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次失敗的甩鍋
謝公館的一天是從早上六點開始的。 在主人們下樓之前,廳堂中要擺上冰山,消解殘余的暑氣;地板要拖得一塵不染,所有的家具都擦拭一新;新剪下的花枝還帶著清晨的露水,經過巧手修飾,一束束插入墻上桌上博古架上的花瓶中。 ——這是謝公館的仆役已經熟練的工作,如小提琴上拉響的流水般的樂章。 廚房里,寧宣從新鮮送來的rou菜中擇了一塊嫩嫩的羊羔rou,與三文魚、雞心、牛肝剁碎拌勻,又打了一個雞蛋,混入謝氏出品的食品級檸檬酸鈣、碘化鉀、?;撬岷途S生素E,隔著水蒸熟,就是一份香噴噴的貓飯了。 ”這貓吃得可真……精細啊?!皠尶吹枚笺读?,半晌才嘖嘖道。她掌管謝公館的廚房,原想說宣少爺這般粉雕玉琢的人兒何必親自做這種腌臜活計——多多少少也有點自己的領地被侵犯的抱怨——這時候卻也服氣了。 寧宣淺淺一笑,也并不解釋什么,只取了小扇子扇著。待盛飯的盤子摸著不怎么燙手了,又量了少許維生素B拌進去,然后端了去尋小貓咪。 小貓咪起得更早些,這會兒正在謹慎地探索廳中的博古架。 都知道這是謝先生心愛的寵物,來往灑掃的下人都避讓著,不敢打擾這位爺的雅興。 寧宣喚了一聲,小貓咪扭頭看看他,又轉回去,繼續歪頭啃那樽天青色汝窯瓷瓶里插著的花束。 “黎爺,”寧宣將餐盤擱在一邊的小茶幾上,走到博古架前蹲下,視線與小貓咪齊平,“rou涼了就不好吃了?!?/br> 小貓咪大約也是覺得啃花沒什么滋味,就蹲在花瓶前,抬起爪爪慢條斯理地舔了起來。 “黎爺……” 寧宣還待擺事實講道理,忽然聽得樓上傳來腳步聲。不待他反應過來,小貓咪已是后腿一蹬,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穩穩落到了餐盤旁。 ——美中不足的是,身后的花瓶被不慎踢倒、從博古架滾落,摔在了地上。 “嘩啦!” 寧宣看看小茶幾上已經埋頭做認真吃飯狀的小貓咪,再看看自己腳邊一地的碎瓷片。迎上正走到樓梯口、聞聲看過來的先生的目光,他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道,”呃……是我摔的?!?/br> 重華:”……“ 雖然緊張,寧宣心里并不覺得這是什么大事。他不知道一件汝窯青瓷有多么珍貴,但這些年來自己手腳笨拙弄壞不少器物,先生從沒生過氣。 直到——他等了好久,也沒有等到先生開口,不論是訓斥他,還是毫不在意地吩咐下人清理地面。 寧宣臉色有些發白。 他看著先生面無表情地下樓,他的兄長落后半步緊緊跟著,卻也只是眼觀鼻鼻觀心,沒有給他任何暗示。 偌大的廳堂,只回蕩著皮鞋踩在樓梯上的聲音,”咚、咚、咚、咚“,一聲聲仿佛敲在他的心口。 小貓咪也似乎察覺到氣氛不對,從餐盤里抬頭觀察了一下。 然后,它從小茶幾上跳下,啪嗒啪嗒跑到重華跟前,細聲細氣地”喵“了一聲。 重華頓住腳步,小家伙便靠兩條后腿站了起來,整只貓趴在了他腿上。 ——如同一個大型毛絨掛件。 一直偷眼觀察的寧憲便發現,先生的氣場奇妙地軟和起來。 這貓真的要成精了……他不由吐槽,卻也悄悄松了口氣,趁著先生的注意被小貓咪吸引走,飛快給了自家傻弟弟一個安撫的眼神。 重華的注意力確實都在小貓咪身上。 不同于寧憲只是吐槽,其實并不真的相信貓會成精——重華是知道有這種可能的。 他蹲下身,摸了摸小貓咪的腦袋,一點神力透過封印,探入對方的泥丸宮。 剛尋到小貓咪的時候,重華也這般探查過。那時小貓咪的神魂是一個又白又圓的小團子,僅僅中央透出一點金色的光——黎僅剩的一點先天靈光。 