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前路茫茫,大雪彌天,季良意帶來的白馬被羌兵一刀砍斷了前蹄,冰天雪地里早斷了氣,他背著得意下山,徒步穿越漫漫風雪。 縱使極力將四肢蜷在布料底下,得意依舊很冷,又出奇地感到饑餓,兩人在院落里找到了一點水和食物,可那只能勉強果腹。季良意的大氅沉甸甸地掛他在身上,浸了雪水,沾著沒法干透的血污,遠不足以保暖。他唯一能貼著季良意的熱氣騰騰的后背,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可他已經不再那么平坦的肚子也正抵在季良意的后背上,不曉得這木頭腦袋有沒有察覺? 他想起懷里還揣著那只翡翠手鐲,便掏出來查看,如今鑲了金絲上去,到不像是老太君喜愛的樣式,只是上面還沾著圖雅的血液,鐲體才顯得有些斑駁。 得意將其舉到季良意眼前,語氣堅定:“你根本沒對祖母動手,我知道的?!?/br> 不待季良意回答,他又補充:“老馬倌釀的酒我不怎么喜歡,但給營里送信的那個兵蛋子很愛喝,我說若想白喝馬奶酒,就要帶上我京城的家書過來,因此每次老祖宗來信,我都能趕在姓鄧的之前拿到?!?/br> 得意冷哼一聲,不屑道:“想必這蠢女人真以為京城那邊沒了消息,才會上你的當!” 聽他提及自己時言辭忿忿,季良意忍俊不禁,他朗聲問:“得意,你可知襲擊你的那個乞丐是受誰的指示?” “還能是誰?可惜我猜得晚了,這下三濫的手段,那幾個嫂嫂怎么會不愛用?” “不錯,但若沒有那乞丐逼你砸了鐲子,她又怎么會聽信我的一面之詞?你這四嫂嫂千算萬算,恐怕也算不出她會栽在自己人手上?!?/br> 等季良意也指出四嫂嫂的愚蠢之處,得意卻不接話了,他回過頭,發現山坡上的院落已徹徹底底淹沒在風雪之中,來路迷蒙不清,雪地上只有兩排筆直的腳印。他若有所思,怔怔問:“良意,你是不是早就想除掉鄧連?” 季良意靜了片刻,才緩緩開口:“……她心懷鬼胎,我并非沒有察覺,然京中勢力交雜,這么多雙眼睛盯著,弟兄們與我都不敢妄動。我回祁州,便是要轉移她放在老太君身上的心思,還有老太君身邊的其他人?!?/br> 然而他沒想過這個“其他人”,會真的跟自己回祁州。 季良意收緊胳膊,將背上的小孩又抬了抬,繼續道:“送你去羌部也并非我心血來潮,圖雅是老可汗欽點的繼承人,在草原上的勢力不容小覷,有她的庇佑,想必你會更安全?!?/br> “……你是說,一旦鄧連對我動手,圖雅必定會有所反應。這樣一來你毋需出馬,就能借羌部之手把姓鄧的連根拔起,即便與她勾結的阿史文那邊有所不滿,也盡可以說這不過是皇子間的奪權之爭,無論祁州、京城,與此都沒瓜葛,對不對?” 這一回,季良意沉默得比之前更為漫長。 他未曾想過要利用得意,畢竟還有一枚可保全計劃萬無一失的棋子,即隨得意前去羌部的何峰。 季氏一族覆滅多少年,何峰便已追隨季良意多少年了。他如何會想到有朝一日,也要提防曾在沙場上為自己牽馬的副官? 02 雪風呼嘯而過,季良意的額發上積了一層薄霜,得意按著他的衣領,問道:“良意,你可還記得我娘親長什么模樣?” 季良意不由一愣,鄭重道:“你娘容貌傾城,只不過常以假面示人,她面具之下的樣子比戴上面具更好看?!?/br> 他輕輕拍小孩的大腿,說:“得意,你和她很像?!?/br> 見無人應答,季良意繼續道:“只不過我與她之間談不上有什么情意,她嫁入季府,是為做一個眼線,而非一位妻子。