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低吟聲醒來，我看到的不是黑漆漆的山頂，也不是湛藍的天空，而是一片綠色而微微透光的蕉葉。只見那巨大的葉子兩端被埋在了沙子里，柔軟的葉片如穹頂一般在我眼前展開，遮住了耀眼的陽光，卻又沒阻礙我的腦袋。

    推開身上層層疊疊的葉子，我從細軟的沙子上爬起來，卻發現我已到了一處隱秘的沙灘上。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讓人舒服地伸展身體，不禁瞇起了眼睛。

    恢復了一些體力，但我的聲音還是沙啞而干涸的。我環顧四周，穿過茂密的樹干，我看到了昨晚我棲息過的山洞，已被樹蔭層層覆蓋，那里一定冷極了。

    柔和的叫聲拉回了我的意識，人魚叼著魚滑上了沙灘，他手里還捻住了好幾條，都是梭魚。肥美的魚兒在沙灘上活力十足地跳著，水滴四濺開來，一顆一顆閃動著奪目的絢爛。

    我心頭一動，認出了那正是幾天前我從他的魚獲里取用的，于是摸著他的腦袋，柔聲問：“你是以為我只吃這類魚了嗎？”

    人魚順勢撲在我的懷里，用他充滿愛意的眼睛看著我，好似完全沒發現自己身上都是他最討厭的沙礫。

    撫摸著他修長的大尾巴，我幫他抹開了夾在鱗片縫隙里的海藻與沙子，他婉轉地呻吟著，在我懷里動來動去，裝作一副溫順的樣子。但承受一個比我還大上許多的野獸，我也有心無力。魚被推到了我身邊，我便想從地上爬起來，他出了聲，不滿地對我哼吟，似乎在小聲控訴著我。

    我蹲下來對他解釋說：“我不是不吃，只是不能吃生的。事實上，你做得很好，我早就餓了?！甭犕?，也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人魚低下頭將那些蹦到遠處的魚趕回來。我撿了樹枝堆在沙灘旁，刨了點木花，掏出打火機點起了火。

    木頭的質量比起昨晚來說好得多，點著的火焰又大又猛，在助力之下肆意蔓延著，瞬間就沖過了我的頭顱。我一邊驚嘆著汽油與海風的威力，一邊埋頭處理魚rou起來。

    當銀色的小刀從我手中彈出時，彈簧片摩擦的聲音讓正在捉弄獵物的人魚繃緊了身體。他瞟了我一眼手里的刀刃，看上去有些恐懼，但又被他克制住了。

    “我可不能讓你碰這個，別小心把你手上的蹼膜給切斷了?！蔽逸p笑了一聲，并不熟練地用刀去鱗除臟，然后穿上樹枝架在火焰上。他咔噠了一聲，似是在反駁我。

    有海風做干擾，火焰時不時被撩起來，炙熱的火舌撫過魚身，實在不夠容易烤得均勻，沒有經過佐料腌制的魚rou，又腥又硬，并不能算作美味。但是我實在太餓了，昨日的饑餓與病痛積累在一起，讓我的胃急速萎縮著，咕咕直叫，就算魚皮烤得黑焦一片，我都愿意嚼著魚骨吃下去。

    對方清澈的眼睛里，倒映著剛生起的橘紅火焰，我后知后覺地察覺到，他居然一點兒也不怕火。不，他應該怕過，只不過我沒有發現。如果他沒克服對火的恐懼的話，昨天他也不會出現在洞xue里了。

    當他看到洞xue前火苗的時候，看到那未知的熱度在洞口聚集，看到火焰在他指尖灼燒，看到我在洞內呻吟，該有多害怕和焦急？我不敢想象，他為我反抗了多少本能。

    心中一暖，我從烤魚身上撕下一條熟rou喂給他，我看著他微微睜大著眼睛，觀察我手中的rou，而后轉頭看我，帶著些許疑惑不解的色彩。

    “要嘗嘗嗎？我覺得還不錯，至少沒有那么腥?！币驗橥耆珱]有放佐料，所以我并不害怕這會對他的身體帶來損傷，我試探著遞過去，帶著一絲友好的試探。

    趴在沙灘上的人魚雙臂微微撐起來，認真而細致地看著我手上之物，似乎對比著與他之前吃過的區別。如果他愿意相信我，嘗試未知的食物，這便是一個理想的開端，但如果沒有，我并不著急，也不會埋怨他，對投喂這件事，我跟他一樣保持著同樣的熱情與耐心。

    這樣想著，人魚忽然又靠近嗅了嗅，涼爽而濕潤的氣流從我指尖穿過，冷意的呼吸讓我的手指輕輕顫動，他快速遠離開來。雖然他不會用表情表達出嫌棄的意思，但是我能清楚地感覺到，他并不喜歡這種味道。我在他眼前吃掉了這一片rou，人魚抬眼看著我，突然變得有些沮喪，或許還有一絲錯過的后悔。

    “沒關系?！蔽艺f，“你不喜歡并不是你的錯。你還想試試嗎？”我撫摸著他的頭，手指貪戀著他的溫度，滑到了他精致的臉頰上。他的答應永遠都是那可愛而令人沉醉的噠聲，來自人魚的特殊的語言。我忽然感覺到遺憾，我們這兩個種類分開太久了，連肢體語言都不盡相同。如果他知道點頭和搖頭的意義，我們的交流還會如此困難嗎？

