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枝間清響風驚雪,憶得東林夜宿年。
驚雪沒受過這氣。 雖前后換過幾任主子,從藍玉、蕭越霜再到蕭霽,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他跟的最久的還是蕭越霜,越霜是一個十分溫文爾雅的人,陪在他身邊服侍得久了,驚雪的性子也溫和起來;藍玉和蕭霽雖有了點個性,但好歹不會刁難他。 但自從蕭霽拒絕繼承皇位,被奪去神力、廢除神籍、貶為凡人之后,他也被神后召回了天庭——這個結局令神族諸位長老十分歡喜,他們本就藏了要推自家血脈登基的私心,誰也不愿讓個人神雜交的毛頭小子來做下任神皇。不過神后就憂心忡忡了,神皇駕崩之后,她在這天庭也就少了幾分威信,新皇繼位,她這先皇遺妃,也就免不了被棄如敝屣的命運。 舊后退位,自然得有新后,諸神長老擔心他們所推的新太子重蹈覆轍,深陷情網,便決心將其送下凡間去歷場轟轟烈烈的情劫,使之斷絕念想,再無紅塵紛擾。驚雪呢,便成了太子的監督者,力求在其誤入歧途時拉一把,使太子殿下迷途知返。 太子投凡胎的這一世,有個頗好聽的名字,蘇長夜。 “去白日之昭昭兮,襲長夜之悠悠?!斌@雪將這名字放在舌尖輾轉念了幾遍,不禁生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覺。 他遮去神族象征之金眸額紋,化作一個平平無奇的書童,入到蘇府中,陪蘇長夜長大成人、念書交游。 但這蘇長夜自少時就不討人喜歡——主要是不討驚雪的喜歡。他自“五歲”入蘇府,陪同蘇長夜念書,后者總是板著一張臉,儼然一個小大人,天天使喚他做這做那,態度極其惡劣,驚雪卻只能默默忍著,稍不留神還要挨打,實在可氣可恨! 每次被欺辱,驚雪扔了書篋,腦海里悶悶浮現起當年跟著蕭霽時何其舒暢快活,哪像這樣整天受氣?蕭越霜待他也好,語氣溫溫柔柔的,一點架子也沒有,哪像現在這位,從早到晚板著張臉像個冰塊—— “喂,喂!” 肩膀被人搖得生疼,驚雪抬起頭來,蘇長夜那張冰塊臉又出現在眼前:“今日去踏青,你帶上書篋行李跟著?!斌@雪暗自狠狠白了他一眼,正想轉頭,又聽他補充道:“上次沒畫完的那張畫也帶著,還有墨硯筆別忘了?!?/br> 驚雪在心里怒罵幾句,乖乖將書篋撿起,卻聽背后聲音又響:“聽到沒?” “聽到了,”他撇撇嘴,以小得像蚊子哼唧的聲音嘀咕,“有完沒完了?!?/br> 卻不料蘇長夜耳朵賊尖,一把把他揪住,凌厲的鼻峰快要戳傷了他:“你說什么?” 驚雪呆呆盯著他刻薄寡淡的唇瓣,一時難以呼吸。 “認清你自己的身份!” 蘇長夜扔下這句話就走了,只剩下驚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驚心動魄,與蘇公子相處的每一刻,當真都是驚心動魄。 不過還好,悲慘的命運馬上就要結束了,命樞星君布劫時,給蘇長夜設下的關鍵節點就在這次踏青。 這次踏青,他會遇見命中的情劫,與那人愛生愛死,最后看破紅塵剃度出家。 驚雪聽那命樞星君一驚一乍、繪聲繪色地講說,還覺得十分可信,如今想來,只覺得荒誕可笑——他還真不信,就這么個死冰塊,能真的愛上誰,對誰情深似海、刻骨崩心?那人恐怕是個神仙——啊不,連神仙都救不了他了! 驚雪一面桀桀冷笑一面抱著畫卷走,忽聽前面那人冷不丁道:“笑什么?” 他干咳兩聲正想說“沒什么”,忽然一陣疾風襲來,身上一輕,驚雪正欲抬頭,卻聽蘇長夜驚道:“畫!畫!” 他低頭一看,手里抱著的畫卷已不翼而飛。 “快追!追??!”