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默
何濟的電話打了五分鐘,期間一直眉頭緊縮。 他的姿勢從站立變為手臂支著欄桿,梁博宇看到他摘了吊蘭的葉子,無意識的在手中把玩,看來電話里的內容并不是愉快的,很讓人焦頭爛額。 梁博宇分神的望著何濟,電腦右下角跳出窗口抖動,他不得不收回目光,去看文件。 工作室好不容易熬過行業寒冬期,眼下正是一展拳腳的最佳發展期,作為領頭人之一的梁博宇不能說累,也不能有絲毫的松懈。 他在和同事溝通出差事宜,何濟掛了電話準備進屋,拉開門,一只腳已經跨進了客廳,才注意到梁博宇目不轉睛的正對屏幕。 何濟等了等,等梁博宇疑惑的視線掃過來,他兩根手指做著小人走路的姿勢,口型詢問自己如果繞過去會不會打擾他。 “我沒開視頻?!绷翰┯钚Φ?,“也沒打語音?!?/br> 何濟松口氣,提了提松到胯部的睡褲:“真煩?!?/br> 他栽倒在沙發上,抱著兩人從電影院抓來的娃娃使勁揉:“煩煩煩?!?/br> 梁博宇問:“阿姨怎么說?” “沒說什么,就是我爸病了,催我回去?!焙螡е尥迋壬韺α翰┯钫f,“我爸的病不知道怎么復發的,好像情況特別兇。聽我媽意思,我爸現在就吊著口氣專門等我回去?!?/br> 何濟爸爸的手術是梁博宇同何濟一塊盯的,請的國內權威的專家主刀,成功摘除病灶后,基本不太會有復發的可能。 梁博宇后仰,腦袋靠在沙發上看著煩惱的愛人:“那要回去嗎?” “不回不行?!焙螡酀?,“我媽話里話外罵我呢,不回去就是不孝?!?/br> 雖然早就因為性向被明里暗里嘲諷不下千百次不孝,但畢竟血濃于水,對生他養他的父母,滿是歉疚的何濟還是希望能有關系緩和的一天。 思忖片刻,梁博宇拿起手機看票:“我陪你一塊回去?!?/br> “我回去就行,你不是要出差了嗎?!焙螡v地坐起來,娃娃往梁博宇懷里一丟,“我再給你裝兩條毛巾,酒店毛巾不干凈?!?/br> “出差可以找別的同事代我去?!?/br> 臥室門口,何濟探出頭:“卜亞的單子你忙了這么久,就差臨門一腳,拜托梁先生有始有終,不要美色誤國?!?/br> 梁博宇輕笑:“領導批評的是?!?/br> “我不是批評你,我是實事求是?!?/br> 何濟的聲音從房間里傳來,“我爸媽你也知道的,事多,大事小事一天不來刷存在感就渾身難受?!?/br> 何濟的票買的和梁博宇出差同天。 兩人起大早將家里衛生收拾好,各自拿上自己的行李箱出門。 接何濟的出租車還沒到,站在小區門口,梁博宇幫何濟整理衣領,叮囑道:“你可以在家那邊玩兩天,我手頭上的工作一結束就去找你,到了島上記得跟我發消息,還有晚上要給我打視頻?!?/br> “知道了?!焙螡π?,“我估計待不長,要是待不住我就先回來,等你出差結束,咱們一塊把漢堡接來唄?!?/br> 漢堡是何濟在朋友那看中的小金毛,滿月還沒斷奶。 “行?!绷翰┯羁戳搜畚锪?,買給狗崽子的裝備都在路上了。 梁博宇坐飛機,到目的地是下午,何濟飄在海上,拍了好幾張海景給他看。 梁博宇聽他發來的語音。 “有段時間沒坐船了,有點暈哈哈哈?!?/br> “漁民的孩子還暈船,說出去別人要笑掉大牙了?!?/br> “梁博宇!我剛剛看到了海豚!” 梁博宇說:“看到海豚說明有好運?!?/br> 何濟哈哈大笑:“那我要許愿發大財?!?/br> 到了巖島,碼頭上果然沒人接,何濟早就習慣了,也談不上多失落。 告知了梁博宇一聲,他拎著行李箱往家的方向走。 屋子亮著燈,門口擺著一盆小多rou,何濟自嘲的想,幸好父母沒做絕到搬家,不然他都想找都沒處找。 掏鑰匙,對著孔眼鑰匙能插進去卻轉不動,何濟狐疑的拔出鑰匙,確定自己沒拿錯,準備再次嘗試,門開了。 “開個門墨跡老半天?!?