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后悔和正義一樣雖遲然到
醫生的診斷是過度勞累,太虛弱,先掛瓶水,靜養幾天就沒問題。陳銳在救護車上就醒過來,但他暈得站不起來,還是被抬下了樓,此刻他躺在病床上,朦朧注視著護士為他的手臂靜脈接上針管,又閉上眼睛。白河景趁機跟醫生說了陳銳失眠的情況,又給自己掛號,得知自己左手沒有骨折,也放下一顆心。他打了個巨大的哈欠,望向窗外,天蒙蒙亮了。又是社畜搬磚時。哪怕小表哥還躺在病床上,他都得去公司上班。 折騰一晚上,此刻陳銳終于睡去了。他掛的水里有安神的藥物。白河景試探著摸了摸陳銳的頭發。他沒反應。旁邊打點滴的中年女人好奇地看著他們,和白河景眼光相對,問:“帥哥,你是他什么人啊?!?/br> 白河景曖昧地笑了,說:“家屬唄?!?/br> 中年女人點點頭,還有攀談的意思,但白河景不想繼續回答了。他后知后覺地咀嚼著這個稱呼。在醫院,家屬有各種各樣的含義,而白河景符合這些定義中的每一條。他是愛人,是兄弟,是遠親。他是陳銳的家屬,陳銳是他的家屬,就算他們就此分道揚鑣,也破壞不了他們的血脈相連??赡荜愪J已經不愛他了,但他還愛著陳銳。那些貌合神離的夫妻,不也是靠一方的感情維持著“家屬”的稱呼?陳銳的睡顏安詳而憔悴。白河景真想吻上去,用舌尖濕潤他干燥的嘴唇。但是那個中年女人還在注視著他們,白河景不敢造次,忽然想起,他沒看見陳銳的手機。 他又打車回了陳銳家。日記本還散落在地上。雖然想接著看下去,但他畢竟不能把日記帶去公司。被別人看到了不好解釋,而且陳銳說不定會先掛完水,回家看到日記沒了,說不定又要氣進醫院。白河景向日記遺憾地望了一眼。一片寂靜中,陌生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白河景一摸手機,不是他的。他循聲走進陳銳的臥室,陳銳的手機還放在床頭柜上充電,來電顯示是“爸”。白河景微微一怔,拿起手機,向右滑開,大姑父醉醺醺的聲音傳出來。 “兒子啊,我發信息,你為什么不回?看不起我,是不是?” “什么信息?!卑缀泳暗卣f。 大姑父竟然沒有意識到啞巴開口說話了?!拔易蛲斫o你發的微信啊。彈珠要上學了,沒錢。你快點的,給我再打幾萬塊錢。要不然彈珠上不了學。你當哥哥的,就這么狠心?” 白河景順勢坐在陳銳的床上,說:“之前不是給你五萬多了嗎?還不夠他上學?” “五萬多哪夠??!”大姑父嗐聲嘆氣地說,“現在的教育你也不是不知道。上學還能不報補習班?報了興趣班還能不買兩件像樣的衣服?就算是跳健美cao也得有健美cao的衣服吧。怎么的,彈珠被人嘲笑,你就高興了?” “……你把賬單發給我看看?!卑缀泳安荒蜔┑卣f,“補習班的負責老師電話也給我。這都什么人?彈珠都上什么補習班,說不定我能給你介紹幾個收費又低、質量又高的老師呢。 大姑父剛要回答,那邊傳來一個遲疑的女聲:“你跟誰說話呢?” “陳銳啊?!贝蠊酶咐碇睔鈮训鼗卮?。朱春月更疑惑了:“陳銳不是啞巴嗎,會說話了?” “哎呦!”大姑父大吃一驚,再開口,聲音十分不客氣,“你誰???你干嘛接我兒子電話,你也是我兒子?我兒子呢?陳銳呢?手機是不是被你偷走了?” “我是白河景、”白河景平靜地回答,“大姑父,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 “大侄子!”大怒又大喜,大姑父的聲音未免轉得十分勉強,“哎呀,大侄子怎么接電話了。你陳銳哥哥呢?你讓你陳銳哥哥接電話?!?/br> “他在醫院?!