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二 藥方、剩余藥材、曬干了的藥渣統統一股腦兒倒進爐里
厲書鐸本與禮部商議,打算在來年開春之后,正月里給上官明辦冊封大典。但還未等來回暖,小雪時節,他便病倒了。 整個飛霜殿中,藥味濃郁,冷熱交織。明明是寒冬時分,厲書鐸卻全身發熱,一陣一陣地冒虛汗,大吼著讓下人將門窗全部打開,任由冷風呼嘯灌入,室內有如冰窟??僧斠皇冶鶝龊?,厲書鐸又直冷得渾身哆嗦,口齒不清,催促著添衣加被,點燃炭火,殿中全是熱氣騰騰,爐冒灰煙,宮人們熱得脫去大襖,衣衫微濕,他的身子卻無論如何也暖不起來。 四五個老太醫將龍床團團圍住,輪番上陣,望聞問切,什么招數都用上了,又聚在床尾,幾顆白發蒼蒼的腦袋窸窸窣窣,說個不停。 床上的厲書鐸已混混沌沌,額上冒著虛汗,掌心里卻一片冰涼。上官明面無表情地替他擦著身子,將厚重棉胎蓋在他身上,一言不發。 “唔——嗚——”厲書鐸嘴里嘟囔不清,不知在說些什么。上官明聽見,卻放下了手,將絹布交給了一旁的時潤,自己走到那一群太醫跟前,“諸位大人,請隨下官來?!?/br> 他領著那一群老家伙走到外廳,揮手退散無關人等,以尋常語氣對他們道:“今日請各位大人前來為陛下會診,不知可有結果?” 幾個老太醫面面相覷,皆不敢貿然作答。 “此處沒有外人,”上官明平穩道,“各位大人可以放心,如實道出便是?!?/br> 他們又是一番交頭接耳,終于,其中一位老太醫上前一步,謹慎道:“陛下的脈象極其古怪,時而澎湃有力,如同壯年男子,時而虛弱不堪,如同百歲老嫗,兩相交匯,毫無規律?!?/br> “悉聞陛下喜愛私自進補,觀陛下發膚之狀,許是進補過度,傷了根基,積重難返呀?!绷硪惶t也道。 “我察看陛下雙眼與十指尖,皆是血氣太旺之相,但陛下口唇發青,七竅略有滲血,怎么看都是中毒之兆!”又有一太醫接著道。 “以陛下的年紀,不該呈此早衰之態!” “或許是陛下多年頑疾,此刻發作了?” “若用針灸引毒,火罐,放血,全部用上,或能一試!” “那太過迅猛了,陛下現下體質衰弱,必須靠湯藥慢慢滋補,用藥性相反的方子,才不至于傷及心肺?!?/br> “但這也只是緩兵之計,難治根本……” 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上官明輕嘆口氣,立于原地,不曾動彈,只是拔高了音量,“諸位大人!” 幾個老太醫立刻噤聲,齊齊看向上官明。 “請諸位大人,給一句準話,”上官明話語鏗鏘有力,將他們幾個一眼掃了個完全,“能治,還是不能治?” 他們又圍成一圈,小聲議論片刻,領頭之人才走上前來,輕聲道:“陛下此病,已入膏肓,時日無多了?!?/br> “還有多少時間?”上官明立刻又問。 那老太醫略一思索,答道:“不出半月?!?/br> 上官明垂下了頭,思忖片霎,長嘆一聲,緩緩道:“近日來,外朝百官時有紛爭,值此朝局動蕩之時,陛下的龍體安康,實在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之事。不管結局如何,下官請求諸位大人,暫且將此事保密,切勿傳出飛霜殿,以免牽連大羽江山。只要諸位盡心盡力,就算他日三位殿下有所怪罪,也由下官一力承擔?!?/br> 說罷,上官明朝他們行了個大禮。老太醫們連連擺手,嘴上說著“相爺言重”“相爺辛苦”云云,自然都立即答應了下來。 這時,寢殿內傳來幾聲驚呼,不知又出了何狀況。老太醫們趕忙沖了進去,再次將龍床團團圍住,密不透風。上官明卻留在了外廳,獨自佇立在金碧輝煌之中。 