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鴛鴛一起合力，錯題集就越來越多，快要成了一個小山。

    鴛鴛的外婆還是笑瞇瞇的，她經常坐到我們身邊，坐在小板凳上，然后戴著老花眼鏡來串電線。

    我也叫鴛鴛的外婆外婆，每次我這樣叫，她就很驚喜，那小小的眼睛里又流出了水。

    這樣的其樂融融，就有時讓我想起了和我一街之隔的我爸。

    我爸對我不回家這件事，是很有怨言的。

    他很想我給他打電話。但我沒有手機，所以一切的控制權都在我。

    我會用小賣部的電話打給他，或者用鴛鴛外婆家的電話打給他。

    一開始的時候，他會在電話里生我氣，問我還要浪到什么時候，什么時候滾回來。

    到后來，他幾乎帶了一絲討好，說家里燒了我最喜歡的菜，讓我回去。

    我不想回去。

    終于，我爸在下工后走進了鴛鴛外婆的院子里，他還是那樣高大，卻有點駝背了。

    他看到我，很驚訝地說，你怎么長這么高了。

    我才注意到，僅僅一個月的時間，我的褲腿就縮了很多，我像是春天的樹，無止境地開始抽條，很快要變成真正的大樹了。

    我爸說，回去吧。

    但全程他都沒有看鴛鴛，哪怕鴛鴛快樂地遞過茶水叫叔叔，想黏上去，他都只是擰著眉頭，理都不理，到后面，甚至狂躁地罵了聲傻子！

    鴛鴛腦袋一縮。

    鴛鴛張了張嘴，沒有像往常一樣胡攪蠻纏了。我知道他不敢相信這樣疼愛他的叔叔，也要罵他傻子了。

    我心也涼了，我冷冷地里告訴他，我能上一中。我絕對能上，讓他不要擔心。

    反正我知道他來就是這個目的。

    我聽到我爸的聲音有些啞。但他沒有說什么，就走了。

    夜里時，鴛鴛的腦袋抵著我的胸，他忽然問我，冬陽恨叔叔嗎？

    恨這個詞一下子擊中了我，讓我覺得無比沉重。

    我搖了搖頭，說，我不恨我爸。

    我只是討厭我爸。

    討厭他總是把我當成一個孩子。

    討厭他市儈又虛偽。

    討厭他……說鴛鴛會拖累我。

    討厭他永遠永遠對我有著讓我喘不過氣來的期待。

    我只是討厭他而已，而我在等著他的道歉，雖然我知道這個道歉也許永遠不會來。

    我還沉浸在我真早熟我真深沉我真智慧的感慨中，鴛鴛就沖上來撓我的咯吱窩。

    要是放在往常，我一定要懲治這個小子。

    但我的缺點就是怕癢，怕癢時整個的力氣都被抽干了，連喘氣都成了哈哈聲。

    然后我癢得要死，從桌上滑到地板上，發出哈哈哈哈哈的求饒聲。

    鴛鴛就趾高氣昂地騎在我的腰上，繼續攻擊我。我們兩個都笑著滾到了一起。

    我終于還是把不愉快的事情拋到腦后了。

    我們又迎來了另一個清晨，太陽就照在我的臉上，暖洋洋的，不大刺眼。

    今天我起得有些晚，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我功成名就，掐著的腰，帶著他去了很多地方。而鴛鴛……鴛鴛在夢里竟然成了一個長頭發的小姑娘，撅起嘴來就往我唇上撞。