卑缀泳罢f,“有什么事你跟我說。我轉告他,也是一樣的?!?/br> 大姑父發出一聲介于哼笑和呼嚕聲之間的豬叫?!耙残?。大侄子,說起來,你也是彈珠的哥哥。彈珠要上學了,你沒啥表示嗎?我們現在資金缺口大,你拿多少我們都歡迎?!?/br> 白河景抬起頭,打量著陳銳的房間。他實在是想不明白。陳銳是大姑父的兒子,彈珠也是大姑父的兒子,為什么大姑父要這么對待陳銳?大姑父的資金是個無底洞,傻子才往里添。陳銳怎么會心甘情愿地讓他吸血?他不是說,和朱春月住在一起,讓他想死嗎。 陳銳沒有后退的路。腦海里一個小聲音自顧自地回答。陳銳不給他錢怎么辦,難道再次跟他斷絕關系嗎?當年和大姑父斷絕關系,還是你白河景親手把他送回去的。他寫了那么多遍外國話,按照時間排序,就是寫你出爾反爾白河景的。 “He is just not that into you." 沒有好好去愛的后悔、沒有認真學習的后悔,無數姍姍來遲的后悔混合成苦澀的石頭,沉沉地壓在他的胸口。他沒有好好學過英語,想象不到陳銳寫下這句話的心情。 “大侄子?”大姑父久久聽不到回音,試探性地問了一句。白河景整理心神,咳了一聲?!班?。我也沒什么錢。渾身上下就有兩千,要是大姑父你給我寫個借條,我就把這錢轉給你?!?/br> “兩千?”大姑父幾乎笑出了聲,“大侄子,你的摩托就得值一百個兩千吧?兩千你是怎么好意思說出口的?” 白河景呵呵笑了一聲?!敖桢X的人還嫌錢少,那我一分錢都沒有了。我得去公司了?;亓?。噢,對了,最近陳銳的手機都由我保管,有什么事,給我打電話,給陳銳打電話,都是一樣的。彈珠上學愉快啊?!?/br> 他按斷了通話,手機的屏幕暗淡下去,卻沒有顯示主屏幕。白河景這才想起陳銳的手機沒有收錄他的指紋。他不抱希望地試試陳銳的生日,并未成功。 有多少秘密藏在這個巴掌大小的精密儀器里。很久以前,在陳銳升學時,他曾經送給陳銳一款最新的iPhone,希望陳銳在看到新手機時是高興的,那段草率的戀愛能帶給他一點點快樂的回憶。如果他想讓陳銳離開大姑父,那他有什么好辦法?光是白先生那一關就過不了。權英才略帶譏諷的聲音又出現在他腦海里。白先生的寬宏大量能把兄弟luanlun也包括進去?不見得。如果他連自己的老爹都對付不了,怎么讓陳銳相信,這一次他是認真的? 他將陳銳手機揣到衣兜里,大姑父如果真急用錢,肯定會接著打電話過來催。拜他一夜沒睡所賜,今天他是第一個到公司的。他先去茶水間,搞了一杯陳銳專屬的黑咖啡,又搬了陳銳當家時候的全部賬本,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一邊喝黑咖啡一邊對賬。明亮的陽光逐漸取代了燈光,走廊里漸漸傳來上班打卡的聲音。陳銳的手機安靜地躺在桌子上。白河景伸個懶腰,叫財務把賬本搬回去,站在窗前。 今天白三叔該回來了。昨晚客戶和他喝的酒只是一場預演,不能算是真正的招待,他還不是這個廠子的老板。真正的重頭戲是今天晚上。不過他大概是不用去了,昨晚的表現實在驚人,再去喝酒只會影響酒局的氣氛。在他的注視下,白三叔的小破灰車進了廠房。白三叔下了小破灰車,心有靈犀地抬起頭,望向白河景的窗戶。白河景抬起手,搖了搖。 十五分鐘之后,白三叔一邊擦汗,一邊推開辦公室門。白河景站在辦公桌后。白三叔說:“這一早上門口怎么這么堵!你站著干什么?” “我有事要給你說?!卑缀泳昂⒆託獾氐拖骂^,“但我怕你罵我。不敢說?!?/br> 白三叔笑了?!澳阆日f說看,看我罵不罵你就完了。你闖禍了?” 白河景伸手描摹著陳銳手機的邊緣。說:“我……我不知道。