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41
【第三十七章】 “蒼藍?” 方河本是留在岸邊,見蒼藍入了山林久久未歸,正想是否要去看個究竟,冷不防識海如遭重擊,而心中嗡然一震—— “唔!” 那沖擊不過瞬息,然而震動恍惚卻是漫長,方河撐著山石,好半晌才緩過神來。 ……這又是什么?方河捂著頭,只覺神魂竟有撕裂之感。 誰在cao縱他的神魂?蒼藍……蒼藍又在做什么? 鏘! 長劍劈斬,開山裂海,另有一柄骨扇斜斜刺來,扇面全開之際雪白電光匯成洪流,頃刻將劍風吞沒—— “小子,你又是什么人!” 燕野一聲暴喝,魔息火焰升騰呼嘯,隱隱竟有鳳鳥的輪廓,雷與火鏗然相撞,熱浪與雷光齊齊炸開,寂靜山野中遽然爆發出轟然巨響! “嘖!” 魔息涌動如潮,便是蒼藍亦不敢托大,骨扇收攏半寸,腳步退后半分,他猛然回手劃出數道風障,方才險險止住侵蝕蔓延的火焰。 ——他身后便是那處河岸淺灘,方河……他的仙君還在那里! 火焰氣勢不退,燕野許是看出蒼藍心有顧慮,趁此破綻驟然提劍,眼看就要襲上蒼藍近前—— “——蒼藍?” 猶豫又隱忍的聲音突兀響起,那聲音其實已近在咫尺,只是因氣息虛弱,方才飄渺模糊。 燕野驀然一怔,劍勢片刻遲緩,而蒼藍已尋到機會揚扇而起,再度揮出颶風—— “你為什么——為什么會跟他在一起?!” 燕野格擋退后,長劍重重一甩,凜冽劍風頃刻斬斷大片林木! 萬樹轟鳴倒下,而方河終于循聲而至,奔至林中空地。 “蒼藍?你——?!” 穿破樹林與陰影,方河第一眼見到的是神色緊繃的小龍,少年身形仿佛又有成長,一身黑袍莊重肅穆,執扇的手穩穩擋在他身前,是個堅不可摧的捍衛姿態。 而站在他對面的那個人……這熟悉的魔息火焰,這熟悉的玄色長劍—— 方河難以置信地抬頭,失聲道:“燕野?!” “果然是落到你這里來了?!?/br> 燕野見到他,未露半分情緒,極輕地嗤笑一聲,仍舊橫劍于前。 “你們……?” 眼下情境再明顯不過,蒼藍提防燕野,燕野亦在戒備蒼藍,兩人明顯已交過手,四下林木傾倒、雷擊焦痕與火焰灼痕狂肆蔓延,若非有他打岔,恐怕這兩人已成生死戰局。 “哥哥,到我身后來,”蒼藍聽他喊出燕野名字,眼神剎那凍結,他緩慢張開骨扇,霹靂雷光若隱若現,“他是魔,我不能容他于世?!?/br> 燕野聞言又是冷笑:“話說得狂妄,你也得有這個本事!” 漆黑火焰纏上長劍,直直與電光相對,戰局一觸即發,方河被蒼藍護在身后,卻是萬般踟躕——即便知道這是蒼藍的任務,即便知道燕野身為魔修——可沒由來的私心卻在瘋狂叫囂——他不想看見這兩個人爭斗……他不想看見任何一個人死去! 為什么——他理不清,也許是因為兩人都與他有舊,也許是因為他們都予過他救命之恩……無論燕野是否是魔,無論蒼藍是否要與魔不死不休……可他不能就這么看他們生死相搏! 錚!相思出鞘,血絲應他心念,于場中劃出一道深紅界線! “等等——住手!” 他其實并不確信這兩人會因自己停手,他只是想試一試,如果、萬一、能看在他的情面上—— 這一擊既出便是三股勢力相撞,方河亦會受到波及! “哥哥?” “你做什么?!” 蒼藍驚詫,燕野急怒,然而一個顧忌方河,一個顧忌殘魂,竟是不得不同時撤回攻勢、踉蹌退開—— 嗤! 雷光驟滅,火焰驟熄,蒼藍朝后倒在方河身上,而燕野瞬間拔劍拄地、方才不致狼狽跌倒。 “咳——”蒼藍臉色驀地一白,唇角溢出黑紅血線。 “蒼藍?!”方河慌忙撐住他,直到此刻才發現少年身形遠比他想得單薄,寬大衣袍下空空落落,只一只手就環得住——難以想象小龍就是在以這樣的姿態來保護他,金龍作為神物強悍無匹,可蛟身的少年定是遠遠不及! “……” 數尺之外,燕野強撐著站起,見方河護著蒼藍滿面驚慌,心間驟然鈍重如山。 ——那是誰? 不過一次短暫分別……那個劍修身邊多了什么人? “哥哥,你認得這個魔修?你要袒護他?” 蒼藍不愿示弱,掙開方河意欲攙扶的手,狠力拭去唇邊血跡。 “我——” 袒護二字勾起久遠回憶,曾幾何時葉雪涯也這么質問過他,那時候他感念燕野數次救命之恩,只想在葉雪涯面前遮掩過去不了了之。 而今……而今小龍與燕野相對,他竟然還是無法袖手旁觀。 “小子,你在胡說什么?”燕野聞言,不耐地揚起長劍,“我何曾需要這么個弱小的修士來護?” “燕野——你若還認得我,為何不能聽我一勸!” 方河驟然揚聲,竟是生生叫住燕野:“小龍是因族中任務誅魔而來……我只問你一件事,在北境作亂的魔修可否與你有關?” “北境?”燕野眉頭緊蹙,煩躁道,“你忘了我說過的話?無仇無怨我殺人作甚!” “自鏡心城一別,你真的再未對人族出手?燕野,我只要你一個回答?!?/br> “嘖,你又憑什么這么刨根究底……”燕野越發惱怒,但見方河神情嚴肅,執劍的手微不可查地發顫——燕野頓了頓,終是冷淡甩出一句,“沒有?!?/br> “……那我信你,”方河定定注視燕野,不知何時他已對那雙血色眼眸毫無懼意,方河一字一頓道,“我信你……不是作亂的魔修?!?/br> “哥哥?”蒼藍猛然拽住方河,“魔皆是陰險狡猾之輩,天性嗜血濫殺,你怎么能單憑他一句話就放過他!” 方河忽然閉目,沉沉呼吸。 “蒼藍,這個人救過我,不止一次?!?/br> “鏡心城的魔曾審問我燕野的下落,這世間不只他一個魔,如若你們另有共同的仇敵……那何不暫且攜手?” “——鏡心城的魔?” 燕野俶然打斷他,厲聲發問:“你遇到了誰?楚弦?!”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那是一個很詭異的少女,似乎是個魂修……對了,‘她’帶著安錦,安錦被‘她’煉作了rou身傀儡,后來在鏡心城放出了十萬心魔……” 燕野霎時一怔,這才醒覺是潮平配合楚弦聲東擊西。 他想吞噬楚弦所以循著線索離開,未料楚弦會對方河發難,而自己亦被潮平纏住。 但潮平雖為楚弦效力,卻并未告知他殘魂一事,所以楚弦才沒有立刻吃掉方河。 可既然他在方河身上留下了魔息印記,這么大的響動他不應一無所覺。 燕野眸光一凝,停在方河手腕。 “方河,我留給你的印記呢?” “……!” 方河下意識握緊手腕,桃花印被葉雪涯毀去的那夜實是永生難忘。 “你走后……又遇到一些事端,”方河聲調漸低,艱澀道,“這印記被人毀去了?!?/br> “你的那位師兄——”燕野略揚聲線,目光轉到一旁越發陰沉的小龍臉上,隱隱帶出幾分譏誚,“你不是說師門能護你無恙?怎么,他拋下了你,所以你另尋了一條蛟作依仗?” “住口!” 三言兩語,徹底引出蒼藍對方河神魂中另兩株桃樹的嫉恨,小龍驟然暴起,手臂已化作兇悍龍爪,尖長利甲攜著疾風呼嘯而至! 鐺! 燕野早有防備,持劍擋開攻勢,卻不防身后陡然破空聲響,竟是龍尾悄然伸展、瞬息間直刺他的后心—— 嗤! 