/br> “媽…”何濟窘迫的站在門口,“我鑰匙開不了門…” “嗷——”李玉梅拍了下腦門,“換鎖了,忘記跟你講?!?/br> 到底是忘記了還是本就沒打算說,何濟垂下眼簾,母親冷淡的言語適時的給他澆了盆冷水,讓何濟從些許激動中徹底清醒,他的返家與否,或許本就不被期待。 行李箱規規矩矩放在門口,家里沒留他用的杯子,得了允許,何濟給自己倒了杯水,溫水暖著胃部,微微的不適感勉強壓下。 何濟夾著膝蓋,手局促的放在膝上:“爸呢,還好嗎?” “沒死?!崩钣衩泛命c沒好氣,上下打量他,開口道,“你跟那男的多久了,還攪一塊呢?” “媽…這不是攪一塊?!?/br> “不是攪一塊是什么?”李玉梅譏諷道,“變態還真以為自己是真愛?!?/br> 何濟沒講話。 才到家兩分鐘,他就想回去了。 …… 晚上梁博宇同何濟打視頻,對面好一會兒才接到。 看到何濟的背景,梁博宇頓了頓,問:“叔叔身體還好嗎?” “不知道?!焙螡f,“窩在房間里不出來,也不讓我看?!?/br> 大概是受不了伴侶裝作不在意的討好態度,何濟大方展示了一圈房間,“我們島雖小,客棧弄得挺不錯的,標間比我那個小房間寬敞多了,可惜不能開窗給你看看海,味太沖?!?/br> 看他心情不錯的樣子,梁博宇跟著笑了:“住海邊,肯定有味道的?!?/br> 匯報完自己明后天的行程,如果不出意外,梁博宇大后天就能來巖島。 鏡頭里的何濟本來還應兩聲,許是困了,他讓梁博宇繼續說,自己要閉目養神。 梁博宇以為何濟睡著了,輕輕叫了聲他名字,何濟沒反應。 “…晚安?!绷翰┯顟賾俨簧岬膾鞌嗤ㄓ?。 聲音戛然而止,何濟睜開眼,將屏幕是梁博宇的手機緊緊捏著。 白天,梁博宇看起了后天的船票,結果好死不死的意外來了,有家競爭單位開出了比梁博宇他們工作室低的價格搞惡意競爭。 “肯定是咱們工作室有人泄密了!不然那邊怎么不多不少偏偏就比咱們開價低兩萬?!” 大老板氣得不輕,像頭紅眼的倔牛,在房間里直踱步。 低頭看看手機,梁博宇默默退出購票界面。 他和何濟發的早安,何濟快中午才回。 無論如何,卜亞這塊骨頭一定要啃下來是大領導下的死命令。 晚上,梁博宇和何濟的視頻沒打通。 陸陸續續打了三四個,何濟剛接起來,“梁——” 沒說完,梁博宇聽到氣急敗壞的喊聲,畫面定格在何濟的下巴,終止。 再打,對面始終沒有接。 直覺告訴梁博宇,何濟在巖島一定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梁博宇眼皮突突的跳,不安是打不通的撥號鍵,一聲一聲振蕩他的骨骼。 打到手機顯示電量不足,何濟依舊沒有消息。 “拜托…拜托接電話…” 梁博宇坐不住了,摁著眉頭半夜打擾陳思琪。 “思琪,幫我去巖島看看,我聯系不上何濟了?!?/br> 地址發過去,梁博宇一夜無眠,聽了不下幾百次機械電子的女音重復說對方已關機,梁博宇坐在地毯上,迷惘的看著天亮。 去巖島必須要坐船,陳思琪從甲板這頭暈到甲板那頭,她也跟何濟打電話發消息,對方都沒回。 兩人的消息記錄停留在大前天何濟私聊她說準備給梁博宇生日驚喜上,內容是歡快的,現實是壓抑的。 島上的天是灰的,海水澎湃的沖擊巖壁,明明是初夏,海風特別的大,冰冰涼涼的,仿佛下一秒,就會吹起洋洋灑灑的雪籽。 陳思琪的臉都要吹僵了,她剛燙的大波浪纏成了方便面,梁博宇問她到了嗎,陳思琪狼狽的說在路上。 不知為何,這座島給陳思琪的第一感受很詭異,像是默片老電影里某個經典場景,來來往往的人是啞的,黑白的畫面只會叫人愈發觸目驚心。 何濟家不好找,陳思琪問了人,又看到標志性的爬山虎才確定。 何濟家大門是開著的,屋里大白天還黑黢黢的,看不清擺設,陳思琪吸口氣,踩著石頭走下去。 …… 巖島派出所,距離事發三天。 臺階上,陳思琪沉默的站著,梁博宇沉默的蹲著。 警察說何濟跳海,是誰也不愿意看到的意外。 