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破陣
司空勝到場時,四大宗門的其它幾位已經在了,見他過來,禮節性地招呼了一下。 他淺淺頷首作為應答,接著轉向長生門弟子所在之處:“何故放出傳訊符?” 有弟子上前一步,低聲道:“回掌門,傳承入口封閉了?!?/br> 入口封閉,說明傳承已真正開啟,那些沒能入選的修士沒多久便會被請出。司空勝聞言挑挑眉,這種事還不必驚動他們這些人物,便無可無不可地“嗯”了聲,示意他繼續說。 “……幾位師兄都還沒有出來?!蹦堑茏宇D了一下,猶疑道,“此外,凌霄宗門下附屬的白鷺書院發現有名弟子暈倒在鬼荒林邊界,衣物被搶,身上蓋了一件帶有禁制的外袍?!?/br> 司空勝目光隨之移向凌霄宗陣地,與波瀾不驚的孟云深對上視線。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面上不再有平素的溫潤笑容,神態復雜地注視著門下弟子懷里玄色描金的大氅。 見他如此,司空勝心下不由一沉,仔細幾眼那件外衣。一看之下,臉色卻也變了—— “弟子無能,與各位道友嘗試很久也沒能解開禁制,不得不請幾位宗主出手。能布下此等禁制,放眼整個修真界,恐怕也只有……” 弟子仍在耳邊解釋,如此禁制需得幾位化神期一道出手,可想而知是什么人的手筆。甚至不需要他多說什么,光是看那裁剪款式、刺繡花紋的走向,司空勝自小看到大,怎會不知是誰的喜好! 一直揮之不去的焦慮重又浮上,司空勝驚恐交加,大步向孟云深走去,眉頭緊皺:“他來了?” “……他來了?!泵显粕罹従弴@出一口氣,似乎想到什么,苦澀一笑。 “司掌門,這回你可務必給我們一個解釋了!”妙音門門主是位風姿綽約的美婦,明眸皓齒,美艷動人,滿頭步搖隨著她走來的動作亂晃,可見內心也不平靜。 寰影宗宗主——一個全身裹在漆黑衣袍下、平平無奇的中年男人也森森開口道:“裘渡不顧身份,摻和進小輩的傳承里,顯然已經不顧慮禮義廉恥,徹底與魔修為伍了。司掌門倘沒有與之割席的意思,讓人很難不懷疑長生門是否在暗渡陳倉?!?/br> 司空勝慍怒道:“我早說過,裘渡掌門十年前便死于天劫,如今是人是鬼,又與長生門何干!” “這么說司掌門是要否認與血公子的關系了?既然如此,奪回業城一事,司掌門可要好好謀定了?!?/br> 司空勝冷笑一聲:“周禹,明人不說暗話,剿魔之責非我長生門一宗可以承擔,還是不要渾水摸魚的好,不然屆時攔不住血公子,寰影宗可受不起再失去一個宗主!” 寰影宗曾于裘渡微末之時以“捉拿精怪化形”的名義追殺,后長生門橫空出世,不免兵荒馬亂地針對,最終被裘渡打上門劍架在老宗主脖子上逼迫道歉,氣得心魔復發不得不退位,沒幾年便仙去了。 被戳中痛點,周禹臉色一陰,還未來得及反駁,妙音門門主呂澄秀不耐煩地打斷道:“吵夠了嗎?現下需要考慮的事情可不是吵架!” “不錯,”孟云深回過神來,開始拉架,他恢復了一貫的笑意吟吟,“未能奪取傳承的人很快便會被送出,諸位不妨猜測一番——出來的人中,是否會有血公子?” “除非他真的不要臉了,和小輩搶傳承?!眳纬涡阒S刺道。 周禹冷冷回應:“有又如何?上回不過措手不及才讓他逃掉,如今在外布下天羅地網,我倒要看看他能跑去哪里?!?/br> 在場四位宗主里,孟云深尚未表明態度,妙音門與寰影宗顯而易見來者不善,字里行間,意思都是將血公子作尋常魔修處理。 一旁的長生門弟子看得心焦,見司空勝全然沒有反對的意思,不免顫聲提道:“掌門!弟子斗膽一言,裘、前掌門為人如何,眾人皆知,或許是遭遇了不測,被魔修利用才……還望掌門明鑒!” “住嘴!”司空勝沉下臉,一揮袖子將人推出十丈開外,“這兒輪不到你來插嘴,不知規矩的東西,回去自行到后山領罰!” 唯一該維護的掌門都不站在自家這邊,長生門弟子難以置信,被狠狠一瞪,心里縱千般委屈不忿,也不敢再說話了。 周禹瞥了眼,嘴角露出古怪刻薄的笑來:“長生門弟子,規矩可真好啊?!?/br> 司空勝心里總七上八下地不得安寧,想起還在傳承中的辛修竹,神思不屬,沒心思繼續爭執。他生生咽下這口氣,不理會嘲諷,調轉話頭道:“事已至此,長生門也絕不包庇墮落的魔頭。