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眼睛里進了血液的緣故，穆周的眼眶中涌出好多液體，導致他的視野變得更加狹窄。還有五臟六腑也如同被擊碎般疼得他耳腔中嗡嗡作響，所以他決定騙自己一把，裝作沒有聽到方云華說的話。

    于是他繼續往前踉蹌了一步，方云華握著劍柄的手在空中微微顫抖了幾番，仍然沒有挪開。

    穆周得寸進尺，心想他寧愿方云華一劍斃了自己，這樣至少能證明他還是對自己有些情份在的，便又再度靠前，同時心中迷糊地想著自己的人生中好像還從沒有過這樣厚顏無恥的時候。

    方云華被穆周逼退了幾步，紫薇軟劍的劍身在空中浮浮沉沉了一會兒，他卻還是沒有放下。

    穆周用沾滿血的胸膛抵著劍靜靜地看了方云華一會兒，直到全身疼痛難忍、幾乎站不住了才輕咳幾聲，正要說道：“方兄，你聽我……”

    話音未落，只見方云華利落地將紫薇軟劍收回劍鞘之中，面色沉靜地抬頭，而后擦了擦嘴角的血液，臉上竟浮出一抹生疏的笑容，做出一個揖后開口道：“多謝穆兄搭救?！?/br>
    穆周愣愣地看著他，半晌后覺得全身都更疼了，只好把上半身往前屈一些，伸手拽住方云華的衣袖，抬眼看著他委屈說道：“你別這樣……是我不好……”

    方云華見穆周無法站定，似乎是好心地伸手扶住他，輕聲說道：“我早就與穆兄說過，方某只喜歡女子，從前也是，往后也會如此。你我二人不過是一時興起、各取所需，方某堂堂武當首席弟子，不至于介意那妖人的胡言亂語?！?/br>
    穆周原本還打算先解釋一下那三香軟玉的事，但聽方云華這番急著跟自己撇清關系的話，頓時啞口無言。好似皆般都是穆周的自作多情，而他方云華從頭到尾只是被動承受，不曾有過絲毫動搖。

    “所以……”方云華悄無聲息地放開手，平靜微笑道，“所以穆兄不必看得過重，方某也自當如此?！?/br>
    穆周聽了如此疏離的一言心中頓感疼痛萬分，倒像是方云華方才那一劍確確實實刺進了自己的心臟一般。他腦中混沌不堪，終于支撐不住跪在了地上，可又生怕方云華便會一走了之，所以雙手仍然抓著方云華的衣袖不放。

    穆周身后在場的所有人本想上前查看這倆人的傷情，但皆是感受到了這他們之間的氛圍不同以往，一時間便默契地誰都沒有上前，直到穆周脫力跪倒在地才后知后覺的去扶人。

    方云華見其他人涌上前來，臉色一白，竟甩開了穆周的手，趕緊往后退遠了兩步。

    穆周沒了支點，頓時連勉強支撐著的上半身也向前傾倒而去，整個人以一種匍匐的姿態趴在地面上。穆周死撐著不想讓自己失去意識，抬起頭想看方云華一眼卻發覺雙眼越發無法聚焦，只在視野中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

    “云華……”穆周無力地道。

    這是穆周頭一次這樣喊他，親昵得有些不合時宜。方云華對此只是怔了怔，但只不過半秒的時間便別開了臉，看不清表情。

    看到方云華將穆周推開的一幕，荊棘想起此前在青城山一事，頓時怒意上涌，上前對方云華吼道：“喂，方云華！我不清楚我師弟跟你有什么過節，但是你至于嗎？怎么比女人還會無理取鬧?！?/br>
    穆周知道方云華此舉是因為不想再讓人聞到自己身上的香氣，所以并不怪他。穆周正疼得腦子嗡嗡作響，乏力至極，聽到荊棘的指責，想出聲阻止卻完全發不出一絲聲響，只好試圖伸手去拽荊棘的腳腕子。

    “喂！你怎么說話的！”這時衛紫綾聞言插嘴道，“憑什么默認女人就會無理取鬧了！”

    “……嘖，這又不是重點！”荊棘語塞道。

    “阿棘，紫綾，夠了。趕緊將三師弟扶進屋里……”

    穆周正心道還好話題被衛紫綾帶偏了，稍稍安心下來了一些。誰知道這一安下心來，全身的氣力便瞬間散了個干凈，下一秒便徹底沒了知覺。

    這段失去意識的時光在穆周的體感上來說似乎只有一瞬，他醒來的時候大腦空白了好一會兒，甚至不能分辨方才方云華對自己的態度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直到谷月軒的聲音漸漸在耳邊清晰起來方才記起自己昏了過去。

