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唯有死亡能將我們分開
五個人來回寒暄,狹小的空間頓時滿滿當當。等眾人寒暄完畢分別落座,白河景發現他和陳銳坐在沙發正中間,標準的主角位置。大姑父坐在茶幾另一邊。面前沒有茶具。他便從果籃里掏出一個橘子來吃。 白夫人的目光移到陳銳臉上,微微皺眉。她實在不知道以怎樣的心情面對這個外甥。最后她嘆了口氣,不咸不淡地說:“陳銳也在啊?!?/br> “小表哥是來看我的?!卑缀泳罢f,“他知道我受傷了洗澡不方便,還幫我洗了澡。大姑父我沒想到。你們我更沒想到了?!?/br> 聽到“洗澡”,白家幾個人都露出了微妙的神情。白河景微微一笑,變本加厲地握住陳銳的手腕,對他們的猜想表示默認。陳銳別扭地掙脫他的手,轉開眼睛。白三嫂實在忍不了,問:“你們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陳銳臉色瞬間白了。白河景從容地回答:“七年前?!?/br> 每個人都受到了沖擊。三嬸難以置信地重復:“七年?” “從我第一眼見到他就開始了?!卑缀泳罢f,“三叔知道?!?/br> 突然被點到名字的白三叔嚇了一跳,在眾人的目光里點頭,趕快說:“二哥。我阻止了。當時河景還小,我以為他們就是鬧著玩的。后來河景也找女朋友了。我還以為他們是高三壓力大鬧著玩呢?!?/br> “是?!卑缀泳俺姓J,“三叔當時苦口婆心地跟我說。兩個男的是不可能的。那是七年前,我什么都不懂。三叔怎么說,我就怎么做了?,F在我長大懂事了,喜歡誰,就還是想找誰?!?/br> 他輕輕搖一搖陳銳的手臂。陳銳被迫看著他。 “我喜歡你的?!卑缀泳翱粗绲难劬?,“我一直喜歡你的?!?/br> “閉嘴!”白先生大喝一聲,“陳銳!你怎么說?” 白三嬸格格地笑了:“哎呀,二哥傻了。陳銳還能怎么說,他不會說話的?!?/br> 白先生瞪了白三嬸一眼,提高了聲音:“不會說話還不會寫字嗎?一直不都是寫字嗎?你那堆東西呢?” 陳銳急忙拿過便箋本,額頭現出了汗珠。白河景從茶幾上抽了幾張面巾紙給陳銳擦汗,陳銳向一邊躲開。白河景受傷地聳聳肩,又開始說話,為已經嚴峻的局面雪上加霜?!鞍?,你總讓陳銳說什么?他生病呢。我替他說好了。陳銳一年前到咱們家上班,是什么時候來著?7月1號?我是8月到咱們公司的。然后我們9月20號開始住在一起。他沒怎么到我這個家來,但我也買了不少東西。就你身后那個擺件,我買的?!?/br> 眾人齊刷刷回頭,看著電視柜上的套娃。白河景大無畏地點頭:“陳銳喜歡,我買的?!?/br> 白先生抓過套娃,一聲巨響,砸在地上。周圍的人紛紛躲避飛濺開的碎片。一點碎片濺到了白河景臉上,又落在他的睡衣褲子上。白河景低頭看著褲子上的碎片,又抬起眼睛,平靜地說:“這次不往我頭上砸了?” “你給我閉嘴?!卑紫壬澏兜卣f,“我就不應該忙生意,就應該盯著你。你怎么能變成這樣一個——這樣一個——” 他好像找不到那個合適的詞。白河景幫他補充:“變態?還是什么?” 眼見白先生和白河景劍拔弩張。陳銳匆匆寫下一行字,推給白先生。白夫人冷冷地瞪了陳銳一眼,湊過去,一字一字地讀出來:“——我擔心白河景的傷,來看看他。我已經決定了,明天辭職。離開省城。這些天麻煩你們照顧了。陳銳,你要辭職啊?!?/br> “要辭職的不是他,是我?!卑缀泳敖又f,“小表哥留在這,我走?!?/br> 白家四個人都瞪著他。白先生重濁地開口:“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白河景聳聳肩,摸著頭上的傷口,說:“聽說我住院的時候你們開了個會,我不知道什么情況哈。也不知道你們怎么決定的。其實我沒打算走。但我哥說他要走。如果我們兩個只能留下一個,那我走好了?!?/br> 他看到白先生的神色,立刻補充:“現在工作難找,我知道。但是,我工作都很難找了,我哥豈不是更難找?