諸位,事不宜遲,結陣吧?!?/br> 見無人搭理,周禹自討沒趣,也不再作妖。四位化神大能驅散弟子,分別落于傳承點外的東南西北四個角落,靈力涌動,開始結印。 剛被呵斥退下的長生門弟子窺見此幕,滋味難言。伏魔陣流傳久矣,隨著魔修破陣之法的轉變幾經修善,如今最廣為人用的正是當年裘渡的手筆。 長生門掌門天縱之資,得此陣法也并不藏私,將其公示天下,連散修都能學習,不知從喪心病狂的魔修手下救出多少人。而今卻要被用來困住本人,著實諷刺。 長生門中資歷老些的弟子師長聽聞血公子消息時皆難以置信,從前那位光風霽月的掌門竟會墮為魔修;即便事實如此,多數人也仍舊堅持背后有所苦衷。 可……司掌門似乎不這么認為。 至今種種疑慮掠過腦海,弟子不禁嘆了口氣,搖搖頭,默念清心咒將多余雜念壓下,專心安排師弟師妹們結成輔陣。 日頭漸斜,莫約過去三柱香的時間,傳承洞府終于有了動靜。 一個又一個修士低眉喪氣地出現,被面前嚴陣以待的同門嚇了一跳,又緊接著被自家師長領認走。這番狀況持續好一陣后,傳承洞府也沒了動靜。 司空勝皺起眉:“還有幾人未出?” “回掌門,辛師兄還沒有出來。此外,凌霄宗附屬白鷺書院仍有四人未出,其中一位應當就是血公子?!?/br> “四人?這是怎么一回事?”呂澄秀一雙美目狐疑地望向孟云深。 孟云深唇邊泄出一聲輕微而苦澀的嘆息。他搖搖頭,招來白鷺書院負責登記的管事,問道:“都有誰?” “是……白鷺書院門主的嫡子、內門大師兄曲白英師兄,內門的許巡師兄,還有一名……”管事抹了抹額角的汗,惶恐道,“還有一名是剛入門不久的外門弟子,名喚簡言?!?/br> “外門弟子,竟然入了傳承洞府?”呂澄秀嗤道,“你們這門派,選弟子時是怎么辦的?!?/br> 司空勝卻心頭一跳,不禁揣測起孟云深的臉色。然而對面不露分毫聲色,似無何不對,難免顧慮是否是自己敏感多想。 他正思緒萬千,忽聽一陣驚呼sao動,頓時一凜。四位宗主眼神交匯一瞬,隨即歸至原位,翻手結成啟印,徹底展開了伏魔陣。 洞府前,幾道身影一一浮現。 所有人都被正前方魔氣洶涌的青年牽去了目光。 在此之前,坊間傳聞無數,都說長生門故去的掌門裘渡死而復生,墮魔為了血公子??蓚髀劸烤故莻髀?,不親眼見識,很難令人相信。 當身著玄色長衣,云袖繡有血紅暗紋的公子緩緩走出,將那副俊秀矜貴的容貌展于人前時,許多見過裘渡的人不得不承認——無論外貌亦或是氣度,都與曾經的長生門掌門一模一樣。 長生門的師長弟子更是心緒難寧,不少人甚至低低地喚出了聲:“掌門……” 直至望見血公子赤色欲燃的雙眸與寡淡的神色,悚然一驚,方才反應過來這位是已成了魔修的血公子。 “諸位,別來無恙?”血公子瞇起眼,打量一圈這來者不善的架勢,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他一笑,頰邊梨渦淺淺,瞬息回歸了最為眾人所熟悉的、德高望重的裘掌門的親切模樣。 伏魔陣仿佛對他毫無影響,若非那無可控制的魔氣張牙舞爪向著四面八方反撲,司空勝簡直都要信了。 “虛張聲勢?!彼湫Φ?,“伏魔陣已立,無人可勘破,今日你插翅難逃!血公子,束手伏誅,或許可以看在從前的份上從輕發落?!?/br> 血公子懶洋洋道;“真是好大的陣仗?!彼S手一拎,將捆成一團的人扔到身前,“不過,這位應當會先于我堅持不住,司空勝,不打算手下留情一點嗎?” 全場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裘渡一人身上,忽略了他身邊的那幾位。直至此刻,他們才看清被扔出來的是誰。 “辛修竹?!” “辛師兄!” 辛修竹滿臉漲紅,千千萬萬道視線如同尖刀般插入他的自尊心中,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更動不了,只能以懇求的目光看向司空勝。 泛濫的魔氣在伏魔陣下無法遮掩,妙音門門主先是愣了一下,才驚呼道:“他入魔了?!” “司掌門,這是怎么一回事?”饒是經常冷嘲熱諷的周禹也沒了嗆聲的心情,驚疑不定地看向司空勝,“難不成長生門當真與魔修勾結?!” 司空勝臉色難看,怨恨地盯住血公子。