天威不可輕動,神力不可濫施,何況蘊養神魂是個水磨工夫,急也急不得。因此這些年來重華只是耐心養著這只黎寄身的小貓,并沒有再施探查。 也就不知道,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小白團子已經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嬰孩,眉目依稀似故人。 仿佛察覺到有人在注視自己,那小娃娃咬著手指,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后朝著一個方向張開手臂,口中咿咿呀呀。 ……重華幾乎是有些狼狽地退了出去。 再看向扒著自己膝蓋的小貓咪,他的目光便不同了。 這是一個和他記憶中大不相同的黎。淘氣又莽撞,闖了禍會甩鍋,甩不掉便軟乎乎撒嬌——就像任何一個,在滿滿的愛與呵護中長大的孩子。 不變的是對他的依戀和親近,圓乎乎的貓眼睛中依舊滿滿的是他的倒影。 重華抬起手,點了點毛茸茸的貓腦袋,緩緩道:”一貓做事一貓當,不許栽給別人,明白么?“ 小貓咪懵懵懂懂地”喵“了一聲。 重華便抱起它,放回小茶幾上,示意它繼續吃飯。 再側頭看寧宣——寧宣剛剛放松的神經又繃緊了——卻也只是戳了戳他的額頭:”笨?!?/br> ”……“寧宣慢慢紅了臉,吭哧吭哧說不出話來。 寧憲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開口請示:”我喚人先將這兒收拾了?這一地的碎瓷片,扎到黎爺就不好了?!?/br> 重華點了點頭,又補了一句:”告訴萊恩,尋點結實的物件,別擺這些容易碎的?!?/br> 萊恩剛進門就聽到這一句。 他出去的時候看天氣好,就沒帶傘,孰料回來的路上突然暴雨傾盆。眼看快到家了,他也不耐煩找地方避雨,冒著雨跑了回來。 此時他站在門口,渾身濕透,看看地上的碎瓷,又看看發話的重華,不太好的情緒在胸口悶了半天,還是沒敢發作:“我以為你會喜歡……” 重華摸了摸鼻子,干咳一聲:“怎么一大早就出去了?” 萊恩將胳膊下夾著的一疊報刊雜志遞給他,順手接過下人遞過來的毛巾:“我想你可能想了解些時事……”語氣還有些悶悶的,就像一只努力工作卻被主人訓斥的大狗狗。 昨晚惹了謝發火,雖然后來謝忙著哄小貓,沒再理會他,萊恩也不奢望能就這么輕輕揭過。既然有了緩刑的時間,他就想著做些事讓謝高興,或許謝收拾他的時候下手能輕一些…… 所幸那個與謝共處一室的陌生男子并非無名之輩,他與管家描述了一下模樣,便在賓客名單中找到了那人——吳煥卿,一個大名鼎鼎的革命黨人。 來遠東那么多年,萊恩早就打聽到,他的謝從前也是個革命黨人,還曾因為刺殺某個滿清大官而聲聞全國。不過這些年相處下來,他一點也不覺得謝像是那種堂吉訶德式的人物,昨晚謝和那人的爭執似乎也說明了這點。 萊恩不知道謝如今有什么打算,但,首先總要了解一些時事吧?這才大清早就出了門,滿大街搜羅了這些東西。 ——卻沒想到回來就聽到謝埋怨自己。 重華的目光在報紙醒目的標題上停留了片刻,又往下掠過幾行。然后他克制地移開視線,只是囑咐寧憲放到書房里去。 萊恩瞧在眼里,就知道自己搜羅的這些東西讓謝感興趣了,又驕傲地昂起頭??上活^燦爛金發已經被毛巾揉的雜亂,還濕噠噠滴著水,瞧著倒有些滑稽。 “很棒,我很需要,”重華如他所愿夸獎了一句,旋即便斂了笑,語氣倒也還算溫和,“去洗澡吧,等你下來吃飯?!?/br> 就這樣啊……沒有親親抱抱揉揉么…… 萊恩看了看重華的臉色,沒敢賣弄,悻悻然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