他閉上眼睛,傾聽著此刻的飛霜殿,讓下人忙亂、醫者嘆息、病人呻吟之聲,在空曠殿堂內反復回響,最終飄入他耳中。他似乎聽見了自己的名字,“明兒,明兒”,有人在喊他。 但上官明不為所動。 “公子?!庇心_步聲邁近,是繡冬。 上官明睜開眼來,看向半開著的大殿門,外頭是冬日里罕見的明媚陽光,正打在金磚玉瓦上,融雪化冰,滋養萬物。 “我們走吧?!鄙瞎倜髯旖歉邠P,朝外走去,頭也不回。 雪越下越大,厲書鐸也病得越來越重。他已下不來床,終日只能臥于飛霜殿內,除了幾口清湯以外,再吃不下任何東西,不過十日,便瘦得形如枯槁,須發皆白,滿面死灰,雙目蒙翳。 太醫們依然在龍床跟前轉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宮女太監也一刻不離,盡忠職守,但在薄如蟬翼的紗帳之內,繚繞的凝神香霧之中,飛霜殿內的陣陣呼喚,卻始終如一。 “明兒……明兒……” “明兒呢?朕要見明兒?!?/br> “明兒!叫明兒過來!明兒去哪了?” “明兒,好明兒,朕的明兒,為何還不過來?” 厲書鐸已分不清黑夜白天,時而渾渾噩噩,在半夢半醒之間呢喃著上官明的名字,時而雙目怒瞪,精神亢奮,聲音嘶啞,如孩童鬧脾氣一般,一刻不停地叫喊著要見上官明。 時潤一直忠心耿耿地守在他身側,端茶倒水,擦汗凈體,維持著已半截身體入土的君王的最后一分體面。他每日都差人去筱宛居請上官明,但每一次都無功而返。時潤甚至讓本該只聽從皇帝一人之令的御前侍衛去找筱宛居,說這是圣旨,若上官明抗旨,那便直接強行將他拿下,押過來面圣??赡切┦绦l也非蠢材,早便看出當厲書鐸無力把持朝政之時,上官明才是真正手握實權之人,眼下情形,他們又怎敢得罪手眼通天的小相爺?巴結他還來不及呢。 因此,上官明得以日日留在居中,所有公文上疏繞過了涵泉殿,直接送到他手上,太醫也日日前來向他匯報病情。而他自己,半步也不離開筱宛居,任由飛霜殿那邊愁云慘淡,不得安寧。 “明兒……明兒……”厲書鐸雙唇毫無血色,喘息之間透著灼燒過后的灰燼氣味,令人觸目驚醒。他看向床邊,見有人用濕布擦拭他的額角,以為是心心念念的上官明,忙抬起又干又皺,如同枯枝的手,抓住了那人手腕,“明兒!” “陛下……”時潤驚痛交加,跪在床頭。 厲書鐸聽見了他的聲音,許久才反應過來,“是你啊,時潤……明兒呢?” “上官公子在筱宛居……”時潤的聲音發著抖,“臣喚人去請他,請了好多次了,他怎么也不肯過來……” “明兒不肯過來?為何,為何會這樣……?”厲書鐸迷茫地看著他,又透過他的身體,看向虛掩著的窗邊,外面正下著鵝毛大雪,“他怎么會,不肯過來看看朕呢?莫非,他還在生朕的氣?” 時潤不敢作答,卻見厲書鐸忽然喘了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原本蒼白的臉漲得通紅,但完全不是健康的模樣,反而駭人得厲害。他連忙伸手去撫厲書鐸干癟的胸膛,“陛下!陛下可要保重龍體??!” “為何明兒不愿見朕一面?朕如此,如此愛他!”借著這一刻的回光返照,厲書鐸微撐起身,見飛霜殿中,既無家人子孫,又無奴仆臣子,只有碩大華麗的殿堂,金光閃閃,卻是空蕩蕩的,“他,他是朕的枕邊人,是朕唯一的皇后??!” “陛下,陛下的皇后……是先皇后啊……”時潤扶著他,戰戰兢兢地提醒著。 “皇后,朕的皇后,朕的皇后是——”厲書鐸面露一絲茫然,伸手朝前探去,在虛空之中抓握著不存在之物,“朕的皇后是,明兒……是明兒……” 時潤的雙眼中涌上悲傷淚水,“陛下!” 