    “……師弟，師弟！你醒了?！惫仍萝幷f道。

    “師兄?！蹦轮軕暫笞鹕?，發現自己正躺在茶鋪內臨時拼湊出的桌子上，身邊只有谷月軒一人。

    環顧四周無人，只剩下幾個暈過去的番僧，穆周問道：“他們呢？”

    谷月軒道：“其他人在外清點凌云寺的經書?！闭Z畢又道，“你感覺如何了？”

    穆周試著動了動身子，發現方才那般撕心裂肺的疼痛有如幻覺一般不復存在，回道：“無礙。我昏了多久？”

    谷月軒道：“約摸兩盞茶時間。見你傷勢嚴重，我和阿棘本打算帶你回忘憂谷治療，可你體內有股混元真氣極其霸道，很快便將那女子的真氣吸盡，脈象也趨近平穩，我們才在此逗留一段時間?！?/br>
    穆周聽罷默默運了一下氣，心想大概是那北冥神功起了作用。而后活動了一下筋骨又查看了自己的金手指面板，確認并無大礙才又問道：“云華……方兄他如何了？”

    谷月軒愣了愣，道：“方兄他……他本打算獨自一人赴武當請罪?！?/br>
    “請罪？”穆周驚道，“難道是因為……”

    谷月軒點點頭道：“紫霞神功歷來是華山派的鎮派武學，非華山掌門或繼承人，不得修煉此門武功。雖不知方兄是從何學得此門武功，但偷學別派武功乃武林大忌，更何況牽扯到武當和華山兩派?！?/br>
    穆周這才意識到事態不妙，急忙道：“其中定有誤會。況且為何篤定方兄學的是紫霞神功，而不是別的功法？”

    “據燕兄和任兄所說，傳言紫霞神功在發功之時運功者會面布紫氣。方兄方才運功之時的確異于往常，種種跡象皆與傳聞中的紫霞神功吻合?！?/br>
    穆周回道：“既是傳言，那就代表燕兄和任兄并未親眼見過紫霞神功，對吧？”

    “這……”谷月軒有些猶疑道，“的確如此?！?/br>
    “那就是了。會使人面布紫氣的功法并不止紫霞神功一個，比如酆都閻羅的心法‘無間大法’便是其中之一?！蹦轮芟肫鹩螒蛑雄憾际最I閻羅的臉也是被紫霞內息浸染地發紫，說道。

    谷月軒道：“此事的確略有耳聞?！?/br>
    穆周趕忙胡謅道：“實不相瞞，方兄所修習的并非紫霞神功，而是另一門由小蝦米祖師所創的紫霞功法，名為……呃……‘紫薇功’！是我迫使方兄練的，他本人對此毫不知情?！?/br>
    “既是如此，那我們確是錯怪方兄了?！惫仍萝幩坪跏撬闪丝跉?，繼續道，“說實話，我們也都很難相信。畢竟身負‘紫霞神功’的人放眼全天下現今只有華山的曹掌門，縱使是武當首席方兄，想偷學此等武功也絕非易事?！?/br>
    “師兄明鑒?！蹦轮芫o忙從桌下上翻下來，一邊整頓衣裳一邊說道：“麻煩師兄去幫我跟大家解釋一下，我去將方兄找回來。他離開多久了？”

    “??！師弟等等！方兄沒走！”

    穆周正要出門，聞言立即剎住了車。

    “方兄的確本打算獨自一人回武當，但我說服他留下了?！惫仍萝幚^續道，“雖然偷學別派武功的確不對，但此事過于難以置信，恐怕縱使方兄回了武當也無法交代。正道武林本就因‘法外三旬’分崩離析，此時如若連華山和武當兩派也因此產生嫌隙，恐怕會著了那神秘勢力的道?！?/br>
    穆周心中不禁感嘆還好谷月軒是個明事理的人，想罷又問道：“他……愿意留下？”