怎么說呢,昨晚我喝吐了。李總是不是不能太高興啊?!?/br> 白三叔大吃一驚:”喝吐了!怎么回事。不能喝不要逞強啊。我說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沒關系,今天晚上我幫你和李總解釋。你不用擔心,李總不會因為這件事為難你?!?/br> 白河景微帶感激地笑一笑,深吸一口氣,說:“我失戀了。三叔。也不能算是完全失戀。是我喜歡的人不理我了?!?/br> 這次白三叔皺起眉,想了想:“啊,那個小孩……真是有情有義。分手是常事啊,河景。過去就好了。沒有過不去的坎。你前幾天不是去上海了嗎?就是那時候分的?哎呀,早知道不去上海就好啦?!?/br> 白河景低頭望著陳銳的手機,說:“我不是和權英才分手。我是和陳銳。三叔,我和陳銳在一起了?!?/br> 白三叔有點沒聽清楚,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呆呆地望著白河景。白河景更清楚的說:“三叔,我和陳銳在談戀愛。抱歉之前沒告訴你。既然早晚會讓陳銳入股,能不能,他以后就是我們家的人了?” “和陳銳談戀愛?!卑兹鍖徤鞯鼐捉乐?,“河景,你剛才說,你和陳銳談戀愛?那陳銳和楊小姐呢?” 白河景一怔:“什么楊小姐?” “楊羽茜啊?!卑兹謇硭鶓數卣f,“上個星期,還是上上個星期,陳銳不是和楊小姐見面了嗎?” 白河景真正感到了搖搖欲墜。他扶著桌子,聲音不受控制地嘶?。骸瓣愪J和楊羽茜見面了?那他——他怎么跟你說?他喜歡楊羽茜嗎?” “楊小姐挺好的呀?!卑兹逭f。他皺著眉,努力回憶陳銳相親回來的描述,“楊小姐對陳銳滿意,陳銳對楊小姐也滿意。你剛才說,你和陳銳談戀愛,是什么時候的事。你們怎么談的。你怎么會和陳銳談戀愛,你不是和那個小孩打算結婚嗎?” 白河景一個字都沒聽到。當他聽到“陳銳對楊小姐滿意”,就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血壓在耳朵里轟轟地震動著。他光顧著逃離,沒想到陳銳的時間也在流動。他和楊羽茜見面了,而且他很滿意楊羽茜。這不奇怪,如果他不滿意楊羽茜,才應該奇怪。陳銳從來沒有明確說過他到底喜歡同性還是異性。因為白河景從來沒問。在他乘虛而入,趁陳銳喝醉,脫掉他衣服的時候,他就默認陳銳喜歡男性。因為陳銳一直沒有女朋友,也因為他們曾經有過曖昧又甜蜜的時光。然而,回想起來,他花心思對付的情敵基本都是女人。從沒有任何一個男人以情敵的身份出現?;蛟S他最開始就是錯誤的。陳銳從來沒有喜歡過男人,也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太子伴讀,一切以太子的意志為轉移。 “你手怎么了?!?/br> 朦朦朧朧中,白河景聽到白三叔在問話,但他的聲音奇怪地隔著一層紗,一片霧,一片曠野。白河景抬起頭,眼前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到,身體不受控制地下落。白河景眨一眨眼睛,在重新清晰的視野里,出現了一片瓷磚地面,瓷磚上踩著一雙腳。他順著腳看上去,白三叔焦慮地俯瞰著他。 “河景!白河景!你沒事吧!” “我沒事?!卑缀泳懊銖娬f。他確實是沒什么事,只是熬了夜, 又情緒變化,暫時有點頭暈?!瓣愪J在醫院。你知道嗎?昨晚我們又吵架了,他短暫陷入了昏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