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真相
“陳波,陳波?外面還有幾個人?”段照松穿著圍裙調著一碗染發劑在發廊的后院朝外廳正忙活著的小伙計喊道。周六一天沒做生意,今天上門的客人有些多,快到中午兩點了,老板還沒吃上飯。 半晌沒得到回應,段照松往碗里又加了些藥水后便端著工具往屋里走,有兩位女顧客正等著他上染膏。陳波在給另一位男顧客干洗,見他進屋后往大門那邊抬了抬下巴,“段叔,有人找?!?/br> 門前站著的男人從沒來過店里,衣著打扮跟他平日里接觸的人完全不一樣,段照松看著來人卻覺得有些眼熟。他放下染發劑,戴著手套的雙手在身前的圍裙上蹭了蹭,快步走到門前禮貌開口,“您好,理發嗎?”說著回頭看了看已經被坐滿的三張轉椅補充道,“不好意思啊,可能要稍等一會兒?!?/br> 發廊的前廳是下沉式的,玻璃拉門與室外的街道在同一平面,陌生的客人沒有進屋,略低垂著眼再次掃視了一圈這間狹小的理發店,最后把視線停留在段照松的身上。 “段先生你好,請問能占用你一點時間嗎?我是謝引棠的舅舅,有些事想找你談談?!敝x致遠面帶得體的微笑。 難怪會覺得面善,眼前的人和謝引棠的五官太過相似。段照松在聽到對方自報家門時心臟不可抑制地震顫了一下,該來的總歸要來,只是以他如今的立場去面對謝引棠的家人,他只覺得心虛又羞愧。 沾滿臟污的破舊圍裙掛在胸前,早起沒來得及打理的頭發有些凌亂,段照松佝僂著腰,整個人都透著狼狽。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攏著雙手搓了搓滿是染發劑的塑料手套,緊張到口吃,“您……您好,您先,先進來坐會兒吧。我這邊……這邊,很,很快就結束了?!?/br> 謝致遠撩起袖子看了看腕表,微微蹙著眉,“不了,我的車在街角,你忙完了直接過來?!北M管前廳的地板被拖得干凈锃亮,他還是不打算踏入一步,仿佛怕沾染了什么臟東西似的。他瞥了一眼段照松身后巴望著老板過去給她們染發的女人,嘴角勾起的笑容毫無溫度,“二十分鐘夠了吧?!?/br> * 繁華的市中心商圈,處處可見衣著光鮮亮麗的俊男美女,謝引棠的舅舅在高檔咖啡廳外停車熄火時,段照松還有些恍惚。 剛才生怕對方等急了,他只用了很短的時間教陳波上色的手法,又小心翼翼給顧客免單賠不是。早上出門段照松隨便罩了一件灰色的舊外套,他拘謹地站在謝致遠看不出價格的名貴轎車前,不知會不會弄臟了人家的副駕駛座。 “段先生喝什么咖啡?” “呃,都好……都好?!倍握账删执俚卦诓妥老虏n雙腿,雙手拇指不停地摩挲著食指關節。環境清幽的咖啡廳內每一張桌子間隔得當,確保了私密性,他從未來過這種高消費的地方,聽著謝致遠用他聽不懂的流利外語跟金發碧眼的侍應生對話,段照松只覺得自己像個小丑,與此地格格不入。 謝致遠并未急著開口,看坐在對面的男人眼睫低垂著不敢四下打量,幾不可查地揚了揚眉。十九年了,面前這人的長相逐漸與腦子里那張早已模糊的青澀面容慢慢重合。 “段先生平時都這么忙嗎?今天打擾你實在過意不去?!敝x致遠攪了攪面前的咖啡,嘴上這么說可語氣絲毫覺察不出抱歉。 段照松聞言趕忙抬起頭,有樣學樣地拿起茶匙往杯子里放,“沒有……不會?!彼霾坏较駥Ψ侥前銖娜?,畢竟自己就是個小偷,偷了謝家的寶貝?,F在主人家來跟他要說法,他連怎么接招都不知道。 “是我唐突了?!敝x致遠淡笑著輕啜一口咖啡,繼續道,“不過我們家孩子也確實是不懂事,平時家里太過溺愛,小棠雖不算驕縱,總歸還是會有一些小毛病,給段先生你添了不少麻煩吧?!?/br> 聽對方如此說,段照松更覺無地自容。他一直都有意回避自己與謝引棠的差距,可又不得不一次次面對。謝引棠年輕不懂事,他卻早已是個成熟的成年人,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他都做了個遍,自然理虧?!皼]有……小,小棠很好,很好?!彼Y聲甕氣,連謝引棠的名字都不敢念。 “除了物質條件以外,家里能給小棠的陪伴實在太少。也許是因為這樣,他才越來越不愿意和我們說說心里話了?!敝x致遠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抱著胳膊審視著對面的人,“可他畢竟還是個孩子,思想不成熟容易走歪路,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選了一條怎樣的路,你說是嗎,段先生?” 段照松喉口發苦,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黑咖啡,他不自覺地皺起臉,太苦了。 看對方沉默半天也不明確表個態,謝致遠不想再跟他打太極了?!岸蜗壬?,實不相瞞,我和他外婆已經在替他安排出國留學的事情了。