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血與知
他最初復生時,身邊便有一面“鏡子”。 鏡子無神的眼睛與他對視,他想了想,在有限的認知里選出一個善意的表達:“你好。你是?” 鏡子渾渾噩噩地看著他,并不回答。 “缺魂?!迸赃厪突钏哪腥硕⒅戳藭?,目光又移至他的身上,露出詭異的瘋狂與毫不掩飾的狂熱,“半仙半魔……好得很。該收種了?!?/br> 一只手朝他伸來。 被赤裸裸的惡意刺到,他皺起眉來,心中浮起一股戾氣。強烈的魔氣受驚般爆發,逼得他雙目赤紅,俊秀的臉龐微微扭曲,形如惡鬼。 他要殺我。他意識到。 那么就……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們! 將周圍能看到的一切!所有!通通殺光! 耳邊似有個聲音憤怒地嘶吼著,心臟深處,似有株吸吮鮮血的花骨,隨著無法自控的戾氣緩緩滋長、開放。 回過神來時,手底下牢牢掐住鏡子的脖頸,接觸到的皮膚逸出點點輕靈之氣——正是這些氣息令他恢復了理智。 “咳咳!”鏡子劇烈咳嗽,他不敢完全放手,依舊松松地按著頸部,汲取那維持神智的靈氣。好在鏡子沒有躲避,依舊面無表情。 他厭惡剛剛自己的狀態,一種沒來由的、天然的厭惡,能夠抑制這份狂躁的鏡子成了唯一可以依賴的浮木。努力克制住殺戮欲望,隨后,目光掃向角落里同樣魔氣沖天的男人。 花朵在心臟里顫抖,叫囂著畏懼,又抖擻地妄圖吞噬。疼痛令他分出一只手用力地去按心口,忍耐那種詭異的長在血rou中的感覺。 男人和他如出一轍的紅色眼眸里閃爍著忌憚與熱切,抹去唇角的血,喃喃自語:“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果然……這就是……只要有它!”臉上劃過柔軟神情,一瞬又轉為陰森的占有欲,“這回……別想再逃離我……哈哈……哈哈哈哈??!” 顛三倒四、不知所云。 他冷聲問:“你是什么人?” “復生你之人?!蹦腥吮尺^手,好似正?;貋?,“千年前,皆稱我為魔祖?!?/br> 接著,無論他再問些什么都沒了下文。 魔祖劃出一個巨大的陣法把他和鏡子關在這處山壁中,很少來看。他也不在意,比起那個神經病男人,對抗時不時浮現的殺意更令人心力交瘁;幸而這里沒有別人,唯一能接觸到的鏡子反會令他清醒,不沾鮮血,他愈發能控制住身體里的魔煞。 清醒時,沒有其他事情可干,在摸遍了山壁中每一寸后他坐回原地,和鏡子聊天。 陣法作用下,無數亮點從地下浮現,鉆入鏡子的身體中,他莫名認得,知道這叫“補魂”。 無神的眼眸逐漸注入色彩,有時痛苦,有時安詳,有時哀怨,有時狂妄。常常他被魔煞折騰得大汗淋漓,再度醒來,對面就換了個人。 這很有趣,是一成不變山壁中唯一的變化。 他問鏡子:“你是誰?” 鏡子惶恐地望著他:“你是什么人!我為什么會在這里!放過我,我爹娘會給你錢的!”接著又大叫道,“別打了!別打了!不過是幾塊銅板,我爹我娘會給你們的!真的!別打了!……” 是個沒什么意思和骨氣的大少爺。 過了段時間,他又去問:“你是誰?” “乾郎,乾郎……”鏡子不理他,只一個勁地哭泣著,“乾郎啊,你好狠的心吶!奴家這一生飄若浮萍,凄苦無依,你竟舍得這般騙我……乾郎……” “你是誰?” “婆娘又亂發脾氣,弄得我人前好沒面子,唉!” “這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大膽魔修!我乃妙音門外宗弟子,今日定要為民除害!看招!” “……” 問的次數多了,鏡子也混亂起來,捂著腦袋痛苦呻吟,“我是……我可是天子兄弟,寧國的三王爺……不對,不對?