你們把我哥召回來的時候,不就跟我說了他不能走?” 白先生咬著牙,沉沉地說:“沒人說陳銳必須要走。我們也沒開什么會。我找過陳銳,問他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說了?!?/br> “那你看?!贝蠊酶覆逶?,每個人都看向他,“沒人趕你,你走什么?” 陳銳欲言又止,最后搖了搖頭,在「辭職」上點了兩下,白三嫂鑒貌辨色,說:“誰走不是關鍵,我們也不是想把誰逼走,只要兩個小孩分手就行了。上次和我們一起吃飯的那個小孩叫什么,權英才?他不是挺好的嗎?小白和權英才在一起,再給陳銳找個對象,這點事在你們人生里算個什么呀。都不用幾十年,再過一兩年,我勸你們在一起你們都不能同意呢?!?/br> 每個人都笑了。就連白先生怒容下現出一絲冰雪消融的笑意。白河景也笑了。他并非被白三嫂的話逗笑。當了社會人,遇事先笑,已成了最基本的反應。他緩緩垂下手,放在陳銳的大腿上,輕輕一捏,在陳銳拍他之前松開?!胺凑覀儙啄旰笠矔珠_,那就等我們自然分手,不就行了?我們又沒礙別人的事,也不會懷孕?!?/br> 這次輪到大姑父哈哈大笑。白先生立刻不笑了。陳銳看著老實巴交的,連話都不會說,居然能把白河景迷得神魂顛倒。白河景這癡癡迷迷的樣子像當年一意孤行的大姐,不聽任何人勸阻,以死相逼,非要嫁給那個不爭氣的大姐夫?,F在大姐夫坐在一邊看他家的好戲。還沒等他說話,白河景轉向大姑父,說:“不管發生什么事,我們都不會變更股權的,您又在笑什么?” “???”白三叔后知后覺地想起來,“河景,不對啊。小銳入職的時候你們不是還在食堂打起來了?當時你倆不是喜歡同一個女的嗎?” “不是?!卑缀泳罢f,“當時是我在追他,他不同意。我怎么能舍得打他?我死了都不會讓我哥受傷的?!?/br> 白三叔還是沒太明白:“你請他吃飯那天我也在啊。陳銳當時說他有喜歡的對象啊?!?/br> 這次白河景無言以對了。陳銳顫巍巍地抬起頭,一個一個看過去。每個親戚都看著他,等著他的回應。困惑的白三,對他們不倫關系恨之入骨的白二,等著從他身上分到一杯羹的生父。他手指一緊,低下頭,白河景抓著他的手,和他一起迎著家人的目光。 “我辭職好了?!卑缀泳坝终f,“你們別為難我哥?!?/br> 陳銳感到一陣輕微的暈眩。大姑父突然說:“陳銳,你別暈頭轉向的。你也不想想,你是誰,他是誰,他是白家的獨生子。以后他們家的什么東西不是他的。你還想和人家的獨生子看齊?” 陳銳茫茫地看著大姑父。手指一緊。白河景仰起臉,大無畏地說:“爸,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不可能變得更好。我能變成這樣,還是多虧了高三和我哥在一起。要不然我只能更差。你要是受不了,現在就把我打死吧?!?/br> 白夫人深深吸了口氣,柔和地說:“我們打死你干什么?小孩子的性子,我們怎么能和你較真?” 白河景看著他的mama,他的爸爸,他的每一個親人。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卻沒有在他小時候這么好。當然沒什么好指責的。他甚至感激他們沒有在他小時候對他那么好。嘗過孤單的滋味,才能知道一個人面對世界是幾分孤勇。他側頭對陳銳微微一笑,突如其來地問:“哥,你之前說你有一個喜歡的人,是誰???” 陳銳緩緩環視一周。他知道這樣做是錯的,也知道現在他完全是四面楚歌白河景被白先生打得流血倒地,他曾經下定了拋棄一切的決心,。然而白河景在他身邊,又讓他產生了六年前對抗一切的勇氣。一切塵埃落定,一切誠可原諒。如果六年還沒磨滅白河景對他的喜歡。那么,時間也能帶給他一點勇氣。他微微一抿嘴,從白河景手中緩緩抽出手,向白先生遞出便箋條。 「是我的錯。我還是那天的回答。請你們說服白河景吧?!?/br> “哪天的回答?”白河景追問。陳銳不理他。白先生將便箋惱怒地攥成一團。 “陳銳。我對你太失望了?!