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放松過后，隨著車內寂靜漫延，黎心里又惴惴難安起來。

    往常他做出解釋之后，陟罰臧否，殿下總會有所決斷。黎不敢奢望獎賞，哪怕是降下責罰，也好過現在這般，不置一詞。

    手機突然嗡嗡嗡地震動起來，在寂靜的車內分外刺耳。黎嚇得幾乎要跳起來，看也不看就手忙腳亂地摁掉，慌不迭解釋：“阿黎疏忽，打擾殿下休息了?！?/br>
    重華兀自閉目養神，沒有理會。

    黎抿了抿唇，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唐蕭的大臉躍然屏上。

    想及這人剛幫了自己，他趁著等紅燈的時候，好歹回復了一句【沒空】，然后利落地將手機關機，電源拆下。

    一回住處重華就扎進了書房，而黎被拒之門外。

    雖然往常大抵也是如此，但不知為何，這一次黎莫名的心慌意亂。

    他總覺得有什么預料之外的事在發生，而自己被蒙在鼓里，什么都做不了。

    昨天見殿下的時候還沒有這種感覺，他把唐蕭送到，殿下還笑著對他點頭。

    唐蕭……昨晚唐蕭和殿下在一起，或許知道些什么……

    想起唐蕭那通電話，黎心里一跳，飛快拿出手機，裝回電源摁下開機鍵。

    未接來電一個接一個跳出來，大約有七八個。

    最后是三條短信。

    【我就是想跟你說一聲，昨晚我和重華說了當初你不讓我見他的事?！?/br>
    【喂你還活著嗎，活著的話吱一聲？】

    【九點前回我一個消息，不然我過去找你?！?/br>
    黎如墜冰窟。

    那被他埋藏在記憶深處，妄想裝作從未發生過的往事重又翻滾上來。

    時鐘叮叮當當地報時，黎嘴角牽起一個苦澀的笑，挪動手指，在最后一條短信上長按回復。

    【吱】

    電話立刻撥了進來。

    “你……你還好吧？”唐蕭的聲音從手機中傳出，猶豫心虛顯而易見。

    黎幾乎有些想笑：“嗯?！?/br>
    “當初，當初……”

    “是我自作主張，”黎笑嘆，“先生一直對你有好感，是我覺得你不適合服侍先生?！?/br>
    “我，我跟重華解釋，是我昨晚昏了頭，故意說你壞話的，我……”

    重華……聽到對方理所當然喚出這個名字，黎滿腔的歆羨幾乎要噴薄而出，又不得不勉力壓制下去，不露出一點痕跡。

    “都過去那么久了，先生就算翻舊賬也不會太為難我的，”他說著自己也不信的話，“倒是你……和先生鬧脾氣的時候注意分寸。先生耐心有限，經不起如何消磨的?！?/br>
    對面聲音一滯，然后忽然提高了八度：“你怎么回事，交代遺言呢！”

    “你想多了，”黎心下暗嘆，面上卻一口否認，“我就隨口一說，聽不聽在你?！?/br>
    “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

    “還用不著你擔心我，”黎斷然打斷唐蕭的賭咒發誓，“我服侍先生的日子比你長得多，我知道該怎么做?！?/br>
    “你有這閑工夫，不如多考慮往你那冰箱里塞點什么菜?！?/br>
    “你果然早就發現了！你@￥——”

    在唐蕭跳腳大罵中，黎輕松掛了電話。

    遠遠看著緊閉的書房門，他嘴角上揚的弧度漸漸消失，又漸漸地，向下耷拉下去。

    他倒不是怕挨打，是他咎由自取，犯錯受罰天經地義。

    他只可惜，那張還沒捂熱乎的”很乖卡“，怕是要被殿下收回去了。

    ——真舍不得。

    黎發現自己確實已經很久沒有正正經經地請罰了，以至于在選擇刑具的時候都有些茫然。

    第一次好像挨得是皮帶，后來是薄竹拍，再后來……是殿下的手掌。至于從前受的最多的鞭子，只在殿下的口頭威脅中出現過。

    不能再想了。黎及時掐斷思緒，不敢放縱自己沉湎過去。

    他思忖再三，還是挑了一條韌性極佳的皮帶，然后換上了一身寬松的家居服——想讓自己顯得更為柔軟無害，不知道能不能讓殿下多一點點憐惜——安安靜靜地跪在重華書房門口。

    按照從前的習慣，他應該是要先想法子討好殿下，再伺機請罰。若是殿下心情好些，說不定寬待幾分?？墒沁@一次，他一點都沒有把握自己那些花樣能討好到殿下。

    那么，與其弄巧成拙，不如老老實實認罰，祈求原諒吧。

    重華是在出來倒水的時候發現門口傻跪著的人的。

    往常這種事自不必勞動他，但凡口渴了，手邊總會有一盞茶。不過想起自己當著對方的面合上了門，他倒也確實不指望黎有膽子來敲開。

    不過對方這么捧著皮帶跪在這兒還是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唐蕭給你通風報信了？“重華了然挑眉。

    黎被這意味不明的語氣嚇得又是一僵，小心翼翼道：”阿黎愚笨……“

    ”你不愚笨，你聰明地很，“重華輕嗤一聲，倒也不再晾著他，”去給孤倒杯水?！?/br>
    ”是，是?！?/br>
    前半句話聽著像是諷刺，后半句話又像是并不介懷，黎完全無法揣測重華的態度，只能訥訥應是。