    谷月軒道：“此事說來話長。師弟昏迷之時，我們方才商議了一會兒，都覺得那狂人口口聲聲提到的‘尊主大計’頗有蹊蹺，不曉得意指為何?，F在凌云寺中僧侶稀少，恐怕有難，我們打算待你醒來便前往樂山?！?/br>
    穆周方才一心撲在方云華身上，還沒來得及想太多，現在被谷月軒提起倒是想起方才浪和狂的對話的確有些怪異，點頭道：“確實，師兄之前說過那兩個妖人盜取這些尋常經書后這幾日都在川渝一代兜兜轉轉，現在想來恐怕只是為了將你們從凌云寺引開?！?/br>
    雖然他記得凌云寺在原本的游戲中并不會發生什么大事，但由于自己的摻入難免會導致劇情有變，的確于情于理都應該盡快返回樂山再說。

    “我也這么認為?！惫仍萝幷J同后繼續道，“方兄聽聞后便決定留下與我們一同前往樂山，想來大概是因為……”谷月軒說話到一半便停住了。

    想來是因為“浪”。

    穆周本以為以方云華那好面子的個性，偏生在這么多人面前被浪羞辱，又是那般要與自己割席的樣子，沒有理由再與自己一同上路?，F如今還愿意留下，定是因為想手刃浪這個妖女，而浪又與“法外三旬”一事息息相關，與自己這票人同路則是上上之選。

    “總之，凌云寺形勢尚不明了，方兄武學精湛，無論如何，得他相助自然是件好事?！闭f罷，谷月軒見穆周一言不發地發呆，猶豫再三后遲疑道：“師弟，你……”

    雖然谷月軒什么都沒說，但穆周卻知道他想問什么。作為知道穆周真實性向的人，谷月軒定是猜了個七七八八，只不過穆周不認為現在是坦白的好時機，便擺了擺手道：“師兄，此事等日后我再與你細說?！?/br>
    谷月軒點點頭，兩人又稍稍聊了兩句別的，隨后整理好東西走出茶鋪。

    穆周剛出門便看到方云華獨自一人坐在茶鋪外兩丈遠的樹下凝神。

    “方兄方才內力耗盡又嘔血，我與蕭兄本想上前查看，但他堅持要一人運功療養，不讓我們近身?！惫仍萝幵谝慌缘?。

    穆周深吸了一口氣，一步步向方云華走去。

    這頭穆周剛走出去沒幾步，恰好便逢任劍南擦肩而過，他看著穆周走向方云華的背影愣了一會兒，有些打趣地轉頭對谷月軒道：“穆兄和方兄莫非……”然見谷月軒一臉心不在焉的表情，停頓半晌兒后又自言自語般悻悻道：“沒什么，是小弟多想了?！?/br>
    穆周在距離方云華一丈遠的地方站定，后者大概是感知到了來人，背影不顯眼地動了動卻沒有動作。穆周在心中想了很多很多解釋的話，然而卻發現想說的話太多，一時竟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看著方云華的背影，腦海中想起很多片段來。

    比如方云華被浪羞辱時望向自己的眼神。

    又比如方云華在自己昏迷前的那冰冷又生疏的態度。

    穆周此時突然想起，好像認識方云華以來，不知不覺中所做的一切都莫名將方云華的惡人形象塑造得越來越深。無論是破廟一事，還是三香軟玉一事，還是紫霞神功一事，分明方云華從頭到尾沒有做錯任何事，卻因各種因緣巧合總是被迫扮演忘恩負義、不守江湖規矩的“惡人”。

    想到這里，穆周冷汗直下。難不成這是這游戲在冥冥之中提醒他不可以擅自改寫他人的命運？他的所作所為，莫非會成為方云華性格扭曲的推手，反而將他更快地推向深淵？

    穆周知道自己的思緒尚未理清，此時并非和方云華聊私事的好時機。他沉默了半晌后只是說了一句：“方兄……我們出發吧?！闭f罷又暫時一言不發地看了方云華的背影一會兒，而后才默不作聲地轉身離開。

    方云華聞言悄無聲息地睜開眼，呆坐了一會兒這才起身從樹蔭下緩緩走了出來。

    眾人在廣安茶鋪休息妥當，帶著經書快馬加鞭向樂山而去。

    或許是憂心凌云寺的狀況，又或是感知到穆周和方云華兩人異于往常的沉默，平常還算和樂的一眾都被這莫名的氛圍壓得喘不過氣來，甚至連荊棘和衛紫綾這種沒事總愛打鬧的主都硬生生被逼成了燕宇一般的性子，以致一路無話。

    連夜趕路后，眾人總算在第二日清晨趕回了樂山。

    才到半山腰便聽聞寺中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似乎恰好有大事發生。穆周靜下心動用耳功，只聽寺內嘈雜，有好些人大聲呼著“救命”、“僵尸”等話。

