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陸修伯在嘈雜的嗡嗡聲中睡去,像極了一株平凡的小草,被大風連根拔起,而后裹挾著飛往不知名的地方,也許剛被吹起就砰的落地,也許會被吹往遙遠的天際。 這不是一根草所能控制的,他能做的只有安靜的依附著什么,然后穿過人類的交談與評價,從時間的縫隙里偷渡,迎來最精彩的旅途。 顯然,陸修伯的靈魂不會如此漫無目的的飄散,他紅色的血和透明的淚將殘軀拼接完整,如同母親推搡不聽話的孩子盡早走出家門般,將他險些消散的意識重新聚攏,塞進了腦內。 他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場黃粱大夢,前幾秒被撞擊的痛感似乎要從眼球深處爆裂開來。雖不樂意迎著強光睜眼,但中樞神經無一不在呻吟喘息,他痛得掀起了沉重的眼皮。 一片全白的空間,陸修伯從地上爬起,雙眼還在因為刺痛而不斷流出淚水,他靠在墻邊,望著這一處陌生得詭異的地方,無聲的嘆氣。 為什么自己連死后都不得安生,為什么自己還是記得這徹骨銘心的疼痛,這該死的車禍、這該死的愛情。 他一瞬間有些憤怒,雙手抱頭似乎想阻止記憶的復原,為什么,就連死了,也依舊擺脫不了這些可悲的東西。 臉上的淚不要錢的淌,這純粹是因為疼痛,但現在,他也不想再回想自己可憐的二十三年人生,沒有心情繼續悲傷。他毫不在乎的把眼淚鼻涕往衣袖上抹,已經沒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東西了,也就不必做出平日溫潤如玉的好好青年模樣。 擦干了淚,一道不辨男女的聲音驟然在空間內傳播開來,沒有廣播設備,這個聲音更像是憑空出現,猝不及防嚇了陸修伯一跳。 疲憊又冷漠,這是他對這個聲音的第一印象,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像極了自己在家一邊熬夜加班,一邊還要同時打發討人厭的同事時的語氣。 陸修伯有些走神,他感覺自己仿佛成為這個聲音討厭的人之一了。 “這里是處于各個平行世界中立點的地方,我叫它‘虛無世界’,同時,這個地方承擔著某些世界某些角色的命運…” 聲音變得有些虛無縹緲,像是有雜音干擾,但還是能勉強聽清。 “女媧捏人只賦予了‘人’的形象,而這個地方,則是完成女媧未完的工作…賦予‘人’心和靈魂。每當進來一人,就會承擔上改變他人命運的指責,這樣的人、通常被叫做‘撰書者’…” 陸修伯聽到這,不免扯起一抹諷刺的微笑,連自己的人生都不能改變,反倒去改變別人的人生,這算什么,資本家都不敢這么剝削。 也只是覺得好笑,他的嘴唇抽動了幾下,沒有開口。 像是早知道這般想法,那道聲音變得有些不屑,一股莫名的威壓席卷了整個空間,壓得他喘不過氣。 “可你已經死了,我提供給你的,是無異于重生的機會,你只當作在不同的世界里,重活幾次罷了?!?/br> “我感知到,你的怨懟、你的遺憾,你的痛苦,但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這些東西,不是很好被補償嗎?” 恩威并用,靡靡之音拋出誘餌,下一個姜太公等著魚兒上鉤。 出乎意料的,這位倚著墻臉色蒼白的青年搖了搖頭,還不忘努力扯動嘴角揚起一抹挑釁的笑容。四處觀望,似乎終于感知到聲音的位置,他仰起頭,可以看到青年那一雙布滿血絲卻依舊明亮澄澈的雙眼,只不過其中卻再也盛不滿少年的風發意氣,只留下大片的空洞與麻木。 “我的人生已經活得夠糟糕了,我不想再讓別人走上我這一條路?!弊旖浅冻鰬K淡笑意,他抬手撫上心臟的位置,是不合時宜的冷靜與風輕云淡。 他說:“我的心已經不再跳動,早已放上天平的一端,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活著,我只嫌麻煩?!?/br> 良久的沉默,聲音遇見了嘴硬的刺頭,它有些不確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動,到底是是耐心勸慰失意青年重拾對生命的渴望,還是直接趕鴨子上架,直接沖年底KPI。 一時間,虛無空間里只聽得見路修伯輕微的呼吸聲,顯得有些尷尬。 沉吟許久,聲音再次開口,“生或死從來不是我說了算,在這個三不管的地方,只有你完成了該有的任務,你自然就能去該去的地方?!?/br> 好家伙,強買強賣,自己屬實是被黑中介騙去電子廠打螺絲的大學生,還是沒有合同一天工作十二小時的那種。陸修伯在心里瘋狂吐槽,面上卻依舊是那一副清高厭世的模樣,在這種地方也能裝得起來,他稍微鄙視了一下自己。 “而且,你所去的世界,需要你改命的都是和你類似的人…用你們的話叫…對,都是舔狗,只不過你們舔的方式和程度不盡相同罷了,至于下場嘛…” 聲音看似有些不忍的停頓了下來,雖然看不見發出聲音的人,但是陸修伯也能清楚感受到對方投在自己身上那一道憐憫的目光。 啪嗒一聲,一個手機掉在了他眼前,定睛一看,陸修伯大駭,這不是自己的手機嗎,現在看樣子好像還被這個聲音給充公了。 這樣的真相讓他憤怒不已,他撿起手機,還是熟悉的鎖屏密碼,還是熟悉的界面布置,只不過在聲音的指導下,陸修伯點進了那個自己從未安裝過的APP里。 “喲,這還整個什么‘國家安全反舔中心APP’,別人反詐,你反舔是吧,異曲同工之妙啊?!?/br> 私人物品被充公一事撕破了陸修伯平靜的假面,他想,反正自己都死了,看樣子這個聲音也不能拿他怎么樣,索性就開心一點,能懟就懟,見招拆招。 聲音沒理會他的陰陽之術,繼續盡職盡責的充當一位合格的新手指導NPC。 一通cao作下來,陸修伯已然看透這款軟件的本質,UI分為三個板塊:劇情和任務、商店、個人中心。經過聲音的介紹,明白了劇情是直接輸入腦內,任務可以在窗口隨時查看,商店每二十四小時重制,需要用任務進度或者其余指定物品兌換,而個人中心里收錄著諸如成就、結算獎勵、道具存放之類的窗口。 陸修伯余光瞟過商店的按鈕,心想這不高低整個首充驚喜十連,沒附贈“是兄弟就來砍我”的99+附魔黃金刀都對不起這個浮夸的UI界面。 他有些無語凝噎,但身為一個理工人,該表現出來的嫌棄還是清楚的映在了眼里,甚至有些反光。 隨手點開劇情介紹,他有些好奇不同世界與他相似之人的結局,是不是都像自己一般死于非命,一輩子生活在用甜言蜜語粉飾的烏托邦里。 青年纖長手指在屏幕上滑動,似乎是急于確定什么,他直接下拉到了最后,然后馬不停蹄的翻找下一份劇情資料。直到一口氣看了十幾個世界劇情,他雙手緊握手機略微顫抖,冷汗從后背冒出,雙腿有些支撐不住,便靠著墻坐在了地上。 是難以置信還是理所應當,陸修伯看到殊途同歸的結局,打心窩里覺得發涼,與這些角色相比,自己的結局好像是最好的,起碼直接死了,也沒有留給別人二次加害的條件。 這哪里是什么劇情梗概,在他看來,更像是翻閱緩期行刑的死刑犯的執行記錄。 他感到有些惡心,扣著嗓子發出干嘔的聲音,想把所有的痛苦和無力盡數扔出體外,可能是共情于相似的人生吧,短短幾分鐘的時間,這顆不再跳動的心卻儼然承載了凌遲千百回的痛苦。 瀕死的劇痛,陸修伯前不久才剛體會到,他極力按耐住想要條件反射顫栗的念頭,關上了手機。 聲音能看到青年失態崩潰的樣子,幾乎是錯覺,冷漠之下再度開口似乎帶上了一點心痛,它能看到陸修伯被汗打濕的身體,仿佛回到了剛從車禍現實將他拉扯進來的時候,一樣的殘破、一樣的可憐。 “所以,你會選擇怎樣的路?” 聞言,陸修伯抬頭,投去一個揶揄的眼神,他雙手一攤,像是剛才的失控根本不存在般,重新又戴上了無所謂的面具。 “不管是生還是死,我能選的路只有一條,只希望,我能確實改變他們的命運…因為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br> 后半句被舌根壓在了唇齒之間,只能聽到幾句模糊的氣音,自己還想塑造一位圣光濟世的救世主,怎么能有如此利己思想,他心態極好,死后被壓榨還不忘苦中作樂,造些爛梗來取悅自己。 “如果沒問題的話,我稍后給你鏈接空間進行傳送,無需擔心的是,為了增強代入感,你的姓名和外貌將會一同導入,但也最好收斂著行事,太OOC對大家都不好?!?/br> 聲音像極了傳銷組織的老師,總算透露出能噶到韭菜的喜悅,雖還是冷漠,但帶著些許暢快,一股腦將注意事項往他腦袋里塞。 “不能殺掉世界內原有的世界攻受,任務進度會時刻在APP內提示,如果要和我聯系,請點擊任務界面右下角的‘聯系客服’,非必要不接受電話視頻,通常打字交流?!?/br> 原來也是個二十四小時待工的社恐打工人啊,陸修伯莫名覺得有點爽,雖然還不至于翻身農奴把歌唱,但至少得知了原來資本家也是打工人,還是二十四小時那種,這無疑讓新時代青年有了點精氣神。 當陸修伯走進那道發著光的光柱,周身被溫暖的光環繞的時候,他突然聽到聲音沖他發問,“你恨那個楚澤嗎?” 一時間有些呆愣,他在光里瞇著眼睛看向虛無,藏在深處的恐懼和痛楚在眼中翻轉。聲音只看到他笑了,在消失的前一秒,這位狡猾而心碎的青年留下了在空間里的最后一句話。 他說,“我只是突然很想讓他償還我十年深情?!?/br> 一切流動的空氣似乎隨著青年的消失而一同消失,似乎沉默是這片空間與生俱來的屬性。 待青年徹底離開,聲音才看向空間深處,白色墻紙之下,傷痕交雜的內里正不斷溢出的鮮紅液體,顯得猙獰又恐怖。 它發出一聲輕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