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醒轉的時候，有那么一瞬間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身下是黃花梨木的羅漢床，墊了一層被褥，并不硌人。不過大概是因為姿勢不好，趴得太久，臉有點麻，頭也暈乎乎的。

    他茫然抬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跳躍的燭光，然后是燭光旁，執卷翻閱的殿下。

    昏迷前的記憶瞬間涌入腦海。意識到自己疏漏時的畏怯，脫簪待罪時的惶然，當眾受刑時的麻木……在殿下審視下的恐懼和絕望，不得不袒露小心掩藏起來的渴念……被殿下之外的人觸碰身體……

    最后的記憶，便是姜汁在體內翻涌的痛楚。

    殿下是在逼他，逼他拒幸，從此收束綺念，不要把心思再放到床笫之事上。

    黎能理會這一層的意思，卻故作不知，咬緊了牙關不肯吐出一個”不“字。

    ——無非是心底里仍然存著一絲的奢望，想著只要自己撐下去，殿下或許能容忍他留下一點念想。

    真的，只要許他留一點念想就好。他不敢再求了也不敢再盼了，不會再吃醋不會再嫉妒，不會再耽誤殿下的吩咐了……

    黎閉上眼，淚水一滴接著一滴滑過臉頰，洇入被褥。

    到此為止了。

    哪怕他直到昏迷也沒有表現出一絲拒絕……承受不住殿下的賞玩，當然就不再有祈求侍寢的資格。

    黎將抽泣壓得很低，卻還是驚動了一旁正在翻書的重華。

    “怎么還哭起來了？”重華放下書，語氣頗有些無奈。

    “阿黎錯了，”黎下意識認錯，抬眼見殿下撐著身子要從軟榻挪到輪椅上，立刻打住話頭翻身而起，身上蓋著的毯子落到地上也顧不得撿。

    重華一個愣神，這人就已經撲到跟前，扶住他的手臂：“阿黎服侍殿下起身?！?/br>
    動作麻利得一點也不像剛剛被打腫了屁股。

    重華松了勁兒，放棄了起身的想法，隨意靠到憑幾上，抬手摸了摸黎的臉頰——一手的淚。

    “還沒回孤的話呢，“重華輕聲問，”怎么哭了？“

    黎訕訕放開手，依著重華跪下：”阿黎有點難過……就一點點，緩一緩就好了?！?/br>
    ”阿黎，阿黎以后安心做事，不敢再存非分之想?！?/br>
    重華有些意外。此前面對那樣的羞辱和折磨都不肯松口，睡了一覺就想通了？

    不過黎能想通是再好不過的，也不必自己再費旁的心思。重華揉了揉他的頭，溫聲道：”嗯……時辰也不早了，你自去歇了吧?！?/br>
    溫暖的手心幾乎立刻就將黎剛剛豎起的決心擊得七零八落。

    不能沉溺，不能沉溺……

    黎用力咬了一下唇內側，讓自己清醒一些。

    ”那阿黎回大明宮了。喚樂容進來服侍？“

    ”你要回宮？現在？“重華真的驚訝了。

    ”阿黎明日還要早朝，留宿這邊怕吵著殿下，“黎垂下頭，溫順道。

    頓了頓，他又補充：”弘農楊氏底蘊深厚，楊三思為相多年，處理起來有些不易。阿黎也得回去安排?！?/br>
    有理有據。

    但放到今天之前，但凡重華準許留宿，黎定然會歡喜地應下，天大的事兒也要往后排。

    重華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那你去吧?！?/br>
    這一夜注定是不能太平了。

    后半夜被叫醒的人多半不會有什么好脾氣，重華更不會是那個例外。他冷冷瞥了喚醒自己的樂容一眼，看向床幃外探頭探腦的流丹。

    “圣人身邊的馮常侍叩門，請阿郎入宮一趟，”流丹連忙跪下回道。

    重華不語。

    ”馮常侍通判內侍省事，執掌宮禁，頗受圣人信重，“流丹硬著頭皮補充，“深夜叩門，當非無因?！?/br>
    ”也就是說，“重華面無表情道，”你不知道是什么事，就來擾孤清夢？”

    “馮常侍言事涉隱秘，不便相告，阿郎入宮一見便知……”流丹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低。他知道這是極不妥的，莫說還不知道緣由，便是真的事出有因，也該是黎大人親來覲見，豈有勞動殿下的道理？

    只是他相信黎大人必是有分寸的，才乍著膽子通傳這一回。

    屋內一時寂靜。

    流丹伏在地上，后背已然被冷汗浸透。他幾乎以為自己得灰溜溜去領鞭子了……

    卻忽然聽得殿下道：“備車吧?！?/br>
    夜深風涼，所幸馬車上備了碳爐，燒得暖融融的。

    重華倚著軟枕假寐，樂容跪在榻下為他捶腿。那位馮常侍是騎馬過來的，此時也和流丹在馬車前方兩側開路，任勞任怨吹著冷風，倒是沒什么驕橫之氣。

    “你怎么看？“

    樂容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車里沒有第三個人——阿郎是在問自己的看法。

    這是極少見的。他猶豫了一下，低聲道：”若是圣人無恙，不會容許身邊人深夜攪擾阿郎?！?/br>
    不像流丹盲目相信黎會有分寸，樂容是立刻就意識到圣人出事了。不是他比流丹更了解黎，而是他知道這一晚發生了什么，知道圣人……甚至已經昏迷過一次了。

    重華“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大明宮，紫宸殿。

    重華到的時候，這里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轉過屏風，才看到一個宮裝女子坐在床邊，細致地為床上昏睡的人擦拭額頭。

    聽到動靜，那女子起身，先看向當先引路的馮常侍。

    “皇后殿下，”馮常侍躬身行禮，“吳興侯到了?！?/br>
    皇后宋氏？重華這才看了那女子一眼，但也只是一眼而已。隨即他便示意樂容推他到床邊，抬手覆上黎的額頭。

    燙得嚇人。

    “易老爺子看過，說只要圣人今晚能醒過來，便沒有大礙?！?/br>
    說這話的時候，宋皇后死死盯著眼前這位萬家生佛的少年侯爺。

    見重華眉頭都沒皺一下，仿佛無動于衷，她心中驀地一涼，便明白這位吳興侯并不像傳言中那樣，是好心腸的大善人。

    是啊，什么樣的大善人會把圣人折磨成這個樣子……

    宋皇后閉了閉眼，努力不去想為圣人更換汗濕的寢衣時看到的累累傷痕，交疊雙手與額頭平齊，大禮跪拜：“圣人無嗣，一旦山陵崩，社稷傾覆只在眼前……“

    ”圣人或有過，然生民何辜？求侯爺憐惜蒼生，救救圣人?！?/br>
    皇后一跪，馮常侍也跟著跪下。重華看了看他們倆，倒是明白這確實是黎的心腹了——就是不知道黎是怎么解釋和自己的關系的，這顯然完全超出了君王求賢的界限。

    這些事可以過后再細問。正當此時，床上昏睡的黎有了動靜。大約是背上的鞭傷蟄的難受，他動了一下肩膀，重華順手便按住。

    “疼……”

    含混的呻吟聽在宋皇后耳中如同天籟，眼淚刷得就流下來了。她幾乎要撲到圣人跟前，卻礙著吳興侯與從人擋在床邊，生生頓住了腳步。

    重華也怔了一下。再仔細看，黎卻并沒有醒轉的跡象，剛剛那一聲呼痛，更像是神志不清時的呢喃。

    也對。

    也只有神志不清的時候，黎才會朝他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