夏棉考完他就又回去繼續進修了,和她母親聯辦了幾次展,他的幾幅畫也被人以不小的數目拍下,算是在業內小有名氣了。 有一天,突然有個陌生電話打來,居然是夏棉,問他能不能幫忙把他們兩個人帶離溫城,談云燁驚訝于夏棉為什么會突然想通,也為夏棉終于想通感到高興。 他和父母把夏棉家的情況簡單說了下,他父母也是常年做慈善,聽聞之后也樂于相助,談云燁安排好了一切,在19歲的夏天再一次踏上了溫城的土地。 夏棉約他在廣場前的噴泉見面,沒想到那個初遇的地方,也變成了他們離別的地方。 將近一年沒見,夏棉長高了些,眉眼也稍稍長開了些,仍然是一身褪色到發白的打扮,但穿在他身上,透著一股干凈又清雋的氣息。 “今天晚上能走,對嗎?”他問。 “隨時都可以?!闭勗茻铧c頭道,“東西收拾好了?” “那今天下午六點吧,我們還約在這里”,夏棉看向他,目光里有著很復雜的東西,“我下面說的話你一定要記住,一定要按照我說的做,好嗎?” 談云燁雖有疑惑,但堅定地點了點頭。 “六點十分一過立刻出發,千萬別等,不管是我們兩個一起來,還是只有一個人來,六點十分一過,立刻出發,千萬不要逗留?!?/br> “你不來嗎?”談云燁問道。 “我只是說假設,假設,江渡橫追得太緊,萬一有人被扣住了,還不如先跑一個,剩下的總有機會再回來營救?!?/br> 談云燁點點頭。 “還有,萬一,我是說萬一真的剩下一個,你帶著一個先安頓好,千萬記得攔著人,不要讓他再跑回來找”,夏棉似是有點著急,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臂,甚至有些用力,“這一點很重要,千萬要記得?!?/br> “我直接去你家接你不好嗎?”談云燁道,“我帶了很多人,你繼父一個人怎么也攔不住的?!?/br> “別去!他狐朋狗友很多的,鬧騰大了就不好了,還不如安安靜靜地走?!闭勗茻钸€想說什么,夏棉急道:“一定按我說的做!知道沒有?” 談云燁被他神色間的凝重所感染,鄭重道,“我知道了?!?/br> “萬一有人來抓,可全靠你保護了?!?/br> “這你放心,我帶了很多保鏢?!闭勗茻钆呐乃募绨?,示意他放輕松。 然后夏棉看著他,良久都沒有說話。 談云燁被他盯得面紅耳赤,眼神飄忽,“怎么了?” “我哥喜歡你?!毕拿薜?。 談云燁愣了一瞬,驚訝到瞠目結舌,也詫異為什么夏棉會突然選擇告訴他,難道是準備放手成全?談云燁腦海警鈴大作:“我真的不喜歡他?!?/br> “萬事沒有定論,等你真的了解他不一定會這么說?!毕拿蘅粗?,目光澄澈而明凈,逆著金燦燦的陽光,像是一幅油畫,“我之前從沒和你說過,但是,你是我遇到的所有人里,除了墨墨,最好的人,也是我最信賴的人?!?/br> 這真的是很高的評價了,談云燁感動之余又有些受寵若驚,同時還為夏棉這樣交代遺言似的凝重感到惶恐,“到底怎么了,棉棉?” “到了那邊以后,一切意味著重新開始,我知道你一定會盡全力幫助,提前和你說一聲,謝謝?!毕拿抻昧o了他的胳膊。 談云燁輕輕拍了拍,“放心,交給我?!?/br> “蕓城立江別苑對嗎?” “對?!?/br> 夏棉轉身離去,又回頭深深看了他一眼,談云燁揮揮手,“萬事小心?!?/br> 夏棉點了點頭,轉身離開,然后一別就是三年。 九點的時候,他等到了江雪墨,兩個人雙雙齊聲問:“棉棉呢?” “不是和你在一起嗎?”兩個人又是齊聲說。 “我以為他會和你一起來?!闭勗茻畹?。 江雪墨搖搖頭,“我是從打工的地方直接來的,棉棉昨晚打到那邊跟我說讓我下午六點直接在這與你們會合?!?/br> 談云燁沉吟一下,看了下表,已經六點零三分。他又朝四處張望了下,縱然心急如焚,仍然寬慰道:“沒事,再等等吧,棉棉有數?!?/br>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等到六點九分的時候,夏棉還是沒有出現,談云燁來不及多做思考,拽著江雪墨就上了車,“我們先走,我馬上派人去救?!?/br> 江雪墨掙扎,要下車,談云燁道:“你現在去也幫不上忙,我這些保鏢可都是干實事的,聽話,別添亂?!?/br> 聞言,江雪墨終于安靜下來。 他派人去夏棉的家里搜,可那里早就人去樓空,連江渡橫也不在了。 此后的搜尋一直沒斷過,但始終是杳無音信。 而今,就像那通突如其來的電話一般,又是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夏棉就這么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好像一切都沒變。 “棉棉?!闭勗茻钶p輕碰他的臉頰?!懊廾?,我們到了?!?/br> 那一雙睫毛輕顫,夏棉緩緩醒了過來,“到了?”還有些剛睡醒的懵懂和不清醒。 “嗯”,談云燁指了指正對面,“看見沒,就叫‘棉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