蘇長夜指著飛奔遠去的盜賊大喊,足下生風跑去。 驚雪反應過來,心想雕蟲小技,略施輕功疾行人群間,三兩下便找到那盜賊,將畫奪了回來—— 糟糕。 他忽然反應過來。 糟糕糟糕! 原本的安排是畫卷被偷,蘇長夜追上前,有人捉住了賊,那人正是傾慕他已久的同窗公子,二人一見傾心,再見鐘情,現在卻是他把畫追了回來,哪里還有那公子的身影?! 驚雪渾身被冷汗澆濕,若讓命樞星君看見了,自己吃不了兜著走,他愣愣抬頭,卻見一艘巨大的畫舫,正??吭诎哆?,不少才子佳人齊聚在船上,談聲說笑。 “你怎么跑這么快?!碧K長夜捏著汗追上來,他素日不常出門,體質弱不禁風,連聲音都發著顫。 驚雪呆呆望著那艘畫舫,想起命樞星君說過,那公子和蘇長夜正是在一艘畫舫上相見的,抓著蘇長夜的衣袍就往畫舫拽。 “誒誒,你干嘛!驚雪,驚——” “閉嘴!” 驚雪現在煩得要命,滿腦子都是那公子究竟在哪里,更何況他還不知道那公子姓甚名誰,又是生得如何模樣,要了命了,要是找不到可如何交差啊。 蘇長夜素日冷淡嚴肅,也沒見過驚雪如此凝重的神情,扁扁嘴不再講話,一雙眼默默地瞧著他。 這艘畫舫上,公子確然不少,美女也挺多,要不隨便給他找一個?不成,那就不是命定的了。唉,完了完了,要怎么才能找到那個人,對蘇長夜的畫作贊不絕口的那個人? 誒,他腦子里忽然有了個主意。 “驚雪,你帶我來這里做——” 話音未落,忽見驚雪雙袖往空中一拋,他心愛的、未競的畫作,便如只斷線的風箏,在空中掙扎了一番,向地面的無數只腳墜去。 “你??!”蘇長夜猛地揪住他手臂,將驚雪擰得生疼,前者目光卻緊緊盯在那幅畫上,不管人潮洶涌地向墜落處撲去—— 皆大歡喜。 他命定的意中人,撿了那幅畫。 二人對視的一剎那,電光火石,情愫乍起。 那位公子生得極為標致,比之遠山芙蓉、無暇美玉,也絕不遜色。蘇長夜這家伙雖不討喜,相貌卻也長得不錯,同沈落衡一般的冷淡面相,只是多了幾分刻薄,少了幾分清淡。 一個溫潤如玉,一個銳冷如鑿,倒也合適。 驚雪頗為滿意,想著這下總算輪不到我受苦啦。 但不知為何,內心深處,卻好像被人偷去了一點,莫名空落落的。 他聽見那位美公子道:“在下云無憂?!边B音色都如清泉,涓涓地落下凡塵,流淌在二人的心間。 云蘇潘葛,奚范彭郎。 驚雪背了遍百家姓,連姓都是連在一塊兒的,真乃宿緣,宿緣! 自從那日,蘇長夜便如鬼迷心竅般換了個人,整日茶飯不思,動不動就要收拾東西去尋云無憂共度良宵。這家伙認起真來還蠻有趣,驚雪倒也被他誠摯的模樣給打動了,每次陪著他想點子。 既是情劫,自然坎坷。只因為這云無憂家世貧寒,除去一張空有的好皮囊,簡直與蘇長夜云泥之別,蘇家人見云無憂長相艷美,認為其不懷好意,視為塵垢粃糠,不讓蘇長夜與之常來往。 春闈將至,蘇長夜卻無意讀書,滿心的念頭都放在了云無憂身上;驚雪為促進二人感情進展,只得千方百計助他二人私會,如此日來夜往,兩人愈發打得火熱,夜夜笙歌,自不必說。 事情一直往著順利的方向進展,包括禍端。 歡盡之時,云無憂總會纏著蘇長夜問東問西,看似無意,實則暗藏私心。 蘇長夜每次都極為單純地答個徹底,讓他做什么他也做什么,活像牽線木偶般,全然沒了往日高傲自矜的風度,驚雪看著,有些心酸。 云無憂只是個化名。他父親實是被蘇家斗得敗落自盡的政敵,兩家有著血海深仇。按照原本的進展,云無憂接近蘇長夜,不過是為了結識紈绔、竊取原本屬于蘇長夜的功名,平步青云、報仇雪恨。蘇長夜此世實是命運多舛,情劫、生離劫、財劫一世歷盡,極盛極衰。 藍玉與蕭越霜曾歷過的苦難與此相比,實在算不得什么。難道真要看著他痛不欲生、尋死覓活? 蘇長夜這人,其實也不是徹底地壞。 驚雪有個不好的毛病,就是嘴饞。