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暫時和哥哥分開
他沒等到白三叔和白先生,反而等到了陳銳的搬離。剛進家門,白河景還以為家里遭賊了,房間里有種無法一句話概括的空蕩。他轉了好幾圈,才發現到處放著的便箋本不見了。家政阿姨做了證,說,那個非常漂亮的高三學生告訴她了,以后做一個人的飯就可以。他不在這里吃。 白河景沖到四樓,推開門,迎面而來的海風吹動了他的衣衫。陳銳的課本全部消失了。他沒有拿走床單被罩,也沒有拿走浴室里的洗漱用品。但白河景知道,并不是因為陳銳還想回來,而是因為這些東西都不是他的。這些東西一定是白三叔為他添置的。屬于陳銳的全部,只有那個書包。 他不知道大姑父家在什么地方。他只知道陳銳要坐很遠的公交車。對于高三學生來講,時間就是金錢。陳銳那么認真,卻要把大量時間耗費在公交車上。白河景掏出手機。他知道白先生不愿意接他電話。 躊躇再三,白河景按下白先生的號碼,他神經質地咬著手指,默念“接電話”、“接電話”、“接電話”,漫長的蜂鳴聲過后,終于聽到電話接通的電流聲。 “兒子啊?!卑紫壬鷩@息,“你到底要干什么?” 白河景低下頭,此刻他反倒不知道說什么好了。白先生警告他:“要是再說轉學的事,我就再也不接你的電話了。都已經轉過去小半年了,你還不能適應,我就只能把你送到衡水去了。你總要考個大學吧?” 白河景咬著嘴唇,說了大姑父突然將陳銳帶走的事。至于他和陳銳的親吻,被他含糊成一場玩鬧。白先生不動聲色地聽著,暗暗盤算。他早聽白三叔說過大姐夫的意圖了。錢是不能借的。大姐夫不是經營的材料,也不是投資的材料。一旦放開了給錢,十個廠子也不夠他揮霍。他總是拿著陳銳當人質,實在煩人。至于白河景的吞吞吐吐,他不是沒聽出來,但他完全想不到白河景和陳銳的奇妙情愫,只當兒子和陳銳之間有些有小九九,等白河景說完,白先生問:“兒子,陳銳多大?” 白河景一怔:“我不知道,十九了吧?!?/br> 白先生只想嘆息?!瓣愪J高三,正常上學,怎么能十九?你去看看陳銳身份證?!?/br> 白河景更加迷惑了:“身份證?” 白先生這才想起白河景還沒去領身份證,他還有好幾個月才到16周歲。他暗暗算著陳銳的生日。大姐的忌日就是陳銳的生日。是每年的三月二十七。等他滿十八歲,就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如果有意向,大可以和大姐夫斷絕關系;如果他沒有意向,白河景就是把長城哭塌了都沒用。 事情發展到什么程度,還是要看陳銳的意思。白先生淡淡地說:“你別著急了。我跟你三叔商量商量。聽說你期中考試了?” 白河景頓時沒了眼淚。白先生卻不肯放過他?!鞍嗉壟诺趲??每科都多少分?” 白河景不情不愿地說了。白先生沉沉地嗯了一聲,聽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白河景急忙給自己挽尊:“我考不好,是因為我剛來不習慣。陳銳挺好的。我下一次考試肯定會考得比現在高?!?/br> “行?!卑紫壬f,“那咱們就做個約定吧,兒子啊,如果你能在期末考試考到年級前三百。我就幫你把陳銳大哥弄回來。如果你考不到前三百,那你也用不著陳銳大哥這么優秀的人輔導你。就這么說定了啊?!?/br> 電話被掛斷了。白河景對著手機瞠目結舌。距離期末考試只有1個月了。他怎么可能在一個月內爆發到年級前三百呢? 作弊恐怕不行,蒼北高中按學習成績排考場。他周圍的同學要是能考進年級前三百,也不會坐在他周圍了。白河景抓耳撓腮,索性倒在陳銳床上。床上有一股海邊特有的潮濕。陳銳已經三天沒睡過這張床。這棟房子里,連他的氣息都消失了。 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堂課下課,白河景弓著腰,瞄著班級后門,只待放學鈴第一個音符響起,從爆發力十足地竄出后門,轉眼間消失在樓梯間,像帶球過人一樣瀟灑地越過兩個老師。他祈禱老師別看到他,然而全校老師都認識他,一句厲喝,白河景只好乖乖停下,被老師劈頭蓋臉地教訓了一番。 開始有高三生出現在樓梯上。白河景心急如焚,不斷地恭順點頭,暗中撅個大嘴,恨不得伸出一雙手去,掐著老師的脖子用力搖晃他。 他心里著急,自然體現在肢體語言上,身子前仆后晃,像團被風卷動的稻草。老師看他這個憊懶樣兒,懶得和他多說,揮手讓他滾蛋。