    眾人對視一眼，都覺得不妙。蕭復更是確認定是那傀尸出現了，怒氣翻涌。

    就在此時，小阿曼指著前方山路上的一個怪異人形驚呼一聲：“??！快看那個人！”

    只見那個怪異人形從竹林迷霧中走出，身形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定睛一看，此人的皮膚竟是紫色，右眼沒有眼珠，鑲著一個金黃的物件；手腳比尋常人要長上許多，佝僂著背，完全不能分辨此人的年齡。若不是見他能夠正常走動，看起來簡直與身中劇毒的死尸無異。

    “這個人……渾身散發毒息，皮膚所透出的紫色，是混合七種以上奇毒所致。他……他簡直是個毒人！”衛紫綾驚訝道。

    “??！他一定就是教主jiejie所說的偷走千年毒蟾的紫膚怪人了！”小阿曼道。

    谷月軒點頭應道：“不錯，恐怕昨日那兩個怪人所說的‘毒’十有八九也是他?！?/br>
    毒似乎不驚訝會在此處遇到眾人，面對大勢顯得及其冷靜，他開口道：“調查法外三旬的毛頭小子就是你們？”

    “是又如何？”荊棘道。

    毒說道：“我來此不過是做一樁交易，并沒有興趣與你們為敵?！?/br>
    “交易？”谷月軒道。

    “師兄，恐怕那傀尸cao縱的那些僵尸，都是此人暗中幫忙煉制的?！蹦轮軕{借對原劇情的記憶，對谷月軒說道。

    “哦？你這小子看來知道得不少?！倍静[起眼道，“嘿，不過你還是猜錯了一部分。反正我也沒想藏著掖著，不如大方告訴你們。那些毒尸不過是雕蟲小技，控制僵尸的cao尸線才是我的手筆?！?/br>
    “哼，小爺我才不關心你是做什么的！立刻把千年毒蟾交出來！”荊棘第一個耐不住了，將刀劍對準了毒說道。

    “你們想要毒龍教的千年毒蟾？”毒神態自若地掏出一只渾身淺青色的蟾蜍，隨意拋給小阿曼道，“毒龍教的小鬼，拿去吧?！?/br>
    小阿曼顯然也是沒有想到毒這么輕易就交出了千年毒蟾，接過后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見眾人都是一臉警惕的神情，毒開口道：“別誤會。你們人多勢眾，我沒興趣與你們在此周旋。不如做個交易，這千年毒蟾就當做是我的誠意?！?/br>
    穆周也本以為會有一場惡戰要打，沒想到此人這樣干脆，于是收起劍問道：“你有什么條件？”

    “嘿，你這小子還算明理?！倍驹幃愐恍?，繼續道，“三個時辰內不追來便可?！?/br>
    穆周回道：“成交?！?/br>
    “慢著！”只見方云華舉劍上前，緊盯著毒說道：“妖人休走！他答應你了，道爺我可沒答應。你若說出跟你同伙的那妖女所在，道爺我便放你一馬！”

    穆周正想出言制止，但話到嘴邊竟一時猶豫不知道該叫他“方兄”還是“云華”，終究什么都沒喊出口。

    “妖女……”毒皺眉道，“你是說浪那個婆娘？哼，想問她的行蹤你可尋錯人了。我對那個婆娘的那點惡心癖好沒有興趣，反正她定又是上哪兒尋獵物去了?！?/br>
    方云華聞言不知是被毒說的哪個詞擾亂了心神，不過走神的片刻那毒人便施展輕功一躍而起，迅速消失在了山道竹林之間。

    “可惡！”荊棘見狀立刻坐不住了，正打算去追，可馬上就被谷月軒攔住。

    “阿棘！莫追了。那人深不可測，他既無意與我們為敵，千年毒蟾也已到手，我們也不必于此耗費時間?！?/br>
    “谷兄說得對，我們趕緊去看看寺內發生什么了！”蕭復本就一心惦記凌云寺內的狀況，不等其他人回神便率先往寺內飛奔而去。其他人也知道事情分輕重緩急，趕忙跟上。

    穆周本就一直分神注意著方云華的一舉一動，他發現方云華低著頭沒有動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好站在方云華前方不過四尺之處靜靜地看著他。

    方云華低著頭看了地面一會兒才抬起頭，看到穆周時候有些錯愕。仿佛是沒有預料到穆周在等自己，他有些驚慌地將目光從穆周的臉上移開，悶聲跨開了步伐，只留穆周一人心中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