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我允許你辭職
收到白河景“晚上不回來”的消息,白先生還以為他準備和權英才過夜。一想兒子和權英才是兩個男人,他就別扭,索性不想,本以為白河景差不多九點就該回來,沒想到他上午十一點鐘才搖搖晃晃出現在公司門口。五月的陽光已初具規模,將室內外劃出分明的分界。他站在門口,朝白先生凄然一笑,陽光像淚似的流了滿臉。白先生無端想到一個詞“傷心欲絕”。他驚得忘了罵白河景,注視著白河景走進辦事處。白河景滿臉是熬夜后的憔悴,隨著他走動,從衣兜里露出機票的一角。他昨晚竟然出了遠門。白河景無視白先生,也無視辦事處的其他人,走到他平時的桌子,拉開椅子坐下,凝視著雙手,突兀地抬起頭,問:“今天沒有需要我干的嗎?” 白先生走到他旁邊,拍拍白河景的肩,把他引到一旁,低聲問他:“你這什么臉色,和權英才分手了?” 白河景想了想,點點頭。白先生又問:“是必須分手不可的分歧嗎?” 白河景眨眨眼,詫異地直起了腰:“爸,你這是關心我嗎?我以為你討厭同性戀?!?/br> 白先生嘆息。自從他知道白河景喜歡男的,心里一直不自在?;蚨嗷蛏倏傆悬c自責。內心深處隱約覺得是他小時候沒有陪在白河景身邊,才讓他變成了同性戀。然而,看著為情所苦的兒子。忽然又覺得和他血脈相通。 原本的說教吞了回去。他竟然伸出手,摸了摸白河景的手臂,鄭重地說:“河景,你的事,我不清楚,也不想問。但是,性取向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認真對待。千萬別仗著自己皮相好,去做不認真、不忠誠的事。好好去愛別人,同性異性沒有區別。我不希望你和權英才草草在一起,或者草草分手。你們是有沒法解決的分歧嗎?” 白河景更加詫異:“爸,你支持我?” 白先生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白河景望著他的背影。一塊整齊的陽光被他的腳步踩碎,又自行復原。白先生還是不夠了解他。權英才能譏諷地問,叔叔知不知道他和陳銳的情事。而白先生輕輕巧巧地說,只要認真,同性異性沒有區別。如果這個同性是陳銳呢,還能說得這么輕巧嗎? 公司旺季,白河景確實走不開身,又在上海呆了一個多月。等他回省城,已經是五月底六月初,夏花繁盛,夏樹連綿。廠子里的月季樹開花了,一進廠子,花朵金燦燦的,千朵萬朵壓枝低。當年他們選這棵月季,就是挑中它的花名萊茵黃金,希望生意蒸蒸日上?,F在他們果然和月季一樣日進斗金。 車間工人忙完這一茬,又要休息了。白河景先去車間看了一圈,拖到最后才去辦公樓。這一個月來,陳銳經常在群里匯報工作。由此得知他并未離職。一想到要見到陳銳,竟然有點近鄉情怯。但他終究要見到陳銳的。白河景推開辦公室的門,同事看到久違的太子爺,歡聲雷動,一起站起來,而白河景一眼就看到辦公桌后的陳銳,他單手托著臉,戴著黑框防藍光眼鏡,漂亮得像一副久遠的畫。一瞬塵埃落定,一切誠可原諒。他仍然愛著他。 陳銳短暫地抬眼看了門口,見到是他,立刻垂下眼睛。白河景和同事寒暄著,憤怒一點點從心里升起來。陳銳還在生氣?他有什么好生氣的,一個月前那些事不過是話趕話。這一個月還不夠他冷靜的?想必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稱大王。陳銳肯定忙著和心上人如膠似漆?!改隳樐[了」。呸。還能在速寫本里寫什么,甜言蜜語?體位偏好?過去傷悲? 白河景越想臉色越陰沉,同事都注意到了他神色不快,交換著竊竊的目光,只有陳銳若無其事地瞧著屏幕,偶爾敲一下鍵盤。他不來招惹白河景,白河景總不能無緣無故地走到陳銳辦公桌邊,對他進行一個騎臉輸出。他正想著什么借口能去和陳銳說話,門口忽然進來一個人,是資歷最老的何叔。他對辦公室中間站著一堆人的景象熟視無睹,直奔陳銳而去,嘴里喊著:“小陳,小陳?小陳哪去了?來給何叔看看這怎么回事?” 陳銳維持著單手拄臉的姿勢,伸一根手指朝白河景一比。何叔順著他手指看去,才看到人群中的白河景,大喜,朝他過來,揚著訂貨單,“小白總!來,快給何叔看看。這單子是不是不對勁!” 白河景接過單子,等他把何叔這一攤子事弄完,已經中午十一點四十。同事被他拖累得都沒去吃飯。白河景招呼大家吃飯,本想陳銳要是跟他們出來,他就請客聚餐,沒想到唯獨陳銳沒有出來。白河景陰沉了臉,說:“快十二點了,還聚餐嗎?”