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找到鴛鴛。無論如何。
這是謝師宴。 小鎮里大多數人做酒席是在自己家院子里辦的,露天席地放數張凳子椅子就成了。并不需要上酒店。 我爸請了個頗有名望的廚子到家里來。 這些天,我爸的臉紅通通的,好像浸了油一樣,油光水亮。 在小賣部買煙的時候,在雜貨店買米的時候,無論是挑貨還是付錢,他都要裝作不經意地把話題繞到中考上去。 嗯,你知道今年中考狀元是誰? 你太過時了,多看看新聞!這么重要的新聞都不看?對對沒錯,是冬陽,我兒子。 后來連廚子都知道我叫冬陽了,拉著我的手說讓我和他上小學二年級的孩子多傳授一下經驗。 對著無數人咧開八顆牙笑了無數遍,我的嘴角也隱隱作痛。 但我理解我爸那種克制不住的喜悅與自豪,也就配合地尬笑。 畢竟,我也隱隱地得意了起來。而這種得意在謝師宴這天達到了巔峰。 蟹黃多得快溢出來是大閘蟹,紅油油的是紅燒rou,飄著金針菇的辣湯是水煮牛rou。 每一根土豆絲都是金黃金黃的,米飯糯糯的在白瓷碗上很是漂亮。 我爸甚至親自殺了幾只雞,雞腿裹了面粉炸了兩遍,一口下去滿嘴油。 海蜇和辣蘿卜是涼菜,早已經端上來了,隔壁家的小孩站在凳子上想夾一口那酸酸甜甜的蘿卜,被他媽一把拉了回來:你吃什么,主人還沒開席呢。 不錯,在這一天,我才是主角。 在菜場時我爸想買些香菜,我攔住了他。 冬陽,你不是最喜歡吃香菜的嗎?我爸的大手想摸上我的頭,不過我現在太高了,比我爸都高,他夠我時都有些吃力。 我揚起下顎:哼,有人不喜歡吃。 所有人都來了。所有老師,所有鄰居……我也在等,我盯著院子口,等著那兩人來。 鴛鴛和他外婆會來。畢竟他們家和我家只隔了一條街,是鄰居中的鄰居,近鄰。 在這個人情社會的小鎮,紅白喜事如此重要,無論以什么理由拒絕都不合時宜。 所以鴛鴛會來。 在我想象里,他一定是愁云慘淡的灰溜溜的:畢竟他們錯過了我這條大魚!這條他們釣了許久,終于發現端倪溜走的大魚! 我不止考上了全區前十名,我可是全區的狀元! 我想,鴛鴛外婆會痛哭流涕地求我帶走他的孫子。 但我卻會明確地一字一句地告訴他:呵,抱歉,太晚了!我已經和真海簽了協議,八月份就要去封閉學習! 然后那老巫婆就會跪倒在地,那又小又耷拉的眼睛里就會流出更多可憐的淚水來。 假惺惺的,鱷魚的眼淚。 而我,不會動搖哪怕半分。 這幅場面一定是很痛快的。每一個晚上,每一場考試,我都在反復想著這一天的到來。別誤會,我才不關心這個傻子……他不配。 宴席終于開始了。梁老師是坐在主席位上。她欣慰得不得了,說我是她最驕傲的學生,讓我到了高中以后常聯系她。 開始吃飯以后,眾人就開始喝酒,笑鬧。 在這樣的酒席上,人們總會止不住的八卦。不是東家的女婿入贅了,就是西家的兒子打架鬧事被拘留了。 人們喝多了,便大了舌頭,什么都敢說,什么都敢編。我平常不喜歡這樣的酒局,但今天卻格外得耐心。 畢竟今天是我的主場。兜兜轉轉還是會把話題轉移到我身上:冬家小子太厲害了!前途無量,未來可期。 我被灌了許多酒,我并不愿意碰這種辛辣的玩意,但我爸用眼神鼓勵我,他說,兒子, 你長大了!喝! 我就一口一口地悶,人們輪流敬著酒,不過開席半小時,我的胃已經酸的能冒酒氣了。 我還是盯著那大門,已經整整三十分鐘了,那老巫婆怎么還沒出現! 也許是因為酒的原因,我的額頭開始冒汗,連身體都熱得guntangguntang。 我剛張嘴想問:那傻子---- 就有人興高采烈地接道:你是說你同班那個傻子?他哎,可倒霉了,他家那老太婆得了癌癥死了。聽說人們發現的時候尸體都爛了,那傻子還不讓人碰,在原地嗚嗚嚎呢。 我感到一股寒意從我的脊背上流過。 我一定是喝了太多酒,出現了幻覺。我抬起嘴角,半笑不笑道:別拿這種事開玩笑啊,太損人了。 是真的,是真的!我看到那傻子了,大夏天的,穿著紅色的高領毛衣,一看精神就不正常,他不讓任何人進院子,人一進,他就拿著掃把追著人打。 據說那老太婆早就知道自己得癌癥了,一直不說呢,她連赤腳郎中都看不起,就到山上自己抓什么亂七八糟的草藥熬著吃。 是,她癌癥晚期了。真的看不出來,她表面上還和沒事人一樣呢,買菜時還和我討價還價,中氣得很! 她和你討價還價?我還以為她多有錢呢!給她孫子買的東西都可貴了,每次冰淇淋都一箱一箱地買。我都舍不得給自己兒子吃。 她能有錢?她倒欠了許多錢!她欠了我五十沒還呢,上次催她,她還愁眉苦臉地求我,我看在養個傻孫子的份上,就又給了她幾天寬限,沒想到她就死…… 我猛地站了起來,我站起來的動作太大幅度太猛,整個酒桌都搖晃著,連菜肴和酒飲都撒了一小半出來。連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爸舉著酒瓶子,正在往杯子里倒,他醉醺醺道:快快坐下,再陪你爸喝一杯。 我還是在笑,但我的嘴角顫抖得很厲害。我說,爸,我喝太多了,我去吹吹風。 冬陽你怎么回事,臉煞白煞白的,是喝太多酒了嗎?快喝點水對沖一下。 嗨,你小子這么年輕手怎么不停打顫,叔告訴你…… -------- 我在跑。 還是在跑。 就如同曾經那樣,我在鐵軌旁快速的奔跑。又是這樣燥熱的夏天。 我的內心前所未有的恐懼,恐懼到我甚至說不出任何話來。 跑步時連腿都在打戰。 不,我該笑的!那個老巫婆死了,那個老太太死了,那個一直算計我的惡人,可悲得得到了她的報應!應該是雙喜臨門,我實施了世界上最成功的報復! 但我低下頭,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被指甲掐出了血。 更多更多的血流了出來,但這種痛楚卻無法麻痹情緒。一陣一陣的恐懼仍舊涌上心頭。 我恨鴛鴛。我恨不得他明天就死,我恨鴛鴛,我不想在學校里見到他。 但如果他真的從世界上消失了。我又該去恨誰呢? 我眼前浮現出鴛鴛那又圓又孩子氣的臉來,還有他不滿時輕輕撅起的水紅色的唇瓣。 不行。不行。 我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找到鴛鴛。無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