    我竟然也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還得意地喊他老婆。

    醒了以后我就嚇出了一身冷汗。

    什么亂七八糟的鬼夢。

    我吐著氣伸了個懶腰。今天必須要打起精神來。

    我起身時，就發現有什么不對勁。

    我的卷子－－我的錯題本都不見了。

    桌子上空空的，什么都沒有。

    我喊道，鴛鴛。沒有人回應。

    我跑到院子里喊，也沒有人說話。

    一切都靜悄悄的，我的眉頭也擰了起來。

    這時候，一頁紙飄到了我的臉上。差點把我砸得兩眼冒光。

    這是一張淡黃色的草稿紙，上面亂七八糟記著我的計算過程，這些草稿已經堆成了好幾打，沒有什么用了。

    我懶得扔，就一直壓在桌子下。

    怎么跑這來了。

    我總覺得不對勁。

    一定是鴛鴛這個壞家伙又搞出什么幺蛾子了。

    我這樣想，就蹬上拖鞋往外跑。

    跑的時候，風就在兩邊吹。吹得我的頭發絲往后飄。

    夏天很燥熱，跑著跑著就又出了一身汗。我就想起了汽水，冰棒，還有涼水澡。

    我想，等我揪到鴛鴛以后，我就要和他做這些那些事情。

    －－－

    我怎么也不會想到，我會是在鐵軌旁邊發現鴛鴛的。

    而我揪到他的時候，火車正嗚嗚地從遠處駛來，冒出黑色的濃煙來。

    他站在鐵軌上，我只看得到他的背影：柔順的黑發，還有雪白的脖頸。

    火車越來越近了。

    越來越，近了。

    我吧唧踩著拖鞋瘋狂地跑到鐵軌邊緣，一把把他拉回來。

    我氣得要吐血，又怕得發抖，幾乎恨不得給他兩個耳光讓這傻子清醒一下。

    你他媽在干什么！我吼道。

    鴛鴛縮在我的懷里，一聲不吭，我才發現他也在顫抖，嘴唇白的很，沒有血色。

    然后視野里出現了幾雙鞋，舉著手機。

    竟然是隔壁班的壞種，他們初二下冊就輟了學，連職高都不打算讀了。

    然后就成了鎮里游蕩的混混，偷雞摸狗，欺負傻子，嘲笑瘋子。

    鴛鴛就是那個倒霉傻子。

    其中一個混混就說，你他媽過來干什么??？英雄救美??？好學生什么時候和傻子玩到一起了啊。

    另一個混混就說，哈，讓你在鐵軌上待著，傻子聽不懂話嗎？等到火車離得只有一米了再走。我他媽拍短視頻呢，你這么早離開我拍個屁啊。

    鴛鴛還是躲在我的懷里，他擰著脖子，不愿意看他們。

    他大聲說，鴛鴛等了！火車離鴛鴛就一米！

    傻子，那哪是一米，那是十米吧。有人說。

    就是一米！鴛鴛知道一米！鴛鴛不停重復著。

    我知道，鴛鴛沒有撒謊。

    挑戰沒完成，東西不能還給你。最后一個混混說。

    最后一個混混，我看清了，就是那天猥褻鴛鴛的混混，他的兩顆門牙是空的，笑容也更加猥瑣，他斜著眼睛看著我，好像害怕我上前揍他。

    但他這次跟了兩個小混混，和上次一個人犯罪還是有區別的。

    三人成行氣焰就是不一樣，非一般的囂張。

    當然，我還是要揍他的。哪怕他們是一百個人，我也是要揍的。

    我憋著氣，正想要上前，那領頭的手一晃，拿出一疊紙張，卡擦卡擦地給撕碎了。

    還在地上踩了兩腳。雪白的紙上全是臟鞋印。

    鴛鴛就瞪著眼睛，坐在地上尖叫：分沒了！分沒了！

    我才意識到，這是我的錯題本和試卷，甚至還有草稿紙。

    我是第一次見到鴛鴛這樣生氣，他的眼睛都紅了。力氣，也和傳說中的傻子一樣大。他猛地將那領頭的推到了鐵軌上。

    領頭的混混想要爬起來，卻怎么也沒力氣爬。

    而其他兩個人只是在旁邊驚掉了下巴，動也不動，甚至有個混混手還舉著手機，拍著短視頻。

    cao你媽！領頭的這樣罵。

    cao你媽！鴛鴛這樣學。

    又一輛貨運的火車來了，離他們越來越來近。

    我渾身都是汗，有驚，有疑，有恐慌。我沒反應過來時，我的手又拉住了鴛鴛。

    我想把他扯回來。

    但是，鴛鴛卻一點也不動，只是壓在領頭的脖子上。

    我也瘋了，腦子里都是熱血，我罵道，cao你媽！

    嗚嗚嗚?；疖嚸盁熈?。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總算近到咫尺，近到……，鴛鴛猛地松手，領頭連滾帶爬爬走了。

    鴛鴛的臉，在陽光下是那樣白，那樣的粉，還帶著汗水。

    他一邊喘息著一邊說，是一米。鴛鴛沒有錯，鴛鴛知道一米有多近。

    的確是一米。

    頭領坐在地上，只是呆呆地看著鴛鴛。

    頭領的屁股下，一灘金黃色的尿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豁牙的混混也不吭聲了。但他的手機，發出了攝像機咔嚓的一聲，提示視頻已錄制。

    我的驚恐，也變成了笑意。我迸發出了劇烈的笑，笑到眼淚都出來了。

    我說，鴛鴛，好樣的。

    你們要的短視頻已經錄好啦。那我們走了。這句話是對混混們說的。

    我就拉著鴛鴛走了，鴛鴛卻不肯走，他還是怔怔地在原地說，分沒了。

    他這句話，說的又委屈，又害怕。

    我就拍了一下他的頭，說，分在的。

    鴛鴛尖叫道，冬陽是傻子。冬陽分數沒了還打鴛鴛！

    我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太陽xue。

    分都在腦子里呢。草稿有個屁用，試卷有個屁用，錯題集有個屁用。只要學進去了，哪怕所有紙張都撕得粉碎，也不會影響到我半點，這點知識和題型，我已經學麻了。我說道。

    －－－－

    雖然，雖然我還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試卷會被那幫小混混拿走。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早上鴛鴛會消失。

    我問了好幾遍，鴛鴛都只是胡攪蠻纏地解釋，解釋得毫不像樣。

    到最后，我只能撓著他的胳肢窩，懲罰性地說，傻鴛鴛。

    然后我們就又嘗了甜甜的冰淇淋。充滿氣泡的飲料。

    然后的然后，鴛鴛說，鴛鴛想洗澡。

    我說，你想洗澡，你看著我干什么？快去??！

    我還沒有說完，他就把汽水噴到我身上，然后大笑著說，冬陽變得臭臭的！和鴛鴛一樣臭了！冬陽要和鴛鴛一起洗澡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