燕野面色微變,站定原地,緩慢拭去側臉沾上的溫熱濕痕。 ——那并不是他的血。 那是方河猛然劈斬相思、劍中血絲激射而出、織出血霧羅網方才抵住龍尾一擊! “……我不需要你來救,”燕野臉色從未如此難看,“這本就與你無關,你這不自量力……” “燕野,你受傷了對不對?” 方河驀地打斷他,相思曳地血絲纏繞,無端襯得他氣勢逼人,“不然以你這般修為,為何會被我攔下?” “小龍眼下是蛟身,修為自有不逮,而你負了傷,多半也是在強撐?!?/br> “——哥哥!我當然能殺了他!” 蒼藍急聲開口,卻是被方河利落截斷:“何必爭個兩敗俱傷?你要找鏡心城的魔,小龍也要除掉作亂的魔,為何不能暫且合作?!” “蒼藍,”他轉而對小龍道,“你暫且……可以信我?!?/br> “哥哥,你為什么……他到底是什么人?!” 小龍顯是驚痛震怒,黑鱗幾乎覆了滿面,嘴角也刺出獠牙,幾近妖化的他看起來格外猙獰,方河卻未退卻半分。 是什么人?方河一瞬被問住,而在同一刻驟然狂風涌起,群山瑟瑟、萬木蕭疏。 林木嘩然,落葉簌簌,方河盯著一葉飄轉零落,忽覺此刻光陰分外漫長。 他其實對燕野不該有半分親近,更遑論信任袒護。 相遇是為各取所需,燕野助他離開安家,他答應予燕野代價。 而后他直言不諱觸怒燕野,令后者撤去魔息壓制,從此情蠱泛濫,招致禍端無數。 燕野屠城,燕野殺蛟,燕野在眾修士面前救他—— 殺戮與贖救在燕野身上并存,唯一不同的是燕野只會救他。 哪怕是出于神魂與仙骨的緣故,他之于燕野也是例外與特殊。 而他對燕野,早已不是僅有畏懼。 “他是……” 他艱難開口,未覺燕野與蒼藍的目光霎時一并凝在他身上。 “……是我一位故人,”方河道,“無關魔修身份,他曾與我有舊?!?/br> ——只是故人便能得你如此偏袒?那分明是你神魂中驅之不去的黑桃花! 蒼藍驀地咬住齒關,直至唇間腥味蔓延才把這句話咽了回去。 “既是哥哥這么說……”蒼藍森冷抬眸,覆面鱗甲與手臂龍鱗緩慢褪去,“那我姑且,留他一命?!?/br> “妖物囂張,你若是龍我或許還會忌憚幾分,可是一條不成氣候的蛟……”燕野雖停了攻勢,語調依舊輕蔑,“妄自尊大是幼崽的天性?” “你——!” “住手!” 方河強硬拉住小龍,朝燕野厲聲道:“你又何必再挑釁!” 他這番疾言厲色,倒是怔住了燕野。 ——從未有人在他面前如此猖狂,便是楚弦也不敢! 這小修士……燕野暗自磨牙,不過短暫一別,倒是生出了不小的氣性! 然而心頭千般不耐,卻不得不承認,再與蒼藍相爭確實毫無益處。 他要尋殘魂,還要吞噬其余天魔,若與蛟爭斗至兩敗俱傷,那只會便宜了楚弦他們。 ——再是不甘不愿,到底也要權衡利弊,聽由方河調解。 “便算是賞你一次面子……”燕野悻然收劍,不再挑釁。 終是鳴金息鼓,方河暫且松了口氣。 他將相思歸鞘,余光瞥見劍中血絲越發鮮紅,心緒復又翻涌。 ——若非葉雪涯將心血煉入相思,以他舊時修為,的確不敢干涉燕野與蒼藍。 “哥哥,”蒼藍忽然扯住他袖角,猶在戒備地打量燕野,“既然不想殺他,那我們還是趁早離開,你不是為護著那幾個凡人才落水的?山間若另有妖物,只怕那些人兇多吉少?!?/br> “我……” 方河未料蒼藍轉瞬就要叫他離開,一時猝不及防,竟是被他生生帶出半步。 “哥哥向來仁慈,面對天魔也要網開一面,”蒼藍緊盯著燕野,見后者漸漸沉下臉色,心頭終于松快幾分,“可惜魔從來不是易與之輩,哥哥與我另有要事在身,還是同這位‘故人’趁早道別為好?!?/br> …… 方河一瞬踟躕,卻又不知心間猶豫從何而起。 “站住,”燕野眉頭緊擰,忽地大步走來,拽住方河另一邊手臂,“他憑什么要跟你走?” ——只是因為殘魂。踏步上前的一刻,燕野于心中道,若非眼下修為大損、而靠近殘魂有助他恢復……他定不會對這么個弱小修士如此在意。 至于和蛟爭奪……笑話,區區一條蛟也敢攔他?! “我將他從鹿城帶出,算來他還欠我數個救命之恩,方河,你可要反悔?” “自然不是……” 方河被兩人圍住,突覺眼下情境荒謬至極,前一刻他們還在生死相斗,為何現在又開始爭起了他的去留? 若說小龍是出于愛慕……那燕野又是在做什么?難道只是為了同小龍爭鋒置氣? “哥哥,”小龍將龍尾甩上他腰際,緩緩收緊力道,“你收下了我的逆鱗,還同……同我達成了血契,無論如何我也不會離開你?!?/br> “你這畜生,為何如此不知好歹?!” “等等——”眼見兩人又要動手,方河不得不再次揚聲打岔,他遲疑望向燕野,“你……到底要做什么?” 許是因蒼藍在側、劍中血絲更予了他底氣,從前方河對燕野多是畏懼退縮,而今卻已敢直言質問。 燕野暗自磨牙,嗆聲道:“我行事何須向你解釋?我要帶你走,你盡管跟上便是,還是我非要殺了這條蛟你才能認清局勢?” “……燕野,”方河認真同他對視,“你告訴我原因,我會信你?!?/br> “若真有必要……我跟你走又何妨?” “哥哥?!” 蒼藍驚怒至極,龍尾驟然一顫,若非他死死克制,這一瞬的力道險些將方河就此絞殺! “我只是不想再一無所知,”方河沉沉閉目,未留意到龍尾暴動,“我自認修為淺薄、來去不由己,但至少,希望你們告知我原因?!?/br> “……”燕野沉默良久,終是僵硬回答,“你既然看出我有傷在身……仙骨,你身懷仙骨,而仙骨可助我恢復?!?/br> “更何況楚弦和潮平——鏡心城的天魔多半已盯上了你,天魔生來相爭相殺,我不能讓你落到他們手中,那只會助長他們的勢力?!?/br> “所以,”方河猶豫著、極度不確定道,“你只是……要留在我身邊養傷恢復?” “……” 燕野驀然咬牙,突覺士別三日確實應當刮目相待,這修士不僅已對自己失了敬畏,甚至還敢誘騙他回答、一語道破他的軟肋! 千般惱怒憤恨,終是無言以對。 “燕野?”方河試著放緩語氣,“既是如此,我本打算先去北境荒漠,那里人煙稀少罕有修士,你……可否與我同行?” “北境尚有魔修作亂,說不定與鏡心城的魔難逃干系,你若要尋天魔線索,不妨也去北境一探究竟?!?/br> “你這修士倒是膽大妄為……” 燕野尚不解氣,轉頭卻見蒼藍眸光森冷,龍尾鱗片倒豎,危險逡巡于方河身側——而方河只顧著勸說他,對這暗中的禁錮一無所覺——燕野頃刻一怔。 仔細一看才發覺這蛟身上諸多古怪,蛟本是龍的下位,但這少年額上黑角、身后長尾、乃至方才妖化的手臂……赫然都是龍的原型。 他方才提過什么?方河收了他的逆鱗,再結過血契…… 燕野瞳眸俶然一縮。 他離世太久,對龍族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清,但那三兩句廣為流傳的龍族天性,倒是還有些許印象。 這條蛟這么在意他……是因為將方河認作了命定的伴侶? 