我是,我是落雁門的修士,不不,我是聆佛山的僧人……” 鏡子毫無形象地在地面翻滾著,眉目扭曲,偶爾甚至用頭狠狠去砸山壁,渴望用疼痛從紛亂繁雜的記憶中獲得些許平靜。 他按住鏡子掙扎不休的手臂,禁不住想,我的魔煞犯起來,大概也是這幅模樣吧? 叫鏡子果真沒錯。 又過了段時間,他醒過來,再去見鏡子,問他:“你今天又是誰?” 鏡子平靜得多了,看他一眼,居然沒有直接回答,反而說道:“你清醒了啊?!?/br> “嗯。你靠我近些,醒得更快?!彼f,又問,“你還沒回答我?!?/br> “是啊,我是誰?”鏡子重復一遍,“我的記憶告訴我,我是個殺豬的屠夫,因半夜發現又小偷入戶和他廝打起來,死于非命?!?/br> 頓了頓,又道:“我接著想了想,記起來我是一個有上頓沒下頓的落榜書生,村里賣rou的那戶仗著人兇惡,故意摻不能吃的腐rou在里頭。實在氣不過,就趁著醉意去了他家里,想摸點吃食,不想被他發現,扭打之間誤殺掉人。最后被官府老爺抓去砍了頭?!?/br> 他露出奇異的神色,想不出一對仇人的記憶是如何在同一個人的思想里共存的。那會是怎樣一種感覺呢? “我又回想一番,盡管印象比較淡了……一些深刻的畫面依舊存在?!辩R子嘆道,“乞丐,權貴,男性,女性,修士,魔道……人間百態,我竟都經歷過。哪一個是我?我是誰?” 鏡子靜坐著思索,他有些累了,便在旁邊閉上眼休憩起來。 自那天起,鏡子便逐漸像個正常人了,整日整夜地應付著那些源源不斷出現的、嶄新的記憶,從中分辨出各種信息,時不時也問他些問題。 鏡子總是在思考著,而他總是什么都不去想。鏡子有太過豐富的記憶,等待去一一琢磨和判斷,而他被魔煞束縛得懨懨,懶散倦怠,沒什么心思追尋腦海里的空白。 他依舊會問鏡子那個問題,“你是誰?” 鏡子說:“我不是任何一個我,我就是我?!?/br> 他笑了:“你好矛盾?!?/br> 鏡子也笑,笑起來應當還是和他一模一樣,就像照鏡子:“人是靠什么來判斷自我的呢?是記憶嗎?倘若如此,我便是時刻變化的了。但你的存在又讓我知道,我不是,至少不是那些記憶中的任何一個人?!?/br> “那你是誰?” “我是你?!辩R子說,“你是誰呢?” 他愣了愣。鏡子的眼神逐漸深邃,不再懵懂也不再混沌,他問道,“我們是誰?” 修長手指輕敲地面,張開,撫摸上紋刻的陣法:“我認得,這是補魂陣,那些記憶因此而來……有無數魂魄投入其中,填補進我魂魄的空白?!?/br> “我知道,我也認得?!彼瑯佑行├Щ罅?,不怎么思考不代表他沒有腦子,“我沒有記憶,為何有所認知?” “你身上有魔煞,會侵蝕你的神智,你是魔修;而我——”鏡子伸出手,他也伸出手,兩人的手掌相觸,如同隔了一道水波,“我是修道者,擁有的是靈力?!?/br> 是如此濃郁、可怖的魔煞。 和如此純澈、干凈的靈力。 可汲取天地之氣,便有駁雜,無論魔修道修,哪會有這么精純單一的力量? 他微微恍然:“你是從我魂魄里割出來的?!?/br> 鏡子道:“為什么不說是你從我魂魄里割出來的?” “或許是一割兩半?!彼€在想那個問題,“那么,我們是誰?” “我也想知道?!?/br> “你的記憶中沒有嗎?” “太多了,”鏡子搖頭,“有,我也找不出來?!?/br> “可一定有個你。你和我一模一樣?!?/br> “是啊,這個我很頑固?!辩R子露出一對梨渦,“如此多的記憶作用下,我仍然是我。我的認知、思維、三觀,都是定型的,有時還會不自覺地對記憶中的片段作出評價?!?/br> “聽上去很有趣?!彼胂罅讼?,“感覺就像看了很多部講述不同人生的電影?” “差不多?!?/br> 他們注視彼此,如同注視自己,雖隱隱有所區別,卻又殊途同歸。 “我們還能變回一個人嗎?” “應當去問把我們分開的那家伙?!?