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累啦,我要辭職了。
心臟病是怎么一回事。 其實精英是不大懂的。 精英只是隱隱約約地感覺,這一天總會到來的。 他看著好友,有時候就好像在看一臺過度施工的機器,沒日沒夜地加班,然后逐漸開始發出吭哧吭哧的過熱的聲音,而終于有一天,零件便崩壞了。崩得七零八碎,滿地狼藉。 這好像是一種無法避免,無法逃脫的命運。 而精英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天,來的是如此之快。 好友才二十八歲。 精英直接打了車,便直接去了急診室。 夜晚時,坐車,便能見到晃眼而過的霓虹燈,高樓大廈,還有深深的墨水一樣的夜。好像張著血盆大口的夜。 他便覺得這座巨大的城市,竟然變得有些可怖了。 精英很少有這樣的思考。在大多數時間,他都是驕傲著這些快捷的,極其精英化的生活的。 而他的手就被捏了一下。精英扭頭,就看到一雙圓圓的眼睛,在沖他笑。 憨厚的笑,流浪漢輕聲說,不要害怕。 精英便冷聲說,我才不怕。 沒錯,精英把流浪漢也帶過來了。接到電話時,他想都沒想,就給人塞車里了。 …… 終于到了急癥室門口。 醫院的走廊是消毒水的味道,幾乎熏得人暈倒。而在這樣夜晚的時分,就讓人極其惴惴不安。 眼前的女人,甚至不再流淚了,只是幾乎麻木的空洞的注視著前方。 而她懷里還不通人事的嬰兒,已經累得睡著了。在小被子里叼著塑料奶頭。 精英就說了聲,嫂子。 而一旁的流浪漢,也安安靜靜,沒有搗亂。 女人才緩緩回過神了。她說,還在搶救。 還在搶救,就說明還有希望。精英輕聲說。 三人就坐在了醫院的走廊上,看時鐘一分一秒的過去。 然后女人就喃喃道,他晚上睡覺時,忽然和我說,他左心臟好痛。散射型的疼痛。我一直害怕這天的到來,我查了好多關于心臟病的資料。我好怕,他要猝死了。就在我和寶寶面前,活生生地猝死了。 我馬上就叫了救護車??删茸o車也來得這么晚,這么讓人崩潰。 我想,我不能哭,我要堅強啊。我還有小孩呢。我就打了車,和司機尖叫道,要去醫院。 我以為我吐字很清楚……但司機聽不清我說什么。我就說了好幾遍。我的嗓子都快壞掉了。 然后司機就把我們送到了急診室。 精英也垂下頭。 他說。好友一直都在吃藥的,也許他有經驗,也許事情沒有那么糟糕。 他這樣的說法。就變得很蒼白。 女人說。如果他真的死了。我該怎么辦呢?寶寶聽到她爸爸生前最后一句話,竟然是:我好累啊。 流浪漢也撅起嘴。精英才發現,聽聞這些話流浪漢竟然哭了。像個小孩子一樣。但他總算沒有說出幫你買宮保雞丁這樣的蠢話來。 幾人只是在這樣詭異而痛苦的氛圍中等待著命運之錘落下。 而搶救中的紅光,從頭到尾都沒有消失過。 直到終于有醫生出來了。 醫生說。我們……我們盡力了。 女人臉白得更紙一樣,如果不是抱著嬰兒,她幾乎要暈厥過去。而精英趕緊接過了嬰兒,不讓嬰兒砸到地上。 精英看著醫生。也覺得腦子嗡嗡地發漲。 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死了嗎? 昨天,前幾天,他們還一起好好地在食堂吃飯,罵著老板,罵著工作,又談笑著諷刺生活。 這樣一個普通的人,這樣一個普通的好人,就這樣死了。 醫生繼續說。我們盡力了,你老公救活了。 但還是落下了終身殘疾。不過沒有什么大礙,只是以后可能行動有些不便了。 女人和精英,此時才覺得,掐著喉嚨的那無形的巨手忽然松開了。 然后兩人便可以大口地呼吸。 ----- 病房里。 好友躺在床上。他的臉色還是很不好。消毒水味和藥物的味道涌入鼻腔中,而精英卻前所未有的開心。 女人就撲倒了在了好友被子上。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那樣深情地注視著眼前活著的人。 精英也靜靜地等待著好友開口。 臉色很差的好友,命懸一線的好友,第一句話是:我好累啊。我快要死了,我死之前,腦子里都是,我好累啊。我好累啊。我為什么,這么累呢。 第二句話是:幫我轉告公司。我要辭職了。 溫吞的好友,并沒有爆出任何粗口和臟話。但精英卻知道,每一句話,都是他斟酌了百遍的話。 女人和好友依存著,嬰兒也乖巧地流著口水,被爸爸親了親小臉蛋。 而精英只是愣在原地。 他最后還是笑了笑,說好。我幫你辭職。 好友就躺在床上。他繼續看著遠方。他說,我好累啊。我在手術室里,終于可以合眼了,我好久都沒有睡過好覺了,卻在注射了麻醉劑之后,睡了整整二十個小時呢。 流浪漢也靜靜地待在幾人的旁邊,沖著好友傻笑。 精英本來想要罵他說你傻笑什么。但在這一刻,他卻又莫名其妙地柔軟了起來。 我好累啊。我本不該這么累。好友說。 然后精英做出了一件他自己也覺得很丟臉,很幼稚的舉動。 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什么。然后放進了詫異的好友的手心里。 他說,看看這朵小花吧?;钪鞓?! 好友就看著精英。又看了看流浪漢。 他也露出了笑容來。讓精英意外的是,他很珍惜地將小花放在眼前。仔細地端詳著。 兩人離開病房時,他還在盯著那朵野花。 ----- 然后。精英接到了電話。 電話那端是上司的怒吼。他說。我真的再給你一次機會,我們現在組里缺人了。你還請假,你快點回來,緊急待命!你要是再不聲不響走人,我是可以以曠工為理由開除你的…… 那狂暴的怒吼,好像通過話筒傳來了,唾液星子都快噴到人的臉上了。 精英想了想,就笑著對話筒另一端說:滾。 他說:你大可以開除我。我也同時會把你私收賄賂,性sao擾下屬等等資料都交給上頭。當然。無論你開不開除我,我都會這么做。 流浪漢問精英為什么笑得那么開心。 精英就把流浪漢的豐厚的上下嘴唇捏在一起,晃了晃。 然后逼近看著流浪漢驚恐的圓眼睛說,我太累啦,我要辭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