白河景如逢大赦,一鞠躬,說聲“老師再見”,化身風一樣的男子,逆流而上,穿過層層人潮,來到位于四樓的高三四班。 他真怕陳銳去吃飯,或者回家。然而在陳銳班級后門玻璃上一搭眼,陳銳在倒數第二排靠窗的座位上。白河景用力一拽后門,沒打開,只弄出一聲巨響,全班同學都向后門看過來。 白河景不顧班級里其他人的眼光,沖進高三四班,雙手拍在陳銳的桌上。陳銳肩膀一抖,抬起頭。夕陽照在陳銳臉上,白河景原本一肚子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 只是幾天時間,陳銳就變了個人,曾經籠罩著他的光焰熄滅了。白河景半張著嘴,目光在他臉上來回逡巡著,半天才說出一句:“你……你沒去吃飯?” 高三生比他們要早吃半個小時。而陳銳沒有任何剛吃過飯的跡象,垃圾袋里塞著好幾個空面包袋,蒼白的嘴唇上起了一層薄薄的死皮,他好像都沒怎么喝水。白河景順勢在他前面坐下,掃了一眼陳銳在看的書,五年高考三年模擬。他又問:“你不吃飯,不餓嗎?” 陳銳搖頭,垂下眼睛,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白河景想起了大姑父走之前扔下的最后一句話,擔憂地壓低了聲音。 “大姑父是說你了嗎?那次是開玩笑啊,開玩笑。你沒告訴他嗎?我就不明白了,你都高三了,他有什么資格把你帶走???你現在住什么地方?” 陳銳始終不出聲,也不抬手去摸紙筆。白河景直直伸出手,放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擬上,攔住陳銳的目光?!皩懳沂稚?。哥?!?/br> 最后一聲“哥”起了效果,陳銳終于伸出手指,在白河景的掌心寫:“我和爸爸住在一起?!?/br> 指尖劃過白河景的掌心,帶來一陣酥麻的悸動。陳銳修長白皙的手指也粗糙了,指甲邊緣起了幾根倒刺。白河景全心全意地體會陳銳的手指,完全沒認出他寫的前幾個字,等他回過神來,震驚了。 “109公交車?”白河景難以置信地問,“每天回家都要坐1個小時的公交車?” 陳銳收回手指,虛虛地握著拳。白河景一把撈住他的手,搖晃著:“哥,你不要擔心,我跟爸爸說了,他說他一定會想辦法。只要你還想回來和我一起住,他就會想辦法,只要你想。你想不想???” 陳銳眼睛漸漸亮起來,看到希望又不太敢抱希望的樣子。白河景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說:“我爸說了,我考到年級前三百,他就想辦法讓你回來。你看我能嗎?” 剛剛燃起的光芒消逝了。陳銳客氣地垂下眼睛,讓白河景考到年級前三百,約等于宣布這個計劃的終結。白河景對陳銳的失望很不滿意,正要說話,眼角看到一個女生遲疑地站在過道。白河景松開陳銳的手,轉頭:“怎么了?” 女生一指白河景坐著的椅子,小聲說:“這是我的座位?!?/br> 她剛剛吃完飯回來,人還沒靠近,先飄過來一股食堂特有的豬食味。白河景不情愿地站起,又朝陳銳握拳,做一個奮斗的手勢,剛要離開高三四班,忽然想起,問:“你不吃飯,不餓???你跟我一起去吃點東西,我們去外面吃?!?/br> 陳銳朝白河景無奈地一笑,搖搖頭。白河景不知道他家里的狀況。他父親和朱春月組成了新的家庭,新家沒有給他預留房間?,F在他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和以前一樣在餐廳學習。 父親從不做家務,朱春月要照顧孩子,也不怎么做家務,餐桌上總是堆滿了臟盤子臟碗,陳銳不在家里吃飯,卻要把餐桌和廚房都打掃干凈才能學習;客廳和餐廳是一體的,家里從不關門,讓每個房間的噪音都自由地回響。朱春月的孩子剛剛3歲,正是牙牙學語的年紀,朱春月抱著他在客廳玩耍,旁若無人地教孩子說話;動不動地,父親和朱春月又會因為錢的事爆發激烈爭吵。父親把朱春月按在床上打,朱春月嚎得嗓子都啞了,孩子在客廳哭得聲震云霄;陳銳站在門口,手足無措,終于選擇沖上去把父親拉開, 朱春月坐起來,抽著鼻子,滿臉淚痕,向后捋著凌亂的頭發,一只腳在地上踩來踩去地尋找拖鞋。陳銳蹲下,將粉紫流蘇拖鞋整齊地放好,沒想到下一秒眼前一黑,朱春月一腳揣在他臉上,差點讓他從啞巴變成瞎子,耳邊響起朱春月沙啞的怒斥:“你為什么不管你弟?你是死人嗎?” 陳銳不知道白河景怎么想,他只知道自己不是天賦異稟的聰明學生,這么多年,他的好成績全都來自刷題。而父親的家完全不能給他提供刷題的條件。這沒關系,他已經習慣艱苦的日子。