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撕裂(上卷完)
返程的這天,半路烏云蔽日很快下起了大雨。高速上的可見度越來越低,為保安全,司機不得不降低速度,等進了清州市區已經過了晚上八點了。謝引棠很想讓司機把車開去學校,無奈有謝致遠和舒麗蕓的吩咐,他只能先被帶回家。 漆黑的轎車與夜色融為一體,車前燈劃過雨幕,照亮了前方別墅的鐵門。謝引棠原是在后座耷拉著腦袋,不經意抬頭看到外婆撐著傘站在大門外等他,便匆匆下車跑了過去。 “外婆怎么不在屋里待著,雨太大啦?!?/br> 細軟的發絲被沾濕了,有水珠從謝引棠的鬢角滑下來。舒麗蕓抬手抹去外孫眉心和臉頰的雨水,像小時候那樣牽著他一步一步往回走。雨勢仍未見小,噼里啪啦砸在地面,染濕了二人的褲腿。 “累了吧,給你燉了點雪蛤,吃完再睡?!?/br> 直到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謝引棠今晚從看到外婆的第一眼開始而產生的怪異感便達到頂峰。進門時給自己脫外套拿拖鞋,牽著他的手到餐廳讓保姆把夜宵端出來時還沒放開,如果不是自己制止,他甚至覺得舒麗蕓會喂他吃下去。 “外婆,你先休息吧,我準備洗漱了?!庇喙饫锏娜税胩鞗]有動作,謝引棠心里犯嘀咕,還是側過頭跟對方搭話。 舒麗蕓點點頭,沒再說什么便起身上樓了。 廚房里保姆玲姐還在收拾整理,謝引棠夠著腦袋看一眼樓梯拐角,整間客廳終于只剩他一個人。雖說衣領和褲腳還濕噠噠的黏在身上,他也沒有急著去放水洗澡。 剛過九點,外面雨這么大應該不會再有人出門理發洗頭了,學校外的發廊八成關了門??芍x引棠還是想碰碰運氣,兩三天沒聽到段照松的聲音,他有些不太習慣。 “嘖,怎么不在家里裝一個呢?!敝x引棠嘟囔著往沙發角落靠,正要拿起電話聽筒時墻邊驟然響起了一道清冷的女聲,驚得他聳了聳肩。 “要打給誰呀,小棠?!?/br> 門窗緊閉,密集吵鬧的雨聲被厚厚的玻璃阻隔在外,整座房子里只有廚房那邊還會偶爾傳出些動靜。是而當舒麗蕓開口時,謝引棠覺得那一聲好似炸在他耳邊一樣。 他抬頭看向樓梯口時外婆身后的窗外正好亮起一道閃電,舒麗蕓的上半身隱在陰影里,令謝引棠沒來由覺得有些悚然。他偏過臉清了清嗓子道,“呃,打給同桌,不知道這兩天學校有沒有布置什么任務?!?/br> “這樣啊,明天到學校了再問吧,家里線路故障打不出去電話了?!笔纣愂|一邊說著一邊從墻邊走了過來,停在謝引棠身邊時面上平淡無波,好像是怕外孫不信,她拿起聽筒抵在了少年的耳邊,示意他自己聽。 謝引棠聽了,確實沒有那道熟悉的長鳴,斷了線路的電話聽筒里就如一潭死水。他掀起眼睫看進外婆的瞳底,乖順道,“知道了,那我先回房間了,外婆?!?/br> 總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對。 連綿的陰雨一直持續到周五,謝引棠在大課間時趴在桌子上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煩躁地皺著眉。清州似乎提前進入了汛期,江邊的水位快要觸及警戒線了。舒麗蕓這兩天一到飯點便會帶著玲姐過來給他送餐,陪他吃飯看他休息,連晚上也會親自過來接他回家。 室外雨快停了,還有10分鐘便會開始第三節課。 “我要出去?!敝x引棠轉身對許毅舟說。 以為同桌是要去洗手間,許毅舟放下筆起身準備讓位置。