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蓮子清如水
和歌覺得這個世界瘋了。 一個莫名出現的陌生男子,在幾句奇怪的對話之后,突然將圣人撲到在床上?!獩]有當場放聲尖叫,都要夸獎和歌的心理素質著實優秀了。 或許貴人間的游戲就是這么放蕩不羈……他正寬慰自己,就聽到圣人怒極的呵斥。 ”放肆!“ 和歌腦海中”嗡“的一聲,手腳發軟,手心沁出汗來。 他只是一個侍奴,只是貴人床笫間的玩物。 他沒有學過武,所有的體能訓練都只是為了讓自己的身體更柔韌、更耐cao。 可是,可是圣人恩重。 和歌將嘴唇咬出血來,猛地抓起身側案幾上的三腳香爐,傾力朝那人腦后砸去。 忽然一陣狂風,將他向后一掀,摔了個屁股墩兒。 “砰!” 香爐砸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終于將床上糾纏的兩人驚醒。 流丹還攥著黎的衣襟不肯撒手,只掃了一眼制造了偌大動靜的和歌,卻見和歌滿臉驚懼,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他怔了一下,也順著和歌的視線看向門口。 ……殿下?! 流丹用力閉了一下眼,再睜開。 門外,殿下仍然端坐在輪椅上,目光中的殺意仿佛要將他寸寸凌遲。 不,不是仿佛…… 流丹遲疑地低下頭,看到自己抓著黎大人的那只手驀地松弛,然后骨碌碌滾落到地上。 鮮血自手腕的斷面噴涌而出,灑了黎一身。 “殿下開恩!” 失了一只手的流丹自然無法再壓住黎。恰恰相反,現在是黎將痛到暈厥的后輩護在身后。 黎壓制著牙齒的顫意,努力擠出一絲笑來:“殿下,阿丹不懂事……和阿黎鬧著玩呢?!?/br> “孤要殺他,”重華并不理會黎的說辭,直截了當地道:“你要攔孤?” “殿下,”黎面上的哀求之色愈濃,“阿丹做事勤勉,對殿下忠心耿耿?!?/br> “讓開,”重華卻只淡淡道,“不要讓孤說第二遍?!?/br> 黎仰頭看著殿下,在殿下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衣襟散亂,一身血污。 殿下決定的事,從來沒有他置喙的余地,不論是為他出氣,還是惱怒于禁臠為人染指。 若是從前,殿下要殺人,他會幫著遞刀子,甚至自告奮勇代勞,免得臟了殿下的手。 ——他沒有親朋,也沒有故舊。他只有殿下,亦君亦師,亦是……夫主。 可是身后那個孩子,剛剛將一顆火熱的心捧到他面前。 流丹難道不知道他是殿下的禁臠么?難道不知道這一時的痛快,很可能是要以前程性命為代價的么?僅僅看到了一絲機會,就不管不顧地撲上來了,如飛蛾撲火,焚身不吝。 黎氣極怒極,卻不能看著他死。 在重華的注視下,黎俯下身,將頭重重磕在地上。 一下,兩下,三下……直到額頭青紫,腦子里也昏昏沉沉的,再提不起一絲力氣。 “是阿黎勾引他的,”黎伏在地上,guntang的額頭抵著冰涼的地面,甚至感到了一絲舒適。 “您要殺他,先殺了阿黎吧?!?/br> 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 那么天之怒呢? 史冊上的記載是,長安地動,壞城廓、覆廬舍、裂地涌沙,傷人害物。 事實上,在場的人只感受到腳下的大地劇烈地震動了一下,就恢復了平靜,快到幾乎讓人以為是幻覺——如果不是滿屋子青磚崩裂、床帷倒塌,一地狼藉的話。 重華自袖中抽出手帕,掩在嘴邊輕輕咳了兩聲,又收回袖中。唯有側后侍立的樂容眼尖,覷見帕子上染了一抹血紅,卻也在阿郎嚴厲的目光下垂頭噤聲。 警告了樂容,重華的目光又回到了黎身上。黎仍然擋在他和流丹中間,面色蒼白毫無血色,更顯得額頭青紫可怖。 這是他一手教養的孩子,最貼心,最乖順,滿心滿眼都是他。如今也選擇了背棄。 第三次了。最初的驚怒之后,重華心中后知后覺升起一絲明悟。 天威不可輕動,人心不可cao弄。 仿佛一層窗戶紙被“撲哧”捅破,他隱約感覺到,自己應該是能過蒼生鏡那一關了。 可這代價卻也實在是,讓人難過啊。 輪椅碾過地面的聲音漸漸遠去,終至不聞。 黎瞬間失了力氣,毫無形象地跌坐在地上。 他賭贏了。殿下對他還有幾分憐惜,在他壓上自己的性命后,終是放過了流丹。 可他卻沒有品嘗到半點勝利的喜悅,滿嘴里都是苦澀。 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流丹,黎吩咐和歌去請大夫,然后將目光移向了不遠處的描金食盒。 那是樂容留下的。 其實黎早看見樂容提著這個食盒,給殿下推輪椅的反倒是新選的侍奴南雁。只是殿下盛怒,他又怕又不得不勉力應對,也沒心思琢磨。 殿下離開時,樂容慢了一步,將這個食盒放下,才追著殿下出去。 黎伸手將食盒挪到面前,頓了頓,緩緩打開。 里面只有一個湯盅。 揭開蓋子,映入眼簾的是潔白的蓮子在湯水間沉沉浮浮,與暗紅的棗子相映成趣。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蓋子“啪嗒”蓋了回去,黎蜷起腿,將臉埋在腿間。半晌,細碎的嗚咽悄然傳出。 他不配。 延英殿。 廊下,樂容指著南雁,一臉恨鐵不成鋼:“易老先生被圣人請去了,你就回來了?” "您說不要驚動圣人……"南雁縮著腦袋,很是委屈。 樂容原地踱了兩步,還是咬咬牙:“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去找圣人,就說阿郎身體不適……” 南雁不是太想去。他沒看到重華咳血,自是不知道為什么樂容前輩定要請易老先生過來,也打心底里覺得不論是圣人還是丹掌柜都更需要大夫。 見他磨磨蹭蹭,樂容眉毛都要豎起來了。 卻忽然聽到阿郎傳喚,忙揉了揉臉調整面部表情,掀開門簾進屋。 “奴在?!?/br> 重華在榻上歪著閉目養神,此時也沒睜開,只是淡淡道:“你們在外頭嘀嘀咕咕什么?” 樂容心提了提,勉強笑道:“奴想……想請易老先生來瞧瞧?!?/br> “不準?!?/br> “阿郎!” 樂容還待爭一句,卻見阿郎眉頭擰起。他心里“咯噔”一下,慌忙把后半句話咽了回去:“是,奴聽阿郎的?!?/br> “我自己的身子,心里有數,“重華這才看了他一眼,嘆道,”我心情不好,你乖些?!?/br> 樂容不敢再多嘴,訥訥應是。 重華確實心里有數。他那時怒極之下動了滅世之念,臨了卻又生出一念慈心,不忍這些朝夕相對的人受此池魚之殃。 但氣機易發難收,便是以重華對法則把握之深,還是受了些傷。 這病易昇看不了,何況重華也不在乎。這副身體于他而言,不過是一段旅程中的皮囊。他對這段旅程已經有些厭倦了,皮囊壞了也就壞了吧。 只是,在那之前…… 重華沉吟片刻,吩咐樂容:“你出去一趟,問問十一娘,想不想回江南?!?/br> 樂容愣了愣,遲疑著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