嘖——這才多長時間?他真是會替自己惹麻煩! 燕野心間莫名煩躁,而另一種隱秘嫉恨亦在悄然生根,他無暇去理這煩亂情緒,硬聲道:“既是你要求我……便隨你去北境又何妨?” ——不過是因負傷在身、暫且在你身邊借殘魂修養……絕非是我妥協! 方河驟然松了一口氣——這便是答應了。 雖然燕野仍舊語氣不善、雖然小龍仍在警惕戒備……但終是被他暫且勸成共識。 方河長長嘆息,心如重石墜地,抬眸再見星夜低垂,突兀竟有云開霧散之感。 原來他與燕野,還能有如此相處的時候。 不是要挾與強迫……原來他們還能如此“交談”。 他其實沒想過還能見到燕野。 本以為鏡心城后,便是要隨葉雪涯回驚鴻峰,從此閉關思過再不理世事…… 誰知造化弄人,誰料人心難測。 如今兜兜轉轉,他來到鄰近驚鴻峰的北境,卻是執意北上,再不愿回頭。 ——嗡。 劍鞘微動,相思不喚而鳴。 ……那滴心血。 方河暗暗咬牙,只當未覺。 他朝前踏出一步,而后回望面色不愉的兩人,即便直覺該說些什么調和氣氛,卻只能扯出個有心無力的苦笑。 “走吧?”他道,“去北境荒漠?!?/br> 燕野嘖了一聲,到底拂袖跟上。 蒼藍不言不語,卻是非要牽住方河袖角。 如此終于安寧,一路朝北而去。 -- 【第三十八章】 蒼藍之前為勸他離開,隨口提了一句凡人,未料真惹得方河上心,爭斗耗去半夜,趕路又是半夜,至天明時終見到那條官道,隱約聽前方傳來人聲。 方河匆忙上前,卻是另一群流民在道旁休息。 這些人遠比馬車出行的婦人狼狽,一行人有老有少,皆是蓬頭垢面,他們見到衣著體面的方河一行,并未像婦人那般欣喜,只是略一抬眼,神情麻木僵硬。 方河本欲上前問詢,見狀忽然滯住。 這些,也是因魔修作亂罹難的凡人? “修士……” “竟然還有修士在這里……” 人群末尾傳來幾聲竊語,似有幾位年輕人正在交談,方河抬眸望去,未料對方俶然低頭,欲蓋彌彰地回避。 “……” 方河眉頭緊蹙,心間疑云蔓延。 “哥哥,”蒼藍拽了拽他袖角,“他們不是你要找的人?!?/br> “我當然知道,只是……” 只是出于同族,他想要護送昨日的婦人,但遇到另一群流民就能置之不理了嗎? “你護不過來的,”蒼藍加重語氣,“誠然你是仁心,但天下蒼生百萬,僅靠你一人去護?” “自然不是……我也沒有那種能耐?!?/br> 方河移開眼,徑直走過官道。 一行三人,方河從容、燕野倨傲、小龍清雋,與道旁枯槁的流民實可謂霄壤之別。 將要走過人群之際,忽有一人嘶聲道:“既是身為修士……魔修屠城的時候你們在哪里?!” ——魔修屠城? 方河驚愕,燕野亦沉下臉色。 “噓!”那人被迅速喝止,緊接著同伴朝方河躬身道歉,“仙長息怒!我這同鄉只是一時失言,萬望仙長海涵!” “……不必?!狈胶愚D身,想走到近前問個仔細,卻被那幾人誤會是他要發難,立時驚懼后退。 “我只是想問一問……關于屠城的魔修,你們知道多少?” 他立在原地,雙手攤開,示意自己并無敵意。 “修士不去前線除魔,倒要向我們問詢魔修?”又有位老者憤然道,“去那些被毀的村落一看便知!到處都是被魔寄生的行尸!只要有一個魔修混進村子,被他殺掉的人都會變成他的傀儡!” “死了也不得安息,還要做他的倀鬼、殺掉更多的人!” “這……” 方河聞言震驚,電光石火間想到鏡心城異變,霎時背脊一寒。 “心魔?!毖嘁鞍櫫税櫭?,忽地輕嘲一聲,“怪不得修士不敢來,他們是怕自己也受心魔影響?!?