蘇府夫人親手做的懷香酥堪稱一絕,那日他偷偷跑去夫人房中尋糕點吃,不料鬧了點動靜,夫人闖進來,他一心急,化作原形——他原是一只雪白漂亮的三尾狐,被幾人牢牢困住,關了起來。 府中上下皆說要將他宰了送給道士,夫人十分驚恐,說此乃邪獸千萬留不得。驚雪白她一眼,什么邪獸,本神可是只有著千年修行的仙狐! 惟有蘇長夜護住了他,以從未有過的溫柔態度將他抱起來,攬在懷里:“娘,這只小東西很是可憐,不如還是放生了吧?!?/br>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溫柔,像初春融化的冰湖水,輕輕地、輕輕地落在自己身上。 驚雪原本炸了一圈的毛,在一瞬間全順了下來。 春闈將至,他忽然有些心軟。 他按捺不住,終于在蘇長夜再一次向他求助時袒露:“那個云公子……公子你還是少接觸的好?!?/br> 這樣的勸說他已進行了無數次,每次蘇長夜都只當笑話聽聽。 不過這次,蘇長夜略詫異地抬了抬眉,輕笑道:“你又在說什么笑?” 自蘇長夜陷入情網,他們之間的僵硬關系也化解了不少,偶爾還說說笑話。 驚雪屏氣凝神,鄭重道:“小的沒與公子說笑,那個云無憂,接近不得?!?/br> 所謂天機不可泄露,又要明哲保身,又要防止命樞星君發現,這真的太難了。 蘇長夜果然瞬間冷了眉眼,室內瞬間像回到嚴寒酷冬一般,連語氣都結了冰:“驚雪,我當你是自己人才求你數次,沒想到你也如此迂腐麻木、愚昧無情?” 自己人?驚雪反復在心底琢磨這話的意思。 “麻木的恐怕不是小的,那個云無憂幾次三番問東問西,這次又要你助他舞弊,這——” “你偷聽了?” 驚雪猛然抬眼,他不小心暴露了自己。 “所以那些……你全看見了?聽見了?”蘇長夜的眼神頓時寒意森森:“我真是小看了你?!?/br> 他這一句勁頭十足,像口悶鐘震在心頭,震得人昏聵無措:“我,我是好意提醒你,云無憂他——” “就憑你?”襟口被狠戾揪起,撲面而來的酒氣竟如刺骨朔風,令他心頭一凜,“無憂是什么樣的人,你又是什么樣的人,罵他的不是,你也配?” 蘇長夜這晚喝了些酒,眼尾漾著幾分曖昧的微紅,素日弱不禁風的他,此時竟蠻橫地將他推至案邊,一手鉗住了他的下頜。 他俯下身來,在驚雪臉上投下道凌厲的陰影,唇齒間蕩著醺然酒氣:“你不過是我的書童而已?!?/br> 心跳莫名慌亂了起來,驚雪別過頭去:“蘇長夜,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傊?,你別再去找他了?!?/br> 頭頂有人漾開一抹輕笑,低沉的嗓音銷魂蝕骨,像密密麻麻的針刺在他的心上:“你嫉妒他?” 我? 嫉妒? 他? 我嫉妒他? 怎么可能??? 我是一腔好心!驚雪氣憤地回過頭來,對上那雙迷蒙的眼睛時,卻忽然沒了言語。 “驚雪,你其實喜歡我,對么?你嫉妒他,嫉妒我對他的好,所以千方百計地詆毀他,是么?” 陰影變得濃重。他感到氣壓正在逼近,一陣暈眩,他不自覺使出神力,狠狠地將他推了開去:“我沒有!” 蘇長夜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在逃避什么?!?/br> 他的脈搏,被他捏在手心,細細揣摩。 暴露無遺。 蘇長夜醉了,將他按在桌上,無情地侵犯了他的身體。只是在抱著他的時候,嘴里念著的,仍是云無憂的名字。 見證過兩段刻骨銘心、令人艷羨的愛情后,驚雪時常會想,什么時候他也能遇到像藍玉陛下、像蕭霽殿下這樣的人,對他一往情深,該多好。 他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