小棠以前都很聽話,最近這段時間卻尤為任性,也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的叛逆來得太遲?!?/br> 出國……不是說只想謝引棠在清州或是臨州念大學嗎。 “他說……想去北京?!焙冗^咖啡的嘴里有些干澀,段照松抬眼看著謝致遠,揪起了眉頭。 “北京人生地不熟的,以后就業競爭壓力太大,我們都不希望小棠太辛苦?!北静幌牒瓦@人解釋太多,但看著對方糾結的表情謝致遠忽然改了主意,他牽起一邊嘴角,“澳洲有謝家的產業,不管是生活還是學業我們都能給小棠安排最好的。段先生,你也明白哪個才是更優選擇吧?” 男人點了點頭。是啊,除了謝家,還有誰能給謝引棠和如今一樣甚至更好的條件呢。 然而段照松猛地放下杯子,音量忽然高了八度認真道,“我,可以把店賣了,去北京照顧小棠?!敝x致遠聞言一愣,挑起了一邊眉毛。 段照松見對方不說話,又急忙給自己補充,“我存了些錢,把理發店盤出去的話應該能夠在北京買個小房子,小棠想去那邊念書,我可以,可以照顧他?!彼窆糯笕「患仪Ы鸬母F酸秀才似的,傾其所有,在這個同齡人面前低聲下氣求得一絲讓謝引棠留下的可能。 “段先生,我想你是不是沒搞清楚狀況?!敝x致遠往前靠了靠,手肘撐著餐桌雙手交疊在唇邊,“小棠現在有得選是因為我們給他條件選,離開了謝家他寸步難行?!辈唤o段照松開口的機會他繼續道,“賣了店去北京買房,然后呢?小棠的學費,吃穿用度,你來負責?我的寶貝外甥可從來沒吃過苦,你能保證他愿意跟你過苦日子嗎?” “小棠身體情況特殊,我們尊重他的選擇,從來不會干涉他的感情,前提是這份感情不會影響到他的正常生活。段先生,你已經不年輕了吧?可是小棠還年輕,他現在無憂無慮,才有時間跟你談情說愛。小孩子天真,段先生你卻應該明事理,有情真的能飲水飽嗎?” 聽著謝致遠的咄咄逼人,段照松只覺得心如刀割。話雖刺耳,可他知道對方說的沒有一句有錯。他這樣的人,生來就低人一等,即便拼命干活攢出一筆錢,從骨子里透出的卑微也與謝引棠不相配。如果真的為了那孩子好,那他該做的便是放手。 “我住這兒就好啦!”冷不丁的,謝引棠趴在他胸前指著他的心窩笑著看他的樣子闖進了段照松的腦海,少年笑得那樣甜,似乎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日子苦一點真的無所謂? 段照松握了握拳,喉結滾動吞咽了一口氣給自己鼓勁,他看向謝致遠,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要耗盡他所有的羞恥心,“小棠……想要的是愛情,我,我可以給他……” “你給不了?!?/br> 仿佛就是要誘他說出這句話,謝致遠不等他說完便打斷了他,嘴角帶著玩味的笑,眼神憐憫。 “段先生,恕我冒昧,你祖籍是宏恩縣陳家村吧?十幾年前怎么會千里迢迢來清州呢?” 對于謝致遠的疑問段照松有些不解,不知對方為什么突然提起這個??墒强吹侥且荒ü殴值男θ?,他心下泛起一陣異樣,這種感覺有一絲闊別多年的熟悉。 “我來清州是為了找人?!倍握账傻?。 謝致遠點點頭,“不過看樣子你好像并沒有找到?!?/br> 段照松摳了摳杯壁,曾經數年走訪多方打聽都沒有找到安寧說的那個地方,也不知是自己聽岔了還是安寧沒有告訴他正確的地址。時移世易,他也慢慢接受了現實。 “說起陳家村,我也有些懷念呢,那兒的秋海棠開得很好看?!敝x致遠輕笑一聲,眉眼彎彎的盯著對座的男人,他的眼睛不像謝引棠那樣圓,笑起來沒有男孩的真誠,倒是透露著些許捉弄的意味?!笆拍昵拔以ミ^那里,接jiejie回家?!?/br> 聽完謝致遠的這句話,段照松如遭雷殛。他猛地抬起頭雙目微瞠看向對方,滿臉不可思議。 對于男人的反應,謝致遠很滿意,他悠悠開口,“清州市桐灣路178號楊柳胡同謝公館,段先生,你送小棠回家那么多次,一次都沒有想起來過嗎?” …… 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不是同安路嗎……178號……城東的同安路178號根本沒有什么胡同什么公館,怪不得,怪不得他找了幾年也找不到。 謝公館,謝…… “我叫謝安寧,你記住啦!”女人在海棠樹下笑得溫柔,可是從那以后段照松永遠只喚她“安寧”,“寧姐”。安寧是姓謝的,他忘了。 “你……你是……”段照松嘴唇發抖,眼白里爬上了紅血絲,眼前不斷閃過安寧模糊的面容和昨天才見過的謝引棠的笑臉。他昨夜沒有睡好,今早八點不到便開門做生意了,此時他額角開始抽痛,眼冒金星,天旋地轉。 “好久不見了,段先生,小棠的母親謝安寧正是家姐?!敝x致遠的嘴角咧得更開,笑意染著一抹殘忍,他一直在叫段照松先生,可語氣里盡是輕蔑與諷刺??粗握账煞杭t的眼眶,謝致遠補上了最后一刀。 “段先生,他是你的兒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