    接著我又撕下了一片，但這次，他更加果斷地張開嘴想嘗上一嘗，于是我直接放進了他的嘴里。他合上嘴，將魚rou吞吃入腹。等人魚已經含上去了，我才意識到他可能會咬到我這回事。人魚的牙齒堅硬而尖銳，呈鋸齒狀，能輕易咬下獵物的一大塊皮rou，何況是我的手指呢。

    但一瞬間，我感覺到我的手指被一層柔嫩的軟rou包裹著，由于猶豫與遲疑，它們微微彎曲著，不經意間就勾搭著對方的上顎，讓人魚自然地由于避讓張開了嘴。

    “你也擔心會咬到我嗎？”我笑了。

    他的嘴里沒有唾液，魚rou小而軟綿，自然也不需要咀嚼，rou片一進嘴就滑了下去?，F在的他只是詢問地看著我，濕滑的舌頭似有似無地舔著我的指腹，這副乖巧的模樣著實讓我心動。

    很快，我的臉就感覺到發燙了，這動作太過情色，且具有些許臣服的意味，無聲地引誘我犯錯。他對我實在過于縱容，給了我輕易能夠毀滅他意志的權力。

    我心疼地摟著他，不禁想起那些我只字不提的東西。雖然對方掩飾了他的疲倦，但是傷口是無法遮蔽的。即使血液早已流干，新的傷口一直在那，不會消失，每次目光觸及那處，我就在心里升起想要逃避的欲望。這樣的傷口也許會出現在我沒有看見的地方，每日都會增加，一想到這，我的喉嚨瞬間哽住了。

    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他在我懷里抬起頭，眼睛緩慢地眨動，一尾華麗的鰭羽在他的下端悄然開啟，一種攝人心魄且毫不設防的美在我面前展開了。我忽然感覺到更加焦急與害怕，摸著他光滑的額頭，蓋住他明亮的雙眼，似乎就能擋住對方奮不顧身的感情。一對濕潤的睫毛在我掌中劃過，留下海水的痕跡，我輕輕地嘆氣。

    我知道今日的捕食對于他來說，與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樣。大量的水下運動和保持溫度，他不能一直捕捉小零食，他需要更多更大的獵物才能維持生命與營養。跟著族群活動捕捉大型魚類，會使他輕松很多，但是他為了我，為了不再服侍他的王，要永遠習慣一個人去捕獵了。在海里我不能照顧他，在地面他也無法保護我，這種事情需要我們都要用余生去習慣。這可憐的魚真的知道他的決定會造成什么后果嗎，他會不停受傷，直到終有一天再也游不動了。

    或許回到家會好得多，我可以從漁夫手中為他購買食物，前提是他會接受我的馴養，這一切都好說。但我擔心的是，他不會這么做。他是那么的驕傲，以至于我從來都不能真正馴服他。他與生俱來的野性與人格糾纏在一起，讓我實在不舍得破壞這渾然天成的魅力。

    這讓我該怎么對你才好呢？

    當喂食失去了原本的意義，一股更深的柔情開始順著眼神在我身上婆娑著，他用深藍色的眸子肆意地盯著我，隱隱藏有微光在潛流里顫動。我用眼神親吻著他的肌膚，人魚的眼里回應著我含蓄的挑逗，開始閃動唯美的橙色光暈。

    人魚先生開始發出喜悅的咕嚕聲。即使他在海里明明享用過食物了，但還是湊過腦袋來，裝作沒有吃飽的樣子。每當我串完一條生魚，他就推來另一條在我腳邊，讓我繼續。我將烤好的魚片一半喂給他，另一半留給自己，他會吃一些我手中的食物，但更多的時候用深湛的眼神注視著我，誘惑我?？次抑皇沁种焐敌?，一臉不抵拒也不歡迎的樣子，他就折起耳鰭，低下頭咬著我來不及烤好的部分，似乎在為自己多情的誤會而受傷。

    “你在地上扭什么？”我突然故意問，“尾巴也受傷了嗎？”

    在我溫和的眼神下，他圈起了自己的尾巴，擋住他隱隱裂開的生殖裂口，收斂動作，無辜又純情地看著我。我輕笑一聲轉頭回去烤魚，他卻在我身后開始異樣地在沙灘上擺蹭他優美的長尾，柔軟的腹部在細碎的沙子里，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海潮聲是他掩飾心思的詭計，把他喉中帶有欲望的低吟與嗚咽壓了下去。

    這條笨魚不知道，有些事情是如何也掩蓋不住的，有些秘密即使不說來也會被發現?？赐噶藢Ψ降男氖?，讓我陷入一種隱秘的得意與慰藉之中，雖然我也已然情動，但我覺得逗弄對方更加有趣。他的反應是如此青澀而可愛，讓我完全沒有意識到正在招惹的是一個頂級獵食者。

    果然，我還是過分地高估了對方的自制力，我的無視被拆穿，我的裝傻惹怒了他，猝然間，我的魚就將我重重推到在沙灘上，把我撲得暈暈乎乎。

    伴隨著傲慢的低嘯與怒吼聲，他用強壯的身體壓制著我，雙臂圈出了地盤，俯視著他的獵物。像做夢般，我在潮濕的陰影中抬起頭，靈魂就忍不住被那雙眼睛吸了進去。

    在那里，我看見了一片寬廣無垠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