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城門失火
重華入宮時沒帶什么行李,此番出宮,也只帶走了幾個慣常把玩的物件。 黎卻覺得,這屋子登時空了下來。 距殿下午歇過去沒多久,被褥枕頭間的氣息還未消散。重華在的時候,黎不敢流露出半點肖想。 重華走了,黎壯著膽子爬上了這張床,將自己埋在被褥中,貪婪地呼吸殿下殘留的氣息。 殿下不會知道的,黎安慰自己。心里卻清楚,他在打破禁忌。 他已經學會在殿下看不到的角落肆意妄為了。 他更不乖了。 隔著床帳,和歌跪伏在地。屋外傳來刑杖著rou的聲音,每一聲都讓他重重一抖。 那是沈侯跟前的一個侍衛,沈侯走的時候卻沒有隨侍。和歌親耳聽到圣人下旨,杖斃。 罪名是窺探沈侯起居。 和歌幾乎立刻就想起圣人昨日問自己沈侯午歇是否安穩,想起圣人命自己今日晚些來,然后明白了這一日走馬燈似的事情的緣由。 如果僅僅只是給圣人傳消息就要以命相抵,那自己這個罪魁禍首,又會是什么下場? “圣人,聽松帶到?!?/br> 教養姑姑平板無波的聲音響起,如一聲驚雷在和歌耳邊炸響。 和歌顧不得畏怯,高聲道:“圣人,是奴服侍沈侯不力,與聽松無關?!?/br> 他甚至下意識向前膝行幾步,然后被反扣肩膀壓在地上,口中仍然喊著,“圣人開恩,圣人明察?!?/br> “聒噪,”黎淡淡道。便有人取了巾帕堵了和歌的嘴。 這些侍奴都是他為殿下調教的,再怎么容色秀麗、音色動人,既然已經被殿下厭棄,就沒有價值了。 連帶著聽松也不能用了,否則哪天在殿下面前聒噪這些狗屁倒灶的事兒,殿下要更討厭自己了。 黎看向聽松。這是原本也是他為殿下預備的侍奴,另辟蹊徑朝著陽光帥氣的方向雕琢,想著或許殿下會想嘗個新鮮。 卻沒想到還在內苑,就與同訓的和歌暗生情愫。 往日在天庭,侍奴中有此茍且,是要當場打死的。侍奴應當守貞,不是主張順應天性的神靈們有多看重貞潔,只是基于一個樸素的邏輯:既然已經出賣色相換取自己想要的東西,這色相就不能再貨與他人。 可當這對小鴛鴦的事兒被揭破時,黎卻一反常態地壓下了,只是命人嚴加看管。 那一批侍奴,出眾者如樂容早就成為殿下近侍,稍遜一籌的也陸陸續續都送到殿下身邊,或充舞樂,或執灑掃,或奉筆墨,不一而足。唯有這兩人一直留在內苑,一遍遍重復早已熟稔的功課。 此刻,和歌被堵著嘴死死按在地上,聽松看似安靜地伏在地上,不過緊緊扣著地面的手指仍然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黎忽然就想知道,這么多年后,這對日日相見而不相親的小鴛鴦,還剩下多少感情。 “和歌辦砸了差事,當死,“黎輕描淡寫地下了判決。 床帳外,聽松猛地一顫,不斷掙扎的和歌也安靜了下來。 黎深深吸了一口殘留著殿下氣息的空氣,神色饜足:”但這與你無關,聽松。只要你說一句,與和歌再無瓜葛?!?/br> ”你功課都學得很好,今后可以在內苑教導后輩?!?/br> 聽松一怔,然后放松了緊繃的身體:”請與和歌同死?!八浆F在仍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這不妨礙他做出選擇。 ”同死?不,不是同死,“黎搖頭,”朕養了你們這么多年,總該收回些本錢。你若要與和歌一道,便同入教坊為伎?!?/br> ”賣藝也好,賣身也罷。稍后讓管事給你們算一筆賬,什么時候將朕投在你們身上的本錢收回來了,什么時候才準死?!?