    重華自然不會在門口等著黎，不過門倒是也沒關上。黎端著水輕手輕腳地推門而入，見殿下坐在窗邊的躺椅上看書，便安靜地走到躺椅邊跪好。

    重華聽到聲響，伸手一探，沒拿到茶杯，卻先碰到一卷皮帶。他疑惑側頭，就看到黎將杯子和皮帶放在了一個茶盤上。

    ”這么想挨揍？“重華好笑地放下皮帶，端起杯子。

    本就是碰個運氣，黎有些失望，倒也不至于無措：”求殿下教訓?！?/br>
    ”先說說吧，“重華將喝了口茶，將茶杯放到飄窗上，”你怎么想的?！?/br>
    沒了杯子，殿下也沒拿皮帶的意思，黎便不敢再舉著茶盤，老老實實放到地上，低聲道：”阿黎那時覺得唐蕭和……和麒南很像，不欲他擾殿下安寧?！?/br>
    ”阿黎已經學會給孤拿主意了呀?！?/br>
    ”阿黎糊涂，“黎急聲道，”阿黎知道錯了，求殿下教訓?！?/br>
    ”那后來呢，“重華問，”唐蕭自己走到了孤面前，這樁前事你不覺得需要稟報一下么？“

    ”殿下不喜阿黎對唐蕭有殺意，“黎訥訥道，”殿下當日歸罪陳默，阿黎，阿黎一時糊涂……“

    那日重華辨認出了黎對唐蕭的殺意，卻自顧自認為是黎受了陳默執念的影響，而黎沒有反駁。

    重華不由笑了：”這么說，是孤的錯處？“

    ”是阿黎，“黎急忙道，”是阿黎私心作祟，阿黎膽怯，不敢承認……阿黎知道錯了?！?/br>
    重華只搖了搖頭，問他：”還有什么要說的么？“

    黎心里忽然升起莫大的警兆。他膝行兩步抱住重華的腿，”還有，還有阿黎貪戀殿下寵愛，不愿殿下對阿黎失望……阿黎卑劣，阿黎不乖，殿下罰阿黎，罰得疼了阿黎就記得教訓了?！罢f著他抓起皮帶，舉到重華眼前。

    重華嘆了口氣，按下黎舉著皮帶的手，”孤昨晚得知此事后，便一直在想，是不是對你太過苛責了?！?/br>
    他晃了晃手中的書，道：”回來后孤便找了這本書，孤記得這書上有一句話，說‘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當時孤不以為意，現在想想，這下界人杰確有不少智慧之言?！?/br>
    黎沒看過這本書，也不知道殿下引用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可他仍然為這話中的不詳之意驚慌失措。

    ”阿黎知錯了，阿黎會長記性的，阿黎會長記性的……“

    ”噤聲，“重華有些煩惱黎的糾纏，干脆下令禁言。見這人慌不迭捂住嘴，他溫聲道，”日后你留在天庭為孤掌總門下事務吧，不必隨孤下界了?！?/br>
    寥寥數字，輕言緩語，聽到黎耳中卻不啻晴天霹靂。

    ”殿下別趕阿黎走！“

    黎顧不得禁言令，復又抱緊了重華的腿，連聲央求，”殿下揍阿黎，殿下打爛阿黎的屁股，阿黎就不敢不聽話了?！?/br>
    “還有這張嘴敢欺瞞殿下，殿下也打爛它，讓它吃足教訓?！?/br>
    ”還有，殿下打斷阿黎的腿，阿黎就不會亂跑，讓殿下礙眼了?！?/br>
    ”還有，還有——“

    ”阿黎，“見他越說越不像話，重華不得不沉下臉打斷，”你現在就很不聽話?！?/br>
    ”阿黎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啊，殿下，殿下，“黎心慌意亂，只覺得抱住殿下的腿仍然沒有安全感，越性往前一撲，箍住了重華的腰，”殿下揍阿黎，殿下再給阿黎一次機會，殿下——“

    ”放開！“

    ”不，不放，不放，”多少年的恐懼終于降臨，最深沉的夢魘化為現實，黎如魔怔一般，抓著重華不肯放手，“殿下，殿下……”

    重華好不容易平息的怒氣又被他挑了起來，“孤命你放手?！?/br>
    “不，不，”黎連連搖頭，忽然眼前一亮，如抓住救命稻草，“殿下還欠阿黎一個要求，阿黎還存著一個要求對不對？”

    “阿黎求殿下，求殿下揍阿黎好不好？求殿下……”

    重華忽然冷靜下來。

    他冷冷看著面前這個百般作態、胡攪蠻纏的人，簡直無法想象這竟然是自己教養長大的孩子。

    簡直是……敗筆。

    “這么想挨揍？”重華重復了一遍，語氣說不出的森然，絲毫不復先前溫煦。

    黎卻已然無法分辨，只知道連連點頭。

    “也好，”重華倏爾一笑，撿起皮帶。

    “這是你承罰的姿勢？”

    “阿黎知錯，阿黎知錯，”黎連忙跪直身子，仰頭看著重華。

    重華站起身，將皮帶扔給了他。

    “自己打，”重華淡淡道，“打到你知道‘聽話’兩個字怎么寫為止?！?/br>
    黎一下子愣住。

    重華卻已經大步走了出去，用力甩上門。

    伴隨著“咣”的一聲巨響，偌大的書房，只剩下黎捧著皮帶，愣愣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