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

    重華見慣了瓊樓玉宇、桂殿蘭宮，按理說很難會因為下界凡人的造物而動容。但不得不說，長安之雄闊壯美仍然令他驚嘆，也由此對凡間帝王的威權有了深切的感知。

    于是，當馬車在城門口被攔下，流丹稟告說楊府遣了仆婦來接十一娘時，重華便問小書童：“圣人與皇后關系如何？”

    世人皆知，當今帝后少年結發，感情甚篤。若是上京之前，樂容對這樣事涉宮闈隱秘的話題多半是要猶豫一番的。然而這一路上自家主人時不時就有類似的靈魂拷問，該考量的早就考量過了，此刻他就直接老老實實道：“皇后殿下敬圣人如兄?！?/br>
    如兄啊……重華笑笑，吩咐流丹：“轉告楊府來人，十一娘須得先隨我入宮面圣?！?/br>
    流丹立刻就去傳話了，倒是樂容張大了嘴，一副驚呆了的樣子。

    ——別說沈十一娘，重華自己也從來沒說過要進宮??！

    重華拿起剛剛被打斷的書，側頭見小書童還傻愣愣坐著，便挑了挑眉，“還不去報信？”

    “?。?！”

    樂容從侍衛那兒借了一匹馬，一勒韁繩直接上了馳道，快馬加鞭向大明宮奔去。

    迎面而來的冷風讓他頭腦清醒了不少，心里卻越發七上八下。

    他很清楚自家主人在大明宮中那位圣人心目中的地位，真的，特別清楚。

    但這種cao作……真的可以？

    小書童火急火燎地去報信，重華卻一點也不著急，甚至還下了馬車，讓流丹推著他慢慢走。

    沒多久，沈十一娘帶著冪籬跟了上來。

    “六哥哥，咱們要進宮？”

    “不錯，”重華興致頗高地看著沿街叫賣的小攤販，隨口問，“不愿去？”

    “沒，就是太突然了，”十一娘真是要給自家兄長的心大給跪了，“我，我什么都沒準備?！?/br>
    “沒必要，”重華笑道，“圣人和皇后殿下都是很好相處的人?！?/br>
    ……說得好像你見過他們一樣。十一娘完全無法理解自家兄長的信心是從哪兒來的。

    但考慮到六哥哥以往的赫赫威名，她還是選擇了相信。

    只是……”為什么突然要進宮？“

    十一娘其實有點猜測，”是楊府有什么不對？“她察覺到是楊府來人的時候六哥哥突然說要進宮的。

    ”對，“重華贊許地看了她一眼，”楊府只來了幾個仆婦，一個正經主子都沒有?！?/br>
    在沈十一娘面前，至少到目前為止，沈夢溪都還是一個可親可近的好哥哥。比如這會兒，他就在耐心給meimei解釋：”雖說你年紀小，楊府里都是你的長輩，不來迎也挑不出什么錯；但你去外家暫住，叔父是給足了他們好處的，沒必要受著這份委屈?！?/br>
    十一娘養在深閨，陡然接觸這樣涼薄的人情世態，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重華寬容地笑了笑：“這只是六哥哥的判斷，也不一定對。等阿芷去了楊府，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看?！?/br>
    小姑娘也知道，六哥哥是在以自己的方式盡力護著她。她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六哥哥是天下最好的哥哥?！?/br>
    樂容來回跑了一圈，看到自家主人還慢悠悠在街上溜達，也只能認命。

    避開沈十一娘，樂容恭聲回稟：“宮中已安排妥當。圣人未知阿郎心意，恐驚擾十一娘，不敢貿然出迎，望阿郎暫息雷霆?！?/br>
    若不是圣人嚴令原話傳到，一字不得擅改，這種話樂容真的說不出來。

    重華卻也只是意味不明地笑笑，讓小書童將自己抱上車。

    馬車不再耽擱，徑直向著龍首原上的大明宮行去。一路上的層層禁防沒有造成半點阻礙，在重華面前，重重宮門次第而開，這座龐大帝國的權力中心完全向他敞開。

    與此同時，吳興侯攜妹進京的消息也像長了翅膀的鳥兒，飛進了長安城的大街小巷。

    黎想過很多次，再見到殿下會是什么樣子。

    剛剛下界時，他經常會做夢，夢中的殿下看著他的目光里滿是厭憎。

    他不得不通宵達旦地批閱奏折，讓忙碌的朝政淹沒自己，才能稍微擺脫那種恐懼和絕望。

    后來，他遣了沈霖去江南，又通過沈霖陸陸續續給殿下送了一些人。

    他沒有刻意隱瞞自己的存在，抗命是重罪，欺君同樣也是。而從沈霖的回復，黎隱隱約約覺得，殿下已經發現自己了。

    殿下認出他了，但殿下沒有拒絕他的進獻。這種無言的默契讓黎很是松了口氣，甚至覺得這樣也好。

    他應該是得不到殿下寵愛了，但既有一二才干為殿下所認可倚重，日后或許還有繼續效命門下的機會。

    ——這樣也好。

    然而，就當黎以為這種默契會一直延續下去時，樂容忽然告訴他，殿下要進宮。

    殿下要見他。

    黎站在含元殿高高的臺階上，凝望著南面的長安城。他只知道殿下會從那里過來，卻不知道這一路上哪架馬車屬于殿下。

    離他下界已經十年了，離他送別殿下已經過去了3817個日夜。

    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也從沒想過要去殿下跟前招惹厭憎——無所謂他做了什么，只要他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這本身就是錯。

    可當往日想都不敢想的事一下子到了眼前，滿腔的思念便再也壓制不住。

    他想見殿下，想殿下抱抱他，夸他一句，“阿黎很能干“。

    仿佛那樣，就能將三千多個日夜的殫精竭慮，從太后和朝臣手中一點點摳出權力的艱難困苦，竭力維持這個龐大帝國運轉的疲憊辛勞，一掃而空。

    可是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當僅剩的唯一一架馬車沿著御道轔轔而來，黎走下御階，走到打著響鼻的馬兒旁邊，屈膝一跪。

    千官望長安，萬國拜含元。

    含元殿上的君王，卻只想做那一個人的馬前小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