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洗過澡后，路衍清曾仔細端詳過阿閏的手。雖然他手上細傷挺多，新舊交疊，但完好的地方軟軟嫩嫩。不像他，滿是糙活累活磨出來的老繭，粗糙得不行，一點都不好看，摸起來也定不舒服。他想，阿閏在家中應當是挺受寵愛、沒干過活的。若非流落這么些日子受了傷，這小手應當白白嫩嫩，胖乎乎的極可愛才是。

    他身上的傷多且密，但所幸都不是什么特別嚴重的傷，大多都是劃破磨破的小傷口。不過再小的傷也得重視才是，萬一感染或是加重可就麻煩了。只是現在時候不早了，藥房早歇了，家中又沒備藥，只好晚些再治了。

    路遠一身酒氣回了家說道一通后，沒多久又出了門，連晚飯也沒吃。這對他倆來說，倒也算是件好事兒了，圖個清凈。

    這日提早下工，又忙著給阿閏尋家人，路衍清便忘了買食材，只好煮了鍋再普通不過的白粥。

    路衍清拿著碗白粥走到床前蹲下，將碗遞給阿閏，笑說：“阿閏，我忘了買菜，今天就喝白粥好不好？”阿閏裹著個大毛巾縮在被子里，點點頭，端過碗便狼吞虎咽起來，一點也沒介意的意思。這白粥一點味兒都沒有，他還嚷嚷著好吃，連吞了好幾碗，吃得特開心。

    路衍清瞧著覺得好笑，卻又有點心疼。流浪這么久，一定餓了好些天，哪還會在意食物味道如何呢。

    不過他是不知，阿閏是當真覺得這白粥好喝的。哪怕路衍清做出一鍋亂七八糟的怪味菜來，他怕是也會覺得好吃的。不過在他心里，這么好看的大哥哥一定什么都會才是，做飯怎會不好吃？這白粥雖沒味兒，但其實還不錯，火候恰當軟糯粘稠，泛著濃郁的米香。

    夜深，二人縮在一床被子里。阿閏困得不行，沒多久便睡著了。路衍清垂眼瞥瞥阿閏睡著還不忘緊緊握著自己手的小爪子，哭笑不得。

    也不知究竟是哪戶粗心的人家，丟了這么可愛的小少爺，這么久了都沒見出來找。不過也興許是他走丟后跑得太遠，自己沒碰巧瞧見尋帖吧。但愿能早日帶他回家。

    路衍清伸出另一手，輕輕揉了揉泥猴的小腦袋，聽他嘟噥幾聲，便也安心睡了過去。

    翌日一早，該是平日路衍清出門干活的時間了。收拾好東西后，他卻猶豫了一陣。

    雖說他一時無奈把人給帶回來了，也決定對他負責了，可干活總不能也帶著他吧？但他又實在是放心不下把這小孩兒一人悶在家里。阿閏孤身那么久，一個人留在家里定會害怕吧。若是趕上了路遠在家，指不定又是一頓說道，可不得把他嚇壞。

    那時他對阿閏的印象還是個不懂事傻乎乎的小崽子，實在是不忍心將他一人丟在家里。

    可自己一忙活起來怕是什么都顧不上的，就算帶他一道出門也未必能好好照看他，萬一不小心磕著碰著丟了，豈非更心疼。

    路衍清糾結不已，心想帶出去到處跑指不定會碰上什么危險呢，留在家里就算害怕，但至少有個棲身的地兒，不至于再受什么傷。

    不如還是將他留在家里吧。他這么想著，便準備出門，哪知自己又被熟悉的力道揪住了衣角。

    低頭一看，阿閏瞪著雙大眼睛，什么都不說，但那雙小手卻是緊緊揪住了路衍清的衣角，怎么都不肯撒開。

    路衍清一下子讀懂了他的意思，無奈笑笑，最終還是與他一道出了門，臨走前還不忘叮囑了一番：“一會兒我要干活，你得好好跟緊我，不許亂跑，知不知道？”阿閏一張小臉笑開了花，猛力點了點頭。

    一路上，路衍清還是隱隱有些擔憂，時不時偏頭看一眼，看看阿閏是不是好好跟著他，生怕把他給弄丟了。不過沒想到阿閏還真挺乖的，讓他跟著他便緊緊跟隨，攀著他的手臂不肯放手；讓他好好待在一旁別亂跑，他便乖乖蹲在一旁盯著他看；路衍清若是要走開，他便亦步亦趨地跟上，寸步不離，像個小跟屁蟲。

    幾日下來皆如此。路衍清這才放下心來，不再時時刻刻盯著他了。下工后，他還記著去看附近張貼的告示。不過很可惜，他始終沒看見有找孩子的尋帖。

    阿閏對這大抵是有些明白的。每當他去看告示時，阿閏便總會站在一旁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卻又偷偷摸摸地去瞄。見沒有找自己的尋帖后，又露出一副失望的小表情，可當他看過來時，卻又立刻變了臉，好像一點都不在意，一點也不難過。