/br> 宮中遴選侍奴時,是特地挑的父母親人俱全的孩子——若是乖巧聽話,全家都能衣食無憂;若是不受教,舉族都要受牽連。 所以,圣人說不準死,就是不準死。 聽松聽罷,卻笑了,笑容如冬日暖陽:”謝圣人成全?!?/br> 二人被帶下去后,黎還有些恍惚。 他在這些侍奴身上耗用的貲財難以計數,兩人便是賣身,也注定了要用一輩子還清。 聽松卻還謝他,謝他讓他們能生在一處,死在一處。 黎想著想著,鼻子就有些酸。抬手去揉,又碰到高高腫起的臉頰,疼得鉆心。 他不敢糟蹋自己的臉,費力揉開了淤血,卻沒有上藥——殿下沒有允許他上藥。 其實黎知道,殿下不會這么刁難人。臉上帶傷是多麻煩的事,只要他問一聲,殿下肯定會準的。 甚至,便是他不問,私自上了藥,殿下知道了也不會生氣。 可從前不是這樣的。 從前,殿下嚴厲地管束他,也周全地護著他。 殿下會顧惜他的體面,主動提醒他擦了藥恢復快些;他再想教訓自己這張總是惹殿下生氣的嘴,殿下就會攔著。 黎將自己深深埋在被褥間,幻想是殿下抱著他。 從前,若是他受不住,殿下就會摩挲著他的臉頰,鼓勵他。 “乖乖受罰。罰完了,還是孤的乖阿黎?!?/br> ------ 侍中、吏部尚書、弘農郡公楊三思的府邸,這一天大開中門,迎入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 莫說旁人,便是樂容自己,也驚訝于此刻所受到的待遇。 他知道北衙內衛這一塊銘牌的分量。此番進京,他便是靠著這塊牌子,得以縱馬馳道、直叩宮門;此前在江南,在沈霖顧不到的地方,他也時不時就得悄悄拿天子親軍的身份恫嚇地方官員,讓他們不敢對阿郎有半點慢待。 按說當朝宰輔可不是地方官員能比的,不過樂容想起有一次阿郎與沈公閑談,言及這位宰相”乏甚筋骨,故能長居相位“,與再看著面前一團和氣的中年男人,心里便有了數。 果然,聽到樂容來意,楊三思毫不猶豫地應下了,還道他明日親自送沈十一娘歸家。 樂容可不敢應下,自家阿郎雖然談不上閉門謝客,但面前這位顯然不會是阿郎愿意露面接待的客人。 他忙轉移話題,問是否能見見十一娘,回去也好匯報小娘子近況,”稍解沈侯思妹之情?!?/br> 這并非重華或者黎的吩咐,只是在經歷了和歌邀寵、自己慘遭加訓后,樂容也著實有了些危機感。他知道自己這些年確實是荒廢了,歲數又一年年見長,比身子定然是比不過圣人夾袋中一茬又一茬年輕水嫩的男孩子。也唯有在差事上多多用心,才能長長久久地做阿郎的小跟班。 而且這位楊相公確實好說話的過分了,毫不猶豫便應了下來,命人去請沈家娘子。 見到沈十一娘第一眼,樂容便后悔起自己這份覺醒。 數日不見,這自幼生長在江南的小娘子已經換上了京中時興的打扮,就像是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變成了雍容華貴的天香牡丹。 這也就罷了。以樂容的眼力,卻明顯看出這小娘子清瘦了不少,厚厚的粉黛也無法完全掩下眉目間的憔悴。 ……樂容幾乎能想見自己回稟時,阿郎會如何震怒了。 瞞下?那當然是不可能的。明天阿郎便要來接小娘子,屆時還有什么能瞞住的? 就在樂容認定自己即將成為一條被燒死的池魚時,沈十一娘開口了。 早已從傳話的仆役口中得知樂容的來意,小娘子在象征性與舅父寒暄之后,便對樂容道:“六哥哥身體不好,怎么能麻煩他來接呢。咱們今日便走吧?!?/br> 不提楊三思終于維持不住的笑容,樂容連聲應下,頗有幾分死里逃生的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