高三復習已經進入白熱化階段,所有學生都開始了最后的沖刺,課間休息的時候也不敢放松。就連平時虛度光陰的同學也被帶得緊張了起來,教室里的氣氛總是壓抑著的。 “陪我出去一會兒,幫個忙?!敝x引棠拉住了許毅舟的袖口。 在這個節骨眼上耽誤許毅舟的時間,謝引棠有些過意不去??蛇@兩日他心里總是隱隱有些不安,外婆好像是在防著他,鎖著他,不讓他去做某件事。外婆會害怕他去做什么呢? “干嘛裝病還要翻院墻?你要做什么?”穿過了cao場,許毅舟先越過柵欄穩穩落在地上,把手伸向謝引棠準備接住他。 出了學校兩個人冒著小雨往后街走,謝引棠在路上跟許毅舟說了自己的猜測。其實只要看到段照松還在發廊待著,他就會老老實實回去。從學校后門到理發店只要三分鐘,可在這短短的三分鐘里謝引棠的不安越來越甚。等終于看到緊閉的卷簾門時,他的心跳漏了半拍。 “門怎么沒開?他多久沒開門了?”謝引棠上前徒勞地推了推金屬門,看向許毅舟時眉頭擰得死緊。 段照松多久沒開門……許毅舟也不清楚,他們家在學校和理發店之間,他上下學的時候是不會經過這里的??墒强粗x引棠急得微微紅著眼,他又不好直接跟對方說不知道。 “要不去他家看看吧,可能……天氣不好今天就沒做生意呢?”許毅舟這話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哪有人會因為下雨就不賺錢了。 謝引棠也知道,他只能點點頭,和許毅舟一起回了那個他蹭踏足過數十次的小區大院。樓梯的墻面因為連日的陰雨已經潮得爬出了青苔,散發著難聞的腐爛氣味。二人很快便上了三樓,站在段照松家門前時謝引棠還在微微發抖,也不知是不是雨絲浸濕了衣袖凍著他了。 謝引棠攔住了正打算叩門的許毅舟,左手伸進口袋里摸索著,“我有鑰匙……” 許毅舟聞言也沒有過于驚訝,畢竟之前謝引棠就已經毫不避諱地告訴自己跟段照松同居了??吹綄Ψ筋澪∥〉氖?,許毅舟一把拿過了鑰匙便要幫他開門,可正反兩面都試過了,卻插不進鎖眼里。 “是這把嗎?打不開啊?!痹S毅舟又輕輕地戳了兩下,仍舊無功而返。沒得到謝引棠的回應,他疑惑地轉過身,便發現對方正低著頭,肩膀小幅度地聳動著。他想上前一步看看,兩滴淚卻猝不及防地落在了謝引棠的腳邊。 “他換鎖了……”男孩抬起頭,通紅的眼眶里滿是不解和委屈,透明的淚珠不斷從眼皮里滾落下來,謝引棠顫聲道,“他去哪兒了???” * 那天以后,謝引棠另找機會去了幾次理發店和段照松的家,只是每次結果都一樣,無論他怎么敲門,都沒有回應。 段照松從來不會這樣,如果是因為他自己的原因讓謝引棠生氣或者傷心了,事后都會花百般心思把人哄好??墒沁@次明知會讓人著急難過,他還是一聲不吭的消失這么久,到底為什么。 難道出了什么意外……謝引棠不敢想。 五一長假,高三生只得一天休息。謝引棠趁舒麗蕓出門接表妹的空檔又去了一趟學校后門,這回理發店的卷簾門不再是緊閉著了,看到穿著灰藍色帆布外套的搬運工一件一件地從店里往外搬東西,他焦急地上前詢問情況。 “這間鋪子我已經盤下來了啊,以前的老板急著轉手,我也是這兩天才有時間過來處理?!卑值墓忸^大叔迷茫地看著眼前的陌生男孩。 “那之前的段老板呢?他在哪里?”謝引棠急忙問道,好似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段老板?哦他姓段啊,不好意思啊,合同是我老婆代我簽的,那天我也沒在這兒呢,不認識你說的那個人?!?