辛修竹知道他太多齟齬,倘若不管,定然討不了好!瞬息之間,他便想好了退路,厲喝道:“你這魔頭,對我門弟子做了什么!” 不待回答,他提劍攻上。裘渡踹開前面礙事的辛修竹,抽出昭云擋住凌厲攻勢,幾息之間硬碰硬地過上數十招,司空勝退至一邊,停了下來。 裘渡立于原地,身影巋然不動,似是占了上風。 司空勝卻得意地露出了笑容。 他朗聲道:“血公子,你終究是個魔修,受伏魔陣約束,實力大不如前。這種情況,居然還想著護住身后之人?也罷,若你就此罷手,我承諾不動他?!?/br> 他目光掃向跟在裘渡身后的那幾人,一位全身裹在黑袍之中,看不清晰,剩下兩名皆身著白衣,容貌俊美卻陌生,想來應當是白鷺書院的弟子。 血公子聞言,似笑非笑地盯住他,眼眸赤色漸深,暴戾之氣翻涌不休。 其它三人瞬息變了臉色。 “好濃重的兇煞魔氣!” 呂澄秀喚出法器靈箏,催動靈力撥弄琴弦,伴隨“錚錚”樂聲,聲音傳遍所有弟子耳邊:“變陣!隨我號令,承——” 伏魔陣有“起承轉合”四道,后者架設于前者之上,威力也更強。至今所擒獲的所有魔修從未有人抵御得過轉陣,這也是正道剿魔的信心之一。 承陣起,血公子的神色明顯煩躁起來。他周身的魔氣越發洶涌,兇悍異常,仿佛隨時要沖破這座囚住它的牢籠。與之并進的,是血公子愈發深沉的眸色。 他仿佛被激怒的困獸,先前的風雅閑散全然不見,眼瞳血紅,渾身散發出難以抑制的煞氣?,F在任誰都不敢說這是他們認識的裘渡掌門。 “他在忍耐什么……” 有長生門的師長看出些許端倪,喃喃道:“掌門,好像在自己壓制體內的魔氣……?” 他的話被不少弟子聽到,剎那紅了眼眶,那兩個字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是我的錯覺嗎?掌門不去攻擊身處陣眼的司掌門他們,是為了護住身后的修士?” “這其中……果然有什么誤會吧!” “掌門看上去很痛苦的樣子……” sao動聲越來越大,司空勝終究只做了十年的掌門,遠比不上裘渡在這些弟子心中的位置。他氣得臉色鐵青,混入靈力的嗓音不怒自威: “肅靜!不要被魔修的手段迷惑了,輔陣聽我號令,隨我變陣——” 他還未說完,便見血公子身后一直看不清容貌的黑衣人走出,站定于裘渡身邊,黑袍下,探出一只修長白皙的手。 始終縈繞不去的危機感在這一刻悉數涌上心頭。 裘渡維持著殘存的理智,向秦簡煙搖搖頭。他扣住那只手腕,啞聲道:“別……我還可以……” 秦簡煙嘆息一聲,輕柔卻堅定地掙脫開來,從他腰間抽出昭云。 “你定然不希望被魔煞吞噬理智,犯下不愿意的錯誤的。是不是?” 目光眷然地流連于裘渡有幾分蒼白的面容上,秦簡煙緩聲道:“不用在意那些虛名,清者自清,我是否與魔道同流合污,自有清醒之人明白。他人非議,又與我何干?況且……” 他微微一笑,眉目淡然,若朗月清風,千古不移:“師弟,我并不想躲在你身后?!?/br> “不……怎么會……”司空勝嘴唇顫動,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個黑衣人。他想要動手掩埋所有,然轉陣已起,他身為第三陣的陣眼,再無法動彈,唯一可行動的孟云深似乎被震驚了,也愣在原地。 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人,手持璨若琉璃的昭云,于眾目睽睽之下,鎮定上前,起劍行云流水,攜卷澎湃道意,從數以萬計的陣符中挑出幾角盡數斬斷。 靈力倒灌,陣法反噬,四人皆吐出一口血,受了不輕的內傷。輔陣的弟子也哀聲遍野,風聲寂寂,魔煞失去掣肘,以難以想象的恐怖之勢席卷而來,令人仿佛赤身裸體掉進正月的冰湖之中,渾身僵硬,牙齒戰戰,難以動彈。 靜默之中,唯有一道入鞘之聲清脆嗡鳴。 破陣的勁氣掀開兜帽,吹得烏發如云浮動。有幾縷拂過稠麗眉眼,恍若水墨丹青漸層暈染,美得驚心動魄;偏偏氣勢冷厲至極,似利劍出鞘,從無留情。 一劍寒霜,一劍飛仙,縱然十年過去,也不曾有人遺忘他的風采與聲名。 若說何人可破伏魔陣,除卻已失去記憶的裘渡本人,便只有那位—— 正道的秦劍仙,長生門的秦簡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