大家看懂他的臉色,都順水推舟,吵著“今天中午出去聚餐都吃不好,不能喝酒,我們去食堂吃嘛,好久沒和太子爺在食堂吃飯了!”把白河景擁去了食堂。食堂都要收碗收筷子了,一看他們來了,臨時又回了一次鍋。 在等待飯菜上來的時候,唐文斐像聊家常似的開始夸獎陳銳。早在上海就聽說陳銳非常出色,到總部一看,果然不同凡響。不愧是名校畢業的學生,對公司又盡心盡力,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講,陳銳都是非??煽康耐潞团笥?。白河景掃了他幾眼,忽然想,陳銳的心上人不會是唐文斐吧。 “小唐,你有女朋友了嗎?” 唐文斐一怔,問:“什么?” 白河景又重復了一遍。唐文斐掃了眾人一眼,謹慎地回答:“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個,正在了解。太子爺是有什么人選想讓我認識認識嗎?” “沒有?!卑缀泳罢f,“你了解的這個人不是我們都認識的人吧?!?/br> 唐文斐和他目光相對,會意過來,大吃一驚,急忙環顧一圈,見其他人都沒反應過來,干笑幾聲:“怎么可能!你怎么會這么想,哈哈哈哈,兔子不吃窩邊草,我能干這種事嗎?” “誰???”出納好奇地說。唐文斐朝她搖搖手指,神秘地說:“這不能告訴你,這是專屬于男人的秘密?!?/br> 菜上來了。因為白河景在的緣故,后加的菜格外豐盛。白河景借口自己忘帶了東西,溜回了辦公室,在走廊里正好撞見陳銳拿著杯子去茶水間。陳銳一看見他,索性連水都不喝了,轉身就走。白河景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趨進了辦公室。陳銳把杯子往工位上一砸,坐回辦公桌后面。白河景看了他一會兒,趴在他桌子前的隔板上,說:“你不用特地為我省錢。沒必要。你去食堂吃飯也吃不窮我的?!?/br> 陳銳一言不發地轉過頭,在旁邊的柜子里找東西。白河景又說:“之前的事,對不起。你還在生我氣啊。是我草率了?!?/br> 陳銳對著柜子笑了一聲。白河景無語:“哥,裝傻是沒有用的。你不可能一輩子不理我。我都來道歉了,你還不愿意原諒我嗎?” 陳銳轉過身,敲了幾下鍵盤,片刻后打字機嗡嗡作響,緩緩吐出一張紙。陳銳將打印紙翻轉過來,正中赫然印著一個巨大的“滾”。陳銳將打印紙遺棄在打印機上,站起身,目不斜視地離開房間。白河景瞧了一眼那個“滾”字,差點誤會是打印機故障,隨即反應過來,在陳銳離開辦公室之前攔住了他。 “去哪???怎么打個‘滾’字自己走了,一般來講,是看見這個字的人走吧。說起來,何叔進門直沖著你??磥砦液腿宥疾辉?,你在公司里當家做主,現在我回來了,這段時間發生什么事了,不用告訴我嗎?” 陳銳眼神微動,不情不愿地轉過身,走到資料柜邊,搬出兩個資料盒,在唯一一張空桌子上攤平。白河景一份一份看過去,各種單據上都是陳銳簽的字,越來越多,最后簽成了藝術簽名。果然,他和白三叔都不在,這個地方就是陳銳當家。他當家倒是沒問題,以白河景草草看過去的水平,完全沒有敷衍塞責的痕跡。但陳銳現在知道了廠子的真實收益,估計大姑父也會知道了。白河景抬起眼睛,剛要說話,走廊里傳來嘈雜的聲音。同事吃完飯,陸陸續續回到了辦公室,看到白河景和陳銳在一起,都是一怔。出納有點不好意思地朝白河景笑了一下,說:“太子爺,你怎么沒去吃飯???我們還以為你能去呢。噢,銳銳,這是你的?!?/br> 她遞給陳銳兩個花卷。陳銳對她感激地一笑,剛剛伸手,白河景搶先一步截胡,揣進自己兜里?!拔疫€沒吃,你要先吃?” 出納一怔,眼光在兩人間來回跳動。白河景朝陳銳點點資料盒,說:“干完再吃,行嗎?差這一會兒你能餓死嗎?” 陳銳沉下臉,不耐煩地換了一個坐姿。白河景又翻了幾頁訂貨單,實在醉翁之意不在酒,站起身,在眾人驚愕的目光里說:“陳銳,你跟我出來一下,” 陳銳忍耐地深吸一口氣,跟著白河景站起,一前一后出了辦公室。辦公樓只有巴掌大小,在走廊里說話約等于在辦公室說話。白河景帶著陳銳走出辦公樓,遠離窗戶,萊茵黃金在他們頭頂盛開,濃密的花影落在陳銳的眼睛里。白河景深吸一口氣,花香、夏季和隱約的陳銳味道沖進他的鼻腔。他緩緩地說:“前幾天我去找權英才了?!?/br> 陳銳的神色絲毫沒有改變,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樣子,雙手抱胸,站在萊茵黃金投下的陰影里。