/br> 期待又一次落空,一股酸脹的熱氣難以抑制地涌上鼻腔,謝引棠看著工人把里屋的書一摞一摞地運出來,和招財貓一起隨意地堆在地上。雖然已經有了猜測,可還是強忍著難受問新老板打算怎么處置這些東西。 “一會兒收廢品的就來了,我也懶得拉到舊書市場了,費勁?!笨吹街x引棠紅著眼睛死死盯著地上那堆破爛,大叔摸了摸光禿的頭頂有些疑惑,“怎么的,小伙子?要不你看你想要哪些就拿走吧,我留著也沒用。唉……你別哭啊?!?/br> 謝引棠蹲下來,扒拉開幾本言情雜志,從底下抽出了兩冊,扉頁上還有他之前跟段照松鬧著玩互相簽下的名字。他隨意地翻了幾頁,想起以往每次男人安靜地看書時他總要擾對方的清靜跟人膩歪。 “看這些干嘛?你看我呀!快看我!” 謝引棠的眼前模糊一片,他把書放回了原地后直起了身子,朝大叔搖了搖頭說不用了。本來他也不愛看這些東西,段照松走了,還留下這些做什么。 為什么要走呢?為什么不跟我說一聲就走? “可以把這兩本給我嗎?”他再一次彎腰拿起了面上那兩本書,沖大叔不好意思地笑笑,鼻頭和眼皮都紅紅的,笑起來比哭還難看。 封皮卷了邊,他轉過身朝街角走去,一邊走一邊想要推平翹起的紙張,可是不管怎么整理,邊角總會在手指離開的時候再次卷起來。謝引棠又哭了,他覺得自己好沒用,心里空落落的。 “謝引棠?” 身后驀地傳來的呼喚透著不確定,男孩回過頭看到陳波站在離他不遠的位置。他驚訝地瞪大雙眼,身體快于意識地沖到對方面前。 “你怎么在這里?發廊怎么轉讓了?段叔叔呢?他在哪兒?”謝引棠連珠炮似的問。 看見男孩帶著一臉斑駁的淚痕緊張地拽著自己的胳膊,陳波原本皺在一起的五官略松動了些。這幾天他一直都很生氣,段叔那天下午從外面回來以后跟丟了魂似的,生意也不做飯也不吃。第二天大清早又一臉倦容地把自己從睡夢中叫醒,說了要賣店離開清州的打算。 “段叔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給了我一千塊錢要我去城東他熟人的電腦室干活,其他的就什么也沒說了?!?/br> 陳波低頭看著謝引棠,對方從見到他起緊鎖的兩道細眉便沒有舒展開,他不悅地掙脫開了那雙扣著他的手,不滿地繼續道,“你還來這里做什么?”要不是這人的舅舅莫名其妙把段叔叫出去不知道說了什么,段叔又怎么會走。 “我找他??!我找了他好幾天!他什么都不告訴我,他到底去哪兒了嘛……”謝引棠再也壓抑不住,在街頭就這么歇斯底里地哭喊了起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陳波擔心謝引棠再這么鬧下去會招來民警,正要拉他到一邊便看到對方身后有個高大的男人朝這邊走了過來。 “你別哭了,你想知道段叔去哪兒的話就問他好了?!标惒ㄍ屏送浦x引棠的肩膀,示意他轉身,“段叔臨走前你舅舅來店里找過他?!?/br> 謝引棠茫然回頭,仍無法控制地抽噎著,他看著謝致遠微笑著越靠越近,最后停在他面前揉了揉自己的額發。 “好了小棠,我帶你去看,看完了就回家,好嗎?”謝致遠這樣說。 重新來到段照松的家門前,謝引棠因為哭得有些久鼻子不通氣,已經開始頭痛了。他沒有力氣去思考謝致遠為何會有新門鎖的鑰匙,麻木地看著舅舅打開了門,領著他走進去。 屋內的陳設分毫未變,撲面而來的冷清的潮氣在告訴謝引棠,這里確實有很多天沒住過人了。卷了邊的舊沙發,掉漆的方凳,還有桌角有些不穩被他墊了廢報紙的茶幾,這屋子的每一處都有他的回憶。