卑追蛉松卣f,“我們對你那么好,你卻背著我們干出這種事——” 白河景打斷了她:“我說了都怪我,你聽不懂嗎?”大姑父也同時開口:“弟妹,你這么說就過分了吧。我兒子干出什么事了。吃喝嫖賭?燒殺劫掠?你用得著這種語氣嗎?” “他說他喜歡白河景已經很久了?!卑追蛉死淅涞卣f,“是他勾引我兒子。我兒子現在還在包庇,有你這么個爹,我們信誰?” 白河景覺得自己看不懂中文,也聽不懂中文了。他幾乎懷疑起自己的耳朵?!澳阏f喜歡我?哥,你說你喜歡的人是我嗎?” 陳銳閉上眼睛,微一點頭,耳朵深處傳來細微的耳鳴。白河景曾經對他許諾過。我等你,我養你,和我在一起。那些話是他黑暗中的光。是他逃難的唯一出處。如今他又看到了當時的自己。虔誠而卑微地祈禱。不用白河景養他,不用白河景等他,只需要白河景在他無依無靠的時候收留他。 氣氛靜得古怪。陳銳慢慢睜開眼睛。白河景怔怔看著他,眼睛通紅,淚水慢慢充斥在眼眶里,順著臉頰流下。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白河景哭。以往的白河景都是笑著的。不管什么情況,第一反應肯定是社會人的痞痞一笑。哽咽哭泣的弟弟仿佛一個新鮮物種,真實得令他無所適從。 他遲疑地環顧周圍。白家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古怪。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哭泣的白河景,又是惴惴不安,又是心酸恐懼。白三叔突然說:“我們先走吧,讓小白靜一段時間?!?/br> 白三嫂立刻答應。白三叔和白三嫂站起來。白先生和白夫人還穩坐不動。白三叔拍拍白先生的肩膀,說:“二哥,讓小白靜一靜吧?!?/br> “他們必須分手?!卑紫壬y絲不動地回答。白夫人也跟著點點頭,表情卻沒那么確定。白三叔無奈,說了句“那我們先走了”,白河景仿佛從夢中驚醒,朝白三叔露出了陳銳熟悉的笑容。 “啊,好的?!?/br> 他也站起來,長長伸個懶腰,對白先生說:“爸,你要是一定想看我們分手,那也容易。我現在就分給你看?!?/br> 他朝窗口走去,打開窗戶,來自十八樓的夜風貫穿了房間。白河景的睡衣在風中鼓動。白夫人跳了起來,問:“你要干什么?” 白河景歪了歪頭,很詩意地回答:“媽,現在都流行教堂婚禮了。你沒參加過嗎?教堂婚禮說了,唯有死亡能將我們分開?!?/br> “讓他跳?!卑紫壬貪岬卣f,“他嚇唬誰呢?” 白河景笑一笑,拉過椅子,站在上面。沒有玻璃的阻隔,城市夜景真實地展現在他面前。十八樓真高。下面的車燈和路燈都化作細小的光點。他深吸一口氣,鼻腔里充斥了城市里截然不同的氣息。 為了愛情而死,值得嗎。如果是真正的愛情,那就可以。騎摩托的時候,他無數次將油門擰到最大?;蛟S墜落的風和摩托的風可以媲美。人并不會因為富有就熱愛人生。雖然很想活下去,但現在離開,能體會一把絕頂的瀕死,也不失為一件快樂的事。白河景回頭看了一眼陳銳。哥哥在沙發上完全凍結,成了一尊驚恐萬分的蠟像。就算是蠟像也是好看的。白河景朝陳銳微微一笑,說:“我果然還是喜歡你啊?!?/br> 他單膝跪在窗臺上,向下探去。在他的手松開窗框的一瞬間,尖叫聲穿透了夜空。白夫人朝白河景猛沖過去,緊緊抱住了他的腰。陳銳的蠟像狀態破碎成一千片,也跟著沖上去。兩人合力把白河景從窗臺上扯下來?;靵y中白河景的頭撞在窗框上,傷口再次破裂,紗布下又滲出一片紅色。白夫人朝白先生聲嘶力竭地尖叫:“你死人???你還叫他跳?他死了你能讓他活過來嗎?因為這點事,你叫我兒子去死嗎?” 陳銳說不出話,也寫不出字。他惶急地捂著白河景的頭。血越來越多,從紗布下滲出來,黏在他的手上。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夜晚。白河景的嘴唇和臉色越來越白,只有刺眼鮮紅的血大滴大滴蔓延。他忽然意識到,白河景和他是一樣的。