我那時年紀輕輕就在御前走動,心高氣傲,不愿呆在家里,不樂意被安排婚事,亦沒機會與她多相處,才會以為她和其他高門小姐一樣,是位隨遇而安的尋常女子?!?/br> “如若我對她沒那么輕視,或許也能早點摸清她的脾氣,當年我赴火場救人,你娘親告訴了我所有真相,卻不愿意跟我逃生,那時我不明白好端端一個姑娘為什么偏要等死,她騙我,說府中有對我父親不利的情報,需親手銷毀。況且當時尚有諸多婦孺受困于府中,她勸我先去救火,她身手不俗,自會找機會逃脫?!?/br> “我與她非親非故,夫妻半載也未曾交心,大難臨頭,知各為他人棋子,生死不足為惜……情況緊急,我不清楚事情全貌,心中隱隱將她視為縱火人其中之一,見她執意留守,居然以為是做賊心虛,也不疑有他……” 他停下來,從懷中掏出那枚碎成兩瓣的白玉吊墜,遞往身后。 “我臨走前,你娘托我將這枚玉墜交予你?!?/br> 他的手空舉了半晌,也沒人去接。 “鄧連沒有說錯,我確實卑鄙、無恥,是齷齪雜碎……一開始對你多加關照,確是問心有愧,一心想向你娘謝罪所致;后來我心無定力,不懂收斂,不計后果,對你肆意留情,引人誤解,連累你顛沛流離、心碎懊悔,置老太君于險境,是罪該萬死,不可饒恕?!?/br> 他收回手,拔出腰側長劍,拿劍柄抵住得意的手背。 “拿著這把劍,你到祁州等我,阿史文鐵了心要打仗,不顧祁州還有數十萬百姓,我尚不能甩手而去,等戰事一結束,我便來找你。你就拿著我的人頭,去你娘親墳前……” 話語聲漸漸沉下去。 季良意的脖頸曾遭烈焰灼燒,留下駭人猙獰的傷疤,得意的眼淚一點點打濕疤痕,似乎比漫天的落雪更冰冷。 03 男人在風雪中佇立了須臾,遠方已能隱約看見樓宇的檐角。他繼續前進,在山腳下找到一間樵夫遺棄的木屋,他走到屋子里干燥的泥土上,將背上的重量小心放下。隨他的動作,兩人身上都抖落著十分細碎的雪花。 進了房子,風聲也并不見小,只因這屋子的窗戶已給凍住了無法扳回,雪色仍將屋內照得透亮。他搓熱雙手,輕輕捂住小孩的雙頰。霜風似刃,得意不知又哭了多久,臉蛋和鼻尖紅腫得厲害。 “沒、沒關系……都沒關系……” 在他掌中,小孩的發音抖動不平,這句話更像是得意鼓足勇氣對他自己說的。 “……我也有事瞞著你……” 哭聲混著風聲,風聲里又夾著斗篷翻動的響聲,松動的木板被烈風刮得狂響,得意的聲音簡直像掉進染缸的一粒墨水。他拉高衣袖,那上面淺黃色的染料竟還沒有完全消退。 看見他手背上的圖案,季良意有些迷茫,但很快,他忽地瞪大眼睛,眉頭挑得極其高,這張英俊桀驁的臉龐上,露出男孩才有的驚訝神情。 他立刻撲向得意,好同一只猛獸驚醒似地,兩只爪子在獵物身上焦急摸索。得意坐立不定,幾乎是被推倒在一旁潮濕的木材上的,他忙不迭抓住季良意的雙手,拉到衣袍下弧小幅鼓起,隱隱開始有胎動的小腹。 觸摸到這一處的體溫,他身上急躁不安的大雪豹子,才終于安靜下來。 得意負氣道:還要我拿你的腦袋嗎? 季良意看著他,看著自己掌下溫暖的肚皮,他的身子更低了一些,與得意輕輕抵著額頭。 此前凝結在男人睫毛上的霜花已經融化了,幾滴雪水像淚珠一樣落到得意的鼻尖上。 他心中酸楚,伸出手,環住雪豹子的肩膀。 “沒事了,我和孩子都很好,不用怕,已經沒事了……” 窗外的風聲停歇了,木屋不再搖晃,白雪鋪滿草原、山峰。從結冰的湖面上,尚還看不出春天的氣息。一根冰錐從木屋的房檐砸下來,驚擾了躲在檐下避風的一群麻雀。太陽出來了,天地間寂靜無聲,日光下再也見不到一片雪花。 草原上,冬天的最后一場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