/br> “先從這里出去?!?/br> “我解不了封山的陣法,暴力強闖倒是可行,只不過,山會塌?!?/br> “我能解,很簡單?!?/br> 他有點郁悶,“為什么我不會?” 鏡子聳聳肩:“大概是,懂陣法的那部分割給我了吧?” 隔著胸口撫摸心臟上的花,他又有些猶疑:“我……不知道能不能控制好自己?!比f一出門就想殺人,造成什么后果太不可控。這不好。 他想了想,伸出手:“你的靈力可以讓我平靜?!睙o聲用眼神催促著“給我點?!?/br> 鏡子握住他的手,力量瘋狂涌動、交錯。 至純的仙靈之氣魔煞互相攻訐、抵御,仿若不死不休的仇敵,從相觸的手掌順著脈絡一直打到丹田識海,二人同時蹙起眉。 不過歷經過魔煞爆發和記憶混亂的痛楚后,實在也算不了什么。過了一會兒,這種強制的交換才停止。 他氣息平穩下來,雖然眼睛依舊是入魔的赤紅,神智卻難得清爽;而鏡子好好一個道修,此刻渾身蔓延著魔氣血煞,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是個不折不扣的魔頭。 “可行?!?/br> “夠用段時間了?!彼殖鰞深w尖尖虎牙,“走吧,去找那家伙,問個清楚?!?/br> * “魔祖未臻大乘?!敝幼谟疫叴惭?,梳著秦簡煙披散的發,頗有些愛不釋手,“還差半步。我二人雖不敵他,卻也不至于落敗?!?/br> 血公子坐在左邊,端起藥碗仔細喂他,“他費心思復活我們,也并非什么限制都沒有做。鎮魂鈴系在他手上,不得不聽令?!?/br> “他要我們蕩平魔道,自己卻跑去正道發瘋,找些什么東西,就有了血公子和知公子這兩個名號?!敝討猩⒗m道,“恰巧我們情況不太穩定,需要個落腳的地方,也算是不謀而合吧,便順勢為之了?!?/br> 秦簡煙自然明白他未盡之意——倘若違背意愿要他們去做些什么,同歸于盡還是做得到的。 他不由出了滿背冷汗。 “你可知為何他要分裂你的魂魄?” “怎么?”察覺出他的意思,知公子湊近了些,“師兄知道?” 壓抑住后怕與憤怒,秦簡煙看向收拾藥碗的血公子,手指略略顫抖:“多年前……師弟最初被寰影宗追殺之時,誤入過一處傳承洞府?!?/br> 從此,裘渡的心臟里被種下一朵魔花。 那是種子,是魔煞滋長的溫床,它帶來力量,也帶來侵蝕。不止一個修士接受了那個傳承,從此被魔花役使,陷入無盡的殺戮,以鮮血和戾氣供養那朵花。 擁有這朵花的兩個人倘若碰面,便會陷入不死不休的爭斗之中,直到殺死另外一者,吞吃他的心臟,得到他的力量。 如同養蠱般殘忍、邪祟,并非什么傳承,而是惡意的詭計。 秦簡煙除魔的名聲,最初便是建立在這些追殺師弟的家伙頭上。許許多多個突如其來的日夜里,他將被喚起本能失去理智的裘渡綁起,提著劍出門;然后回來看見師弟滿臉冷汗,沖他虛弱地笑。 ——魔花同根連理,如此近的距離互相感應,刺入對面魔修的心臟就像在親手殺死裘渡。 他明知屋里的師弟會有何感受,下手卻穩穩當當,從未有過半寸失誤。因為稍偏一點,死的或許就是他;而他一死,師弟會淪落到比死還痛苦的境地中去。 事實上,直到裘渡身死雷劫之下的那一日,也未能擺脫得了那株魔花。 “魔祖……原來就是那個洞府的主人?!?/br> 秦簡煙幾乎咬牙切齒,這么多年,終于明白了前因后果,“你始終堅持沒有入魔……他將你魂魄奪去,又費盡心思復活、分為仙魔兩半,雖不知為何后來放棄……最初,是為了‘收種’!” 手掌合在血公子胸口,他的眼里綻出冷厲,又慢慢隨著心跳聲柔和: “他想取你的心臟,取走這么多年養蠱養出的力量,才如此大費周章。殊不知,師弟,你干干凈凈,一朵花都不曾吃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