梁博宇不相信,他說何濟不可能自殺。 警察說經過他們走訪調查,事實真相就是如此。 梁博宇說,如果是自殺,何濟身上的傷是從哪里來的,如果是自殺,為什么有人在那晚聽到了爭吵,如果是自殺,何濟—— 警察說他父母都不懷疑的事實,你為什么要爭,你和死者又是什么關系。 梁博宇捂著脹痛的腦袋,憤怒而懊惱的嘶吼。 何濟設計的戒指先寄到了陳思琪家里,很好看的兩枚簡潔款素戒。 何濟說想要她幫忙訂芭比薩花園酒店,他想跟梁博宇求婚,就在他們幾個朋友的見證之下。 酒店訂到了,戒指已經裝在絲絨盒里,梁博宇的生日也到了,怎么主角就不再了呢。 陳思琪渾渾噩噩掛掉經理詢問的電話,場地是否要保留,保留吧,或許何濟惦念著,會回來呢… 何濟的遺體沒在殯儀館保存就直接被拉去火化了。 一個好端端的人,變成小小一方不會說話的盒子,梁博宇還沒能和何濟說上話,何濟就被他爸媽行色匆匆的帶走,藏起來再也找不到了。 大病一場后,梁博宇一蹶不振,他在巖島日夜蹲守,終于,李玉梅夫婦回來了。 “你就是那個男的?”李玉梅擋著門,不讓梁博宇進屋。 “能不能,讓我看看何濟?” “死都死了,沒什么好看的?!?/br> 李玉梅說:“警察說我兒子在城里有個房子,是不是你現在在???” 是有房子,當初兩人一塊買房子,應梁博宇要求,房產證上只寫了何濟的名字。 呆呆的,梁博宇木著臉沒有表情,也沒有說任何話。 “看來是了?!崩钣衩氛f,“何濟死了,他的東西按照法律規定就留給我們了,我和他爹打算搬過去住,你…盡早搬走吧?!?/br> … 梁博宇,不能倒下,公司需要你。 梁博宇,不能倒下,漢堡需要你。 梁博宇… “梁博宇,是不是很累???”何濟摸摸他的臉,“瘦了?!?/br> “是瘦了,忙,然后想你?!绷翰┯罹鞈俚谋Ьo何濟。 “梁博宇,我也很想你的?!焙螡f。 “我想你想你,比你想我還想你?!?/br> 何濟笑笑,他說:“梁博宇,難受就哭出來吧,不要繃著,人繃太緊,會壞掉的?!?/br> “可是——”梁博宇愣愣的看著何濟,“可是,他們都叫我不要哭?!?/br> “梁博宇?!焙螡f,“要開心啊,別再皺眉了?!?/br> “我開心不起來?!绷翰┯畹偷偷陌蟮?,“何濟,你再抱抱我好不好?” 何濟看看他,看看窗外,他說:“梁博宇,天快亮了?!?/br> 天亮了你就會離開我,我明白的,我會很乖的不讓你再擔心。 睜開眼,偌大的房間,空曠得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吃好早飯,再吃完藥,梁博宇麻木的套上外套。 漢堡很乖,每天會送他到家門口,梁博宇摸了摸漢堡的頭,面無表情的帶上門。 何濟訂的戒指尺寸原本很配梁博宇,剛剛好卡住手指,突然有一天,梁博宇發現戒指松了。 戒指松了,就戴不住了,戴不住了,何濟看到會不開心的。 他想要戴上戒指,想要戴給何濟看。 梁博宇每天強迫自己進食,吃不下也要吃,吃得想吐了還要吃,把自己吃進醫院,吃得胃出血進了醫院,陳思琪哭著罵他,說他戒指松了就是松了,就像走了的何濟,永遠不會再變成鳥兒飛回來。 二十九歲生日那天,謝絕所有人邀約的梁博宇獨自坐在房間里,聽著何濟的語音,吃了一天的枇杷。 現在市面上的枇杷都是特殊栽培,又大又甜,果rou飽滿,梁博宇怎么嘗,卻都嘗不出那天那股顫到心尖上的甜。 枇杷樹已經結果了,醫生配的藥也快要吃完了。 在藥吃完之前,在枇杷落地之前,去找何濟吧,梁博宇對自己說。 他想何濟了,想得整夜整夜睡不著,何濟一直在巖島等他,梁博宇是知道的。 在臺風天頻發的六月上巖島并不是個明智的決定,但梁博宇等不及了,他怕再撐下去,自己遲早會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