除了段照松的床,這張沙發是他們zuoai時用得最多的地方,每次謝引棠被干得受不住了,沙發的邊角都會被他抓出一道道指痕。 那些畫面,清晰得如同發生在昨天。 “他走得很急,房子就還沒處理,不過該帶走的該扔的,應該都清理掉了?!敝x致遠四下里環顧一圈,看著天花板的霉斑皺了皺眉。 “他去哪兒了,舅舅?!敝x引棠低著頭,不清楚對方從什么時候開始知曉了自己和段照松的事情,顯然在他不在的時候,舅舅就已經幫自己“解決”好了一切。 “小棠啊,你不要怪舅舅。你還年輕,沒有分辨是非的能力,我們是你的家人,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往火坑里跳?!敝x致遠雙手插著兜,就算知道段照松的去向他也不可能告訴謝引棠。從進屋的那一刻起他就遠離所有的家具站在客廳中間,段照松的房子和那間店一樣,讓他從心底都覺得臟。 “你以為自己找到了喜歡的人,是嗎?”謝致遠看外甥沒說話,繼續道,“你太天真了小棠,段照松比你多吃二十年的米,哪里看不出來你有錢又好騙,舅舅不想傷你的心,可是他就是來圖財的。那天我找到他,只說給他五十萬要他離開這里,他就一口答應了,一點也沒猶豫?!?/br> 謝引棠半天沒有反應,只在聽到這句話時眼神才閃了閃。段照松真的會為了這么點錢就離開自己嗎?那以前的那些時光對他來說又算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一定要讓他離開我?舅舅……”謝引棠咬唇強忍著眼淚,他知道段照松需要錢,對方雖然沒有說,可自從答應了自己去北京以后他明顯感覺到段照松比以前更拼命地賺錢了?!八卞X,我也可以給,你們又為什么非要他離開我不可呢?我真的很喜歡他啊……舅舅?!?/br> “你為什么喜歡他?小棠,能告訴舅舅嗎?”謝致遠問道。 謝引棠沒有說話,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為什么喜歡段照松。他只覺得跟段照松在一起很舒服,就想一直保持這種狀態。 “那他喜歡你嗎?小棠,他有親口對你說過,他喜歡你嗎?”謝致遠放柔了語氣,狀似不忍。 沒有……從來沒說過。 男人靠近謝引棠,摟著他輕輕拍了拍少年的后背,胸前不斷傳來外甥隱忍的低泣,前襟很快被淚水沾濕了。他貼著對方的耳畔輕聲道,“哭完了就下樓,舅舅帶你回家?!?/br> 謝引棠終于開始不確定了。段照松真的喜歡他嗎?好像從頭到尾都是被自己逼著推著往前走。他一個人在這間屋子里轉了轉,抬手抹去模糊他視線的眼淚,主臥的床頭原本貼著幾張大頭貼,現在只剩下些丑陋的白色補丁。桌臺上一直擺放著元宵那天段照松買給他的兔子花燈,還有他親手折的那盒紙鶴,現在也都不見了,也許已經被扔掉了吧。 拉開窗簾,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謝引棠站在窗邊,不自覺地隔著衣襟輕撫胸口的吊墜,最后一次環視一圈這間他再熟悉不過的臥室。 愛情是討來的,吻也是討來的,初夜和之后的每一次歡愛都是討來的,所有的甜蜜全是他一廂情愿討來的。他的吻,他的身體,他的心,段照松一樣也不要了,毫無留戀地抽身而退,只留下他一個人,一地雞毛。 謝引棠靠著墻慢慢滑坐到地上,看著陡然空下來的房間,抱著膝蓋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