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發重復了)
黎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身下是柔軟舒適的床褥,背上輕搭著一條薄被。臀部傳來的痛楚依舊張牙舞爪,并沒有因為這一場昏睡而消減分毫。 床頭點了一盞小燈,燈旁,有個人影正伏桌而眠。 流丹。 黎看了一眼,就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他撐起身子,想從床上爬起來。卻不小心撕扯到了臀部的傷口,痛得眼前一黑,又重重砸在床上。 “大人!”流丹本就睡得淺,這一下子就驚醒了,“您醒了?” 黎實在沒力氣回答這種愚蠢的問題。 流丹似乎也意識到了,訕訕抓了抓頭,然后突然反應過來似的,向門外奔去:“我去告訴殿下!” 等……黎伸手想攔,那個橫沖直撞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口。 他抿了抿唇,轉而摸了摸自己身后。觸手紗布粗糙的手感,裹了厚厚的一圈,將傷處保護地十分妥當。 應該……還是很丑吧…… 黎向下扯了扯被子,把自己的丑屁股藏進去。 好吧,其實他也……很想見殿下。 很想很想。 流丹的動作很快,不多時門外就傳來了骨碌骨碌的輪椅聲。 黎不由睜大了眼睛,直直盯著門口。 當那個讓他朝思暮想的身影映入眼簾,他突然鼻翼酸澀,身子也開始輕輕顫抖。 他有很多很多話想說,最后出口的卻仍然只是輕輕的兩個字:“殿下……” “嗯,”重華應了一聲,側頭吩咐流丹去拿毛巾。 黎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接過毛巾仔細將臉擦干凈,也借此整理好心情,黎再開口時聲音已經穩定下來:“謝殿下賜罰,阿黎記得教訓了?!?/br> 重華一直靜靜打量著他,半晌,命流丹出去看門。 這是要閉門談心的意思了,黎就有些緊張。 “別繃著,”重華笑道,“你已經受過罰了,孤不會再翻舊賬了?!?/br> 可我不肯悔改……所以殿下也不會原諒我的。 黎自然不會頂嘴。他強迫自己放松下來,溫順而乖巧:“謝殿下寬宏?!?/br> 重華也看出了黎的言不由心。 他一手養大的孩子,終究是不會對他敞開心扉了。重華有些感慨,但也沒有再作強求。 “阿黎想跟著孤,不想留在天庭?” “不,不是,”黎慌忙搖頭,“阿黎聽殿下調遣的。阿黎只是,只是覺得流丹不夠妥當,才,才斗膽……” “那你已經為孤調教了那么多人了,”重華溫聲道,“侍兒,衛士,大夫,賬房,花匠……” 重華頓了頓,盡量讓自己的話只是單純的疑問,不帶一點兒尖銳:“你為什么還在這兒逗留呢?” 黎果然也聽懂了這是疑問而非訓斥,于是竭力為自己解釋:“此世道法不存,等階森嚴,阿黎若不占著這個位置,怕無知世人恃強與殿下為難?!?/br> 人一走,茶就涼。若是他不在了,繼位的皇帝會如何對待殿下?滿朝公卿會如何對待少年得志的吳興侯?甚至如今對殿下悉心照料的沈霖,會不會仗著長輩的身份欺壓殿下? 黎看著重華,急切地想傳達自己滿腔的擔憂,卻在對上那一雙仿佛洞悉一切的漆黑瞳眸時,無法再作一個字的辯解。 他是想跟著殿下,不想留守天庭。 不論給自己多少理由粉飾,都無法掩蓋這一點。 “別怕,”見黎突然不出聲了,重華笑了笑,“孤說過,阿黎很能干?!?/br> “阿黎讓孤過得很是舒心,”他溫和道,“孤想過。孤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能做得比阿黎更好,但就算有,也不會像阿黎那么仔細周到吧?!?/br> 黎不知道抗命會有什么下場么?他知道,可他還是一頭扎進了這個世界,還是事無巨細地為重華張羅周全,還是十年如一日地,隔著千里江山遙遙守護,未越雷池一步。 “能干的人是可以任性一點的,”重華笑道,“你想跟著就跟著吧?!?/br> 仿佛被巨大的餡餅砸中也無法盡述黎此刻的心情,甚至連緊隨著胡蘿卜而來的大棒都沒有澆熄他的歡喜。 “孤瞧著流丹處理庶務還行,這些日子你再好生教教,等回了天庭把外務交托給他?!?/br> “他一個人可能還處理不了,你再想看看還有誰得用,屆時也一并拔擢起來?!?/br> 重華雖然沒有執掌天職,但作為天庭有數的上神,自有無窮偉力,因此依然是萬眾景從。所謂“外務”是相對于“內務”來說的:內務是重華本人的飲食起居、后院侍人的管理調教,外務則包括門下弟子的陟罰臧否、名下諸多小世界的治理和物產征納、與其他神靈的來往溝通,等等等等。孰輕孰重,不言而喻。 從前不分內外都是黎在執掌的,而此刻聽重華的這般說,黎就明白殿下是削了他的權柄,不許他執掌外務了。 ——是啊我這樣不聽話,還會擅離職守,殿下不放心也是對的。 ——可是我能跟著殿下了,能跟著殿下了! 黎為殿下不再信重自己而黯然,可能夠朝夕服侍的前景更令他心醉如熏。 “謝殿下,”黎聲音都有些哽咽,“謝殿下,阿黎不會讓殿下失望了?!?/br> 重華揉了揉他的頭,沒說什么。 黎喝了粥,又用了藥,便又沉沉睡去。 或許是藥里有凝神安魂的成分,或許是終于放下了懷揣十年的恐懼,哪怕已經昏睡了一下午,這一夜他依然睡得極是香甜。 沒有夜半從夢中驚醒,一覺到天明,醒來更是神清氣爽。 如果……第一個眼看到的不是一張橘子皮般的老臉,就更好了。 迎上君王深沉的視線,易昇手一抖,沾著酒精的棉球落在了皮開rou綻的龍臀上。 “嘶——”黎倒抽一口涼氣。 易昇慌忙把那惹禍的棉球夾起來扔掉,尷尬道:“圣人……醒了啊?!?/br> 酒精和棉花都是重華很久以前點亮的科技樹。黎不知道殿下什么時候涉獵了這么多領域,明明一直在和那些讓人眼暈的公式打交道……殿下果然是無所不能的,不像他只學了一點粗淺的商業知識,說是為了服侍殿下而來,其實也時常要靠殿下幫襯。 “是先生吩咐?” “呃……是?!?/br> 眼下的場景就比較詭異了。親政十年、大權在握的皇帝被打爛了龍臀,就像一個尋常權貴人家的淘氣郎君一樣,不甘不愿地趴在床上讓大夫上藥。 易昇十分懊悔自己動作不夠利索,要是能像昨天一樣,趁著圣人睡著的時候處理妥當多好? 黎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兒去。 他昨天睜開眼看到的是流丹,就以為是流丹給自己上藥包扎的,哪知道是這老頭子? 不過說起來,流丹和易老爺子,也真說不好哪個更讓他容易接受一點。 流丹是他為殿下選的近侍,易昇是他送到殿下身邊的大夫,都是殿下派來看顧他的,也都……不是殿下。 黎被自己的哀怨心思嚇了一跳。才得了殿下幾句溫言,怎么就生了這般妄想? 不敢再讓自己的思緒再發散下去,他清了清嗓子,問道:“朕觀吳興侯體弱嗜睡,你為吳興侯調養多年,竟是一點都沒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