    除此以外的時間，便是帶阿閏去藥房。路衍清給他買了不少治傷的藥，每晚親自給他上藥。小孩兒怕疼，每每涂藥都疼得一抖一抖，可偏偏就是不肯露怯。他死死咬著牙不肯出聲，從沒喊過一聲疼，一副小男子漢超級勇敢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把路衍清逗得不行。

    起初，阿閏總喜歡叫他大哥哥。雖然只比他小三歲，但著實像個奶孩子，特別喜歡黏著他，還總向他撒嬌要他抱。不論路衍清如何教如何勸，他都改不過來。雖然阿閏瞧著小，可到底也是十歲的人了，哄這么大的“小孩子”，還真叫他覺得有些怪異。

    不過想想也是，這么小就流落在外，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呢。孤身那么久，終于有人哄了，自然想讓人疼讓人愛了。若是像他這樣的，爬過土坑滾過泥堆，獨自撐起一個家，還有什么可怕的?？砂㈤c到底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公子，哪里見識過這些，自然是受不了委屈的。

    不過，路衍清本以為阿閏這孩子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可后來才漸漸發現，他其實并不笨，甚至還很聰穎。平日里教什么很快就能學會，又有不小的學識功底，都是他父母在他很小時教他的。雖年紀尚小，但才學著實不算低。路衍清不知才學高究竟是個什么境界，反正比他高就是了。

    阿閏大抵是這番離家太久，嚇壞了，才會驟然變得呆呆傻傻。時間久了，過慣了這兒的日子，便好多了。

    不過阿閏好像不太喜歡自己的父母。有時路衍清向他詢問家里的事，想借此猜測他的家世，但他總是皺著一張小臉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們不喜歡他，他不想回家。

    路衍清不知他的父母究竟是如何待他的，不過多少也能推斷出幾分來。大抵是和許多富人家一樣，孩子盡由奴仆照看，沒有陪伴沒有關愛，自然是不歡喜了。不過到底也是他的推測罷了，究竟如何他也不知，也無法從只言片語中猜出他是哪家的小公子。

    他只知自己叫阿閏，連姓什么都不知，實在無奈。沒有尋帖，不知姓名，不知住址，到底該如何送他回家？

    即便路衍清盡全力給他最好的，也終究抵不過他的親人能給予他的。

    說起來，阿閏終歸還是個孩子，有些東西，他是當真不懂。剛來的那段日子，他甚至不知路衍清的家境其實很糟糕，完全不理解路衍清為何要拼命干活，總覺得他們的生活過得還不錯。

    路衍清整日都得忙著干活，沒時間照料阿閏，他便覺得委屈，覺得受了冷落，覺得路衍清不肯理他，是不喜歡他了。他總想拽他一道逛街游玩，撒嬌不成還總是撒潑耍賴，一哭二鬧三上吊。

    路衍清受不住他這番胡鬧，可又不能撂挑子不干，丟下這自己撿回來的臭小子。沒法子，他便只好將兩日的活湊到一天干，空出多余的一日時間來陪阿閏玩。

    那時阿閏實在是不懂，待他懂事些了，回憶起這些，便覺得羞愧難耐，恨不能鉆進地縫里，再不讓路衍清瞧見。自己怎能如此胡鬧不講理？更可氣的是，路衍清竟還順著這么令人生厭的自己，令他是又氣又心疼。

    可那時的他哪會顧及這些，小娃子一個，什么都不懂，只會顧及自己。拽著路衍清出門逛街，走了沒幾步便覺得累了，扯著路衍清的衣角要他抱。

    路衍清心里想著，祖宗誒饒了我吧，卻還是把他穩穩當當地托在了懷里。阿閏倚著他，笑嘻嘻地窩在他胸口，卻還是不肯安分，胡亂撲騰，哭著叫著鬧想吃糖葫蘆。路衍清忍痛花錢給他買了，他便滿臉得逞的笑。

    多日來的相處確實令人歡喜，可路衍清還是惦記著要將阿閏送回家。畢竟這里不是他的家，自己不是他的血親，不可能給他足夠好的生活條件和學習環境，以及真正的親情。

    更何況他總是這般調皮，路衍清養一時還尚可接受?？伤偛荒莛B他一輩子。

    不過所幸這樣的日子也沒持續多久。一月后他漸漸懂事了，知道自己不該添亂，明白路衍清的家境經不起他這般胡鬧，知曉了為什么路衍清那么討厭他那個便宜老爹，也知曉了為什么他要這么拼命做活。

    從那時起，他改口叫他哥哥。也是從那時起，他對他說，不要再給他找家了，盡是無用功。

    或許他最初對親情還是抱有期待的，可這么久了，始終沒有見到尋帖，始終沒有見到他們來找他。他也只能確信，自己的父母當真不愛他，不可能找他了。

    所幸，他遇見了路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