白河景雙手插進長褲兜里,半轉過身,眺望著不遠處的廠房,說:“和你一樣,我去找他道歉。我得澄清一下,和你上床之前,我就和權英才分手了。挺緊急的。所以被他罵了。他覺得我和他分手像甩掉一塊狗皮膏藥。這次去上海,就專程去道歉了。我爸知道我們分手了。居然問我,什么原因?我一直以為他討厭同性戀。結果他說,只要兩個人認真相愛,同性異性都沒有關系?!?/br> 他言辭懇切,陳銳仍然毫無表情,也沒打算找出本子寫字。夏裝單薄,他襯衫衣兜和長褲褲兜根本沒有形狀類似便箋本的凸起,完全是拒絕交流。白河景接著說:“聽我爸這么說,我才發現我根本不了解我爸。之前出柜他差點把我打死?,F在他居然問我什么原因分手。他說,怕我仗著自己好看,就去玩弄別人,最后只能把自己也玩弄了。家長最后竟然擔心這種事。當然了,我沒玩弄別人,我對誰都是真心的?!?/br> 陳銳譏諷地笑了一聲。白河景鋒銳地看著他,問:“你笑什么?” 陳銳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換了個姿勢,仿佛在忍耐一個無聊而漫長的愛情故事。但他的褲腳一直微微顫抖。白河景說:“長話短說吧。我一直以為你說心上人是玩暗戀,搞曖昧,真正發生關系的只有我呢。沒想到你在現實中能見到他。這樣和我以前認識的人真像。不確立關系,就是玩。我知道我沒什么資格要求你,但是我覺得吧,我爸說的很對,認真和忠誠才會有好的結果。我們鬧掰的原因是大姑父。我現在明確地告訴你,讓大姑父入股是不可能的。這是我們全家的意思。你要是想接著給他錢,那你就給。但是,我爸之前說讓你入股的事,可能就要有變化了?!?/br> 果然還是談錢他才會有反應。陳銳的神色變了,轉過臉,直直地看著白河景。白河景苦澀地笑一笑,說:“首先,你的股份要好幾年之后才能考慮。你能理解吧。這叫服務期。其次,就事論事的話,我們不能沒有你,但也沒缺到16%股份的地步。作為晚輩,你和我的股份預計是10%。但是!如果你一直給大姑父輸血,甚至給他做股份質押,那你的數字就只有1%。剩下9%都是我的。這些天賬目你也都看見了。1%也絕對夠你花。至于夠不夠你們全家花,那就不知道了?!?/br> 陳銳仔細地看著他。萊茵黃金的花瓣落在他肩膀上,像七年前的高中,粉紅色的花瓣落在陳銳肩膀上。只不過那時候他是高興的,輕松的。歲月讓花朵的顏色一點點沉重了。白河景伸手想摘掉陳銳肩膀上的花瓣,陳銳一躲,將他們拉回現實中。 胸口隱隱作痛。白河景咬牙說:“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我要提前告訴你一聲。以后可能會調整,但是調整也調整不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絕不會開除你,不會趕走你??墒?,如果你覺得這樣你接受不了,我——” 聲音忽然消失了。白河景深吸一口氣,仰起臉,對著紛紜落下的黃金花瓣說:“我接受你的辭職?!?/br> 他低下頭,陳銳本來就沒有表情,此刻更像泥塑木雕。陽光落在白河景的上衣上,漫漫地反射過去,將陳銳的眼睛照亮。光芒太亮,反而看不清他眼睛里涌動的情緒。白河景朝他擠出一個笑容:“我不會強迫你。你放心好了。你來去自由。雖然說,我最喜歡的人是你。但是,我也能喜歡別人??隙ú豢赡芟裣矚g你那么喜歡,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會對他很認真,很忠誠。所以?!?/br> 他又向后退了兩步。隨著距離拉開,陳銳眼睛里的光消失了。白河景朝他舉起雙手,說:“我想說的都說完了?,F在你是回辦公室工作,還是出去吃飯,還是回家,都隨便你。最近你太辛苦了,今天下午給你放假。你要是愿意在這工作,那更好了。我是資本家。喜歡自愿被剝削的人?!?/br> 內心深處,他有點希望陳銳賭氣上班。然而陳銳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徑直回去,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東西,頭也不回地閃人。乒乒乓乓的氣場不像回家休息,倒像辭職不干。中午的辦公室里沒有別人,她們都回家休息了,沒人看到陳銳的離開,就沒人和他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