厲書鐸對他的呼喚充耳不聞,身體又緩緩無力躺倒回去,口中仍只絮絮重復著一個名字。 “明……兒……” 大雪時節,正如節氣所言,冰封雪飄足有三日三夜,北風呼嘯,如天地同泣。 筱宛居中,爐火正旺,上官明獨坐于火前,不時往爐中扔著東西,眼也不眨地看著被扔入之物在純青烈焰之中,漸漸與火舌融為一體,消失于世間。 “公子,”方才送太醫出去的繡冬進到里間,輕聲回稟,“時公公求見?!?/br> “哦?他親自來了?”上官明并未回頭,“打發他走便是了?!?/br> “他跪在外面了,說不見到公子就不起來?!?/br> 上官明沉默了下來,思量片刻,將身邊那一籮筐的藥方、剩余藥材、曬干了的藥渣統統一股腦兒倒進爐里,隨后站起身來,指了指一旁的狐裘,示意繡冬幫他披上,“讓他去偏廳吧?!?/br> 時潤衣裳已被積雪打濕,凍得面頰發紅,渾身哆嗦,在偏廳中坐立不安。一見到上官明進來,他噗通一聲便五體投地而跪,大聲哭號:“求求小相爺,去看陛下一眼吧!這大概是最后一面了,再不去就晚了!” 上官明繞過他的身體,坐到了椅子上,手捧熱茶,一邊暖著僵硬十指,一邊品茗一口,然后才答:“看在我少年時,也曾蒙時公公照料,我今日才來與你一會。請時公公莫再白費力氣了,回去吧?!?/br> “你……!”時潤抬起頭來,震驚地瞪著他,仿佛不識得此人一般,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陛下以真心待你,吃穿用度無不將最好的、最名貴的賞賜給你,對你更甚于當年對先皇后!如今不過是臨終前的一點陪伴罷了,你都吝嗇至此,為何你如此冷血?” “我冷血?”上官明高挑秀氣眉毛,冷冷瞥他,但很快又恢復淡笑,平靜道,“罷了,你若是愛這么想,便就這么想吧。你們這些人是如何看待我的,我可一點也不在乎??熳甙?,我是不會跟你去見他的?!?/br> “小相爺,算我求求你,去見陛下最后一面吧!陛下現在依然是當今皇上,世間所有東西,只要他開口便是唾手可得,可偏偏他此刻只想見你?!睍r潤以膝代足,跪著挪到了上官明面前,牽著他的袍角苦苦哀求,“就算你對陛下并無真正的夫妻情誼,哪怕看在他將你接到身邊悉心培養的恩情,如同父母一般的養育之恩——” “他怎么配提起我的父母?他怎么配?!”一聽見這兩個字,上官明勃然大怒,猛地揮袖,將時潤一把推開,隨后快步走到廳中,言辭憤恨,咬牙切齒,“是誰害我父親下落不明,客死他鄉?是誰讓我們上官家蒙不白之冤,妻離子散?是誰口口聲聲待我如親生,卻奪我貞cao,棒打鴛鴦,還要我為義兄產子,將親兒雙手奉給他人?是誰用陰損招數謀害我娘性命?如果不是他,如今,我還有父有母,自己也已為人父母,祖孫三代,共享天倫!現在我上官明父母雙亡,亦只能對自己的孩兒生而不養,都是拜他厲書鐸所賜!所以你們盡管閉嘴,莫要再說什么父母,臟了我爹娘的名諱!” 上官明徹底爆發,喊得撕心裂肺,渾身發抖,幾近扭曲的面容卻依然俊秀,還淌著兩行清淚。 時潤怔怔地看著暴怒之中的上官明,呆滯了一般跪坐于地,在腦中將他方才吼出之話翻來覆去地想著,終于說道:“竟是因此……你記恨著陛下?” 上官明走到窗邊,讓凜冽寒風夾著些許雪花,將他盛怒發燙的面頰吹涼,心也跟著冷靜下來,“若非因為我娘,我是當真做好了安分守己,規行矩步一輩子的打算?!彼f著,用指尖碾壓著窗臺上的幾顆冰渣子。 “小相爺,老臣敢用性命擔保,上官夫人一事,與陛下毫無關系!”時潤磕了一個響頭,斷然道。 上官明沉默片刻,似是在斟酌他的話究竟有幾分可信,又問道:“你如何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