他們共享同一種刻骨的孤獨,也共享同一種絕望中的愛。這一次白河景沒有對他撒謊。是真的在等他。 他沒意識到自己在哭,只看到透明的眼淚落在白河景臉上,稀釋了紅色的血。陳銳緊緊抱著白河景,甚至把他從白夫人的懷里搶走,變成白夫人環抱著他們兩個。白先生終于慢慢站起。他在細微地顫抖。孽子。孽緣。大概是他活該遇見這群家人。他的姐夫還在看戲。這群人里唯有他面前堆著數個橘子皮,精致地包成一個個小燈籠。兒子要死了,他怎么吃得下去東西?白先生早就知道他不在乎陳銳,但他沒想到竟然不在乎到這個地步?,F在陳銳和白夫人重重疊疊地抱著白河景,哭得不能自已。大姑父的嘴角甚至出現了笑意。他大概以為陳銳贏了。搖錢樹又扎下了根。 要不是這個姐夫,也沒有這樣的外甥。所有的原因都在這個人身上。白先生下定了決心。 “陳先生?!?/br> 大姑父沒意識到白先生在叫他。白先生又叫了一遍。大姑父眨了眨眼睛,疑惑地抬起頭。 “陳先生?!鞍紫壬脸恋卣f,“接下來是我的家事了,請你暫時離開?!?/br> “老二——”大姑父開口。白先生一抬手,阻止了他。 “陳先生。我大姐已經去世二十七年了。每一年的清明、忌日、八月節,我們都沒在大姐的墓前看到您來祭祀。您現在有了自己的兒子,也有一位貌美如花的夫人,可以說是家庭幸福。我們這種做事混亂貽笑大方的家庭,就不費心您保持聯系了?!?/br> 大姑父半張著嘴?!袄隙?,你這話什么意思。連姐夫都不認了?陳銳總是我兒子吧。你們這、你們——” “白靈已經去世二十七年了?!卑紫壬届o地說,“陳銳的事,就讓陳銳自己聯系您吧。他也二十七了,什么事對,什么事錯,他也能自己判斷了。不送了。請回?!?/br> 大姑父終于意識到情況不對。他站起身,徒勞地尋找著一個能幫他說話的人。但他沒有找到。今晚的發展太出乎他意料了。白河景放不開陳銳,陳銳又放不開他,再次進白家花錢天經地義,怎么會變成眼前這個樣子?白先生和白三叔都在等著。大姑父笑了笑,想說句場面話,拉近關系。白三嫂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門。南北貫通,一陣來自窗戶的風猛烈地搖動著他。 “我先走了?!彼麛D出這么一句,“回頭見啊?!?/br> 門在他身后關上。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不會和大姑父再見了。他虐待自己的兒子,白家不好說什么,但他眼睜睜看著白河景跳樓,不但沒有阻止,還笑嘻嘻地吃水果。就算不是親戚,也不能如此涼薄。眾人目光轉向窗臺下相擁相報的三個人。白夫人慢慢松開手,露出她懷里的兩個孩子。白河景枕著陳銳的肩膀,瞇起眼睛看著他們。 “救我干什么?!彼吐曊f,“你不是希望我去死嗎?”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卑紫壬谑切姆堑卣f,“你尋死覓活,能嚇唬誰?” 作為回答,白河景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小小的虛弱的笑容。 白三叔只能嘆息。他真的搞不懂現在的小孩。而白河景的堅定完全超乎他的預料。在他印象里,白河景是個很隨和的小孩,這次的執著真是大大刷新了他的認識。愛情能讓人變成這樣,還是遲到的叛逆期? 不管了。白先生又下定決心,兒孫自有兒孫福,不管兒孫他享福。再說長大后的白河景還是挺靠譜的,只有這件事讓他煩心??上环e德,沒生出一個十全十美的孩子。孩子雖然差勁,要是跳樓了,他也萬萬不能舍得。若是他們以后鬧出更大的事,也只能是他這個家教破爛的父親來一肩承擔。 “你們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走吧,老三、孩子他媽,都回家,都回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