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童年
圖耶很久沒有夢到小時候了,也許是拉維爾的手太過柔軟,讓他想起了他的母親。他并不是從出生起就孑然一身,在早已模糊的童年回憶里,總會出現一雙白皙細嫩的,女人的手。 二十年前,舊城和現在差不多荒涼,所有的建筑都是灰撲撲的,房子擠得太密,陽光就很難照進來,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搜羅來的舊家具發了霉,總有種沉沉的潮氣。 圖耶的童年沒有光,母親的面貌藏在久遠時空中,看不真切,只有那雙冰涼的,濕滑的,如凝固的油脂一般的女人的手,刻在他靈魂深處,鬼魅般糾纏著他。 他記不清楚那個女人是什么時候離開他的,七歲,或更小一些,她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只給他留下一個名字和一些零碎的記憶。 他夢見女人叫他圖耶,聲音又輕又軟,甜膩膩的,沁出腐壞水果的香,不像是叫兒子,更像在呼喚戀人。 她說,“圖耶你別生氣”“我最喜歡圖耶了”,她還說,“圖耶你為什么背叛我”“圖耶你去死好不好”,一聲一聲,如泣如訴。 圖耶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他冷眼旁觀那個抱著膝蓋坐在月光里的小男孩。他瘦得驚人,骨頭上裹了皮,裸露在外的皮膚青青紫紫,側臉上一道長長的血痕,但他沒有哭,綠盈盈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麻木而空洞,在小小的臉上分外突兀。 他看見月光扭曲成刺眼的紅,窗框松動,天花板開裂,小房間一點點坍塌,然后他醒了。 他躺在高塔臨時分配的宿舍里,這是個單人間,帶了衛生間和廚房,條件還行。芬利不在,阿佩普也回到了腦海中,屋子里只有他一個人。圖耶睜開眼,眼神平靜,一點不像做了噩夢,他默不作聲地從床上坐起來,撐著床板低著頭,發出輕輕的氣音,像是在笑。 “陰魂不散的東西,”圖耶自言自語,聲音幾不可聞,里頭沒有悲傷或恨意,而是種被打擾了的不悅。他確實不恨他的母親,愛或恨都出于在乎,他不在乎,只覺得厭煩。那些畫面就像褪色的老照片,無力反抗的幼年時光沒什么意義也不值得懷念,應該被束之高閣,未經允許地出現于他來說是冒犯,他十分反感。 門外的動靜喚回了圖耶的思緒,芬利擰開門鎖和羅登科長一起走進來,他看見圖耶已經醒了,樂呵呵地笑道:“我還以為你得再歇會兒呢!” 圖耶垂下眼瞼,表情不太好看,小花園里發生的事超出了他的預料,阿佩普和他都不應該脆弱到遭受一次簡單的攻擊就會造成這么嚴重的后果的地步,除非抑制環有問題。 圖耶抬手摸向脖頸處的金屬圈,眼神越過芬利落在羅登身上,這個八面玲瓏的中年人顯然知道圖耶是什么意思。他讓芬利去倒杯水,自己坐到床對面的凳子上,溫文爾雅地說:“圖耶先生,是我考慮不周,出于對您實力的估測,這個抑制環經過了調整,沒想到給您帶來了傷害,真是抱歉?!?/br> 芬利抱著個玻璃壺從廚房出來,里面空空蕩蕩,他感受到雙方的對峙,小心翼翼地往門口蹭:“圖耶這里沒有開水,我去我房間里倒?!比缓缶痛蜷_門溜了。 沒人管他,羅登繼續道:“就是不知道圖耶先生的精神體為什么會和洛倫佐博士發生沖突,您不是一直待在情報處嗎?”他審視地盯著圖耶的表情,嘴角的笑浮于表面,明顯心有疑慮。 圖耶當然不可能說是阿佩普見色起意,他知道羅登懷疑他有鬼,這群高塔人像對待裝了水的氣球一樣保護著拉維爾,尤其他不久前還有過前科,本身就是高度危險分子。 但沒關系,反正他又不是要傷害拉維爾,他聳了聳肩,輕描淡寫地說:“我的精神體比較頑皮,并不總和我在一起?!?/br> “圖耶先生應該了解自己的處境,您是個聰明人,還希望您不要在我們建立信任的過程中做出什么不明智的事來?!绷_登話說得不重,但周身氣勢壓迫感十足。 圖耶轉了轉脖子,失笑道:“這次只是意外,我一向誠意十足,何況有這東西在,我能做什么呢?” 明明他才是更慘的那個,卻還要被警告,官方可真難討好。 芬利適時回來,他戰戰兢兢地給羅登倒好水,覺得房間里氣氛沒那么緊繃了,便忍不住說:“洛倫佐博士說圖耶精神狀況不容樂觀,需要盡快治療,科長您看……” 圖耶驚訝地看了眼芬利,他知道自己不太健康,萊娜說過很多次,但他沒想到拉維爾會和芬利說這種話,他對他可沒什么好感的樣子。 羅登收斂鋒芒,重新恢復禮貌,他斟酌著說:“最近太忙,倒忽略了圖耶先生,您情況特殊,入職檢查不夠深入,沒能全面反映您的身體情況,既然洛倫佐博士這么說,還是謹遵醫囑比較好?!?/br> 他讓芬利陪圖耶去一趟醫療部,雖然圖耶身上疑點重重,但在他的幫助下情報處獲得了不少有用的消息,樂園在本市安靜了很多,他若安分守己,他又何必苛待。 圖耶笑著道謝,拉維爾在醫療部工作,這個安排深得他心,雖然不見得能遇上,但也值得他高興了,他這裝乖賣好的,總得有點收獲。 羅登還有工作,他站起來準備離開,走之前似是而非地告誡:“那就不打擾圖耶先生休息了,以后您還是注意些,別讓精神體亂跑,當心再受傷?!?/br> 圖耶溫馴地點頭,眉眼彎彎,看起來純良無害。 芬利送羅登出門,“咔噠”一聲后,房間里又只剩圖耶,上揚的嘴角緩緩落下,眼睫覆上綠眸,遮住其中幽光。 他面無表情地仰倒在床鋪中,雙手放在腦后,阿佩普從被子底下鉆出來,把腦袋探到他視線上方,嘴里叼著根灰色羽毛,油光水滑,光潔柔軟,是煙黛落下的。 圖耶伸手取下那根鳥羽細細觀察,阿佩普爬到他身上,頭貼著他的臉撒嬌,信子一伸一縮,點在他鼻尖。 圖耶用羽毛在阿佩普冰涼光滑的身軀上掃弄,眼神無焦距地落在空中。 他低聲說:“急什么,遲早是你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