放棄食堂的晚飯,就能在教室多坐一會兒。每個月有學校的300塊餐補,他可以在超市刷很多面包。 教室里的人多起來。白河景不方便在別人的班級久坐,他離開高三四班,躲進男廁所,又給白先生打了電話,他沒接。他又找白三叔,剛剛撥通,就被掛斷。白河景望著電話界面,他不知道白三叔和白先生在開會,家族小公司內部激烈討論,如何應對大姑父的挾持。 白家人看不慣大姐夫的囂張做派,決定殺一殺他的戾氣。錢不給他,當然孩子也不要。反正明年三月陳銳就滿18歲了,只要他愿意,大可斷絕父子關系;至于陳銳落下的學業,那就看他自求多福;實在不行,白家愿意花錢,送他去隨便哪個高中復讀。 成年人之間的事,白三叔不會告訴十五歲的白河景,白河景也猜不到這么多,他只知道家里的長輩又放置他了。他放棄繼續呼叫白三叔,離開男廁所,站在走廊里,眺望著夕陽下的群山。環繞蒼北的山脈形成一條漫長優雅的金色曲線,像蛟龍的脊背,而白河景心里清楚事實根本不是這樣。窮山惡水,因為夕陽,短暫地有了不屬于它的好看,等夕陽退去,這里仍然是一片荒蕪的山。 高三比高一高二多一節晚自習。白河景當晚就出現在高三年組的樓梯口,借著走廊的燈光,手捧一本英語單詞。他的站位是高三四班一抬頭就能看到的站位。他們認識他,知道他是陳銳的弟弟。沒辦法,他擔心陳銳不相信他會好好學習。 在走廊里巡查秩序的教導主任很快抓住了白河景,覺得十分詭異。白河景并不是一個愛學習的孩子,樓梯口也不是上自習的地方。再說,白河景在銀沙區的四層別墅里獨居,一大棟房子不肯恩缺一個看書的桌子。種種跡象表明,白河景在和一個高三的學姐早戀。他想敲打白河景,然而白河景連眼神都不變,賭咒發誓,絕對沒有和高三的學姐談戀愛。 教導主任并不相信,命令他趕快說實話,否則就請他家長來問問是怎么回事。早戀這事,向來是女生受影響大。白河景本就學習不好,又是十五歲,以后的變化誰都說不好,要是一個大好的女生因為他高考失利,那他這個教導主任也太瀆職。 白河景終于說,他要好好學習,要在期末考試考到年級前三百名,這是他和陳銳之間打的一個賭。他要陳銳看著他履行賭約。 教導主任暫且放走了白河景,打了幾個電話,就全明白了。 沒想到榜樣的力量還真是有用,或者說,陳銳真行,竟然能連白河景的學習動機都能激發。白河景是個關系戶,不好用高一年級的標準狠勒,只要他別在走廊里大吵大鬧地讀英語,他愿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距離期末考試只有幾個星期了,別說白河景根本堅持不下去,就算堅持下去,也不可能從年級五六百名飛躍到年級前三百名。 期末考試和冬天的第一場雪一同降臨了。教導主任的猜測對了一半。白河景確實沒能沖進年級前三百;而他錯的一半是,一直到期末考試的最后一天,白河景仍然坐在高三的走廊里上晚自習。 對于高三年級,這不僅是上半學期的期末考試,也是全省第一次聯考,高三年級的成績是最后出的。確實沒有哪個小姑娘成績下滑,只有陳銳的成績爆了個冷門。他掉出了年級前一百,可以說是超級滑鐵盧。 這可是沖擊清北的好苗子,千萬別是因為和白河景打賭,把自己搭進去了。教導主任特地找陳銳談話,跟他痛陳利弊。陳銳坐在他對面,靜靜聽著,不出聲,頭深深埋著。教導主任說到最后,也只能總結:“高考是最重要的,你可千萬別放松。寒假快到了,回去好好學習,明白嗎?” 陳銳點頭。 白河景上周就放寒假了。飄滿鵝毛大雪的校園里,他幾乎是最后走的。雪下得突然,他來不及找棉鞋,還穿著深秋的單鞋,踩在雪地上,留下格外清晰的腳印。陳銳慢吞吞地下山,走向109路公交車站。 一個月來,白河景都陪著他上晚自習,陪他放學,把他送到公交車站?,F在只剩下他自己,孤單得有一點不習慣。曾經住過的四層別墅隱藏在身后漫天的大雪里。白河景臨放假之前,特地囑咐他,過年一定要過來吃飯,否則他就要在大年三十騎摩托車去大姑父家。說完那些蠢話,白河景忽然抱上來,突然吻了一下他的嘴角。一眨眼睛的功夫,這個吻就結束了。陳銳還來不及反應,白河景已經松開手,得意又害羞地跑掉了。 他的性格和剛來的時候區別真大。明明是高冷的性格,突然間變成一只小狗。他鼻子靈,這點也像小狗。和父親、朱春月住在一起,陳銳已經不能做到每天換衣服洗澡,白河景一環住他的腰,就本能地嗅了兩下。那兩聲呼吸還噴在陳銳的耳邊,讓他在鵝毛大雪里羞憤地燥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