/br> “千百年了,還是沒人敢說自己道心恒定?!?/br> “……這與道心又有何干,”方河壓低聲音,極快回道,“安錦在鏡心城放出來的也是心魔,你知道主使是誰?” 燕野道:“你不是已經遇到了?天魔之一的楚弦,他只有魂體,最愛用這些傀儡伎倆。如意樓中我還當他為何不敢見我,原來是附體在了女人身上?!?/br> “你……之前是為找他離開的?” “被他跑了,”燕野嗤道,“說來他能在修士的仙城藏這么久,那位城主可是功不可沒?!?/br> ——鏡心城主? 方河還待細想,卻聽人群中又有sao亂,有道刻薄聲音古怪道,“修士到底也是人族出身,趨利避害才是本能,何必強求別人兼濟天下?” “哥哥,”未等方河回應,小龍再次催他,眼風極冷地掃過旁側凡人,“既已問到消息,何必在此糾纏?” “身為修士就要護著他們?這些凡人未免太自以為是?!?/br> “……蒼藍,稍等我片刻?!?/br> 方河拍了拍他的肩,抬步朝人群走去。蒼藍下意識想跟上,卻被燕野以劍攔住。 “你做什么——!” 蒼藍立時驚怒,燕野卻挑起嘴角,意味深長:“我倒想看看,他想做什么?!?/br> 蒼藍冷聲道:“不過是群螻蟻雜碎,你想看他在這耽擱?” 燕野聞言,不得不回頭認真看了蒼藍一眼,“我還當是龍族自詡正道才來插手誅魔一事,原來并非如此?” “……讓開!” 蒼藍恨恨咬牙,強行推開燕野,正要沖到方河近前,卻見方河抽出相思、以指尖在劍鋒一抹—— “我雖身為修士,奈何修為淺薄,只能贈你們一道符印?!?/br> 他半蹲下去,于一位婦人懷抱的嬰孩額頭畫下符印,“這印記可擋去魔修一擊,又或者你們往明幽城去……方圓百里我都能有所感應?!?/br> “從鏡心城到北境皆有魔修作亂,仙盟左支右拙,難免會有疏漏。你們到了明幽城,還是得尋仙門作依仗?!?/br> 符印完成,他于數道復雜目光中淡然起身,“同為人族,我盡力相幫?!?/br> “你這修士……”方才最早出聲的人遲疑開口,“真的會來幫我們?” 方河不置可否,未予回應。 “走吧,”他同蒼藍擦身而過,仿佛不曾留意到小龍雙眸已成豎瞳,“我尚有自知之明,你不必多慮?!?/br> “……仙君一向如此,又何須我多言?” 小龍含糊呢喃,方河并未聽清,側首看他一眼,卻是沒再過問。 走出數步,忽聽一道細微的女聲響起: “謝過修士……愿意保佑我兒?!?/br> 方河腳步一滯,心間郁結終是消去幾分。 - “上次你攔我焚毀靈舟,可還記得下場如何?” 三人復又朝前走,燕野閑閑甩著劍穗,語調不似嘲諷,倒顯幾分戲謔。 “當然記得,那可是數十條性命?!?/br> 燕野輕哂:“他們贈你‘魔修’的名號,滿城通緝你,這就忘了?” 方河臉色微變:“我只求問心無愧,至于旁人如何……” “哥哥,這又是什么時候的事,誰敢傷你?” 蒼藍忍耐已久,見燕野又開始與方河聊起他所不知道的“舊事”,心間嫉恨再也壓制不住,龍尾悄然探向方河腰際,卻又擔心激怒失控,只好若即若離地懸在方河身后。 “沒有什么……”方河欲言又止,想起鏡心城中諸多事端,實在不愿回憶。 “又是不能告訴我的事?”蒼藍語氣仍舊平靜,低垂的眼睫下眸光越發陰晦,“一別多年,哥哥待人越發疏遠了?!?/br> “我何曾……”方河一時百口莫辯,更不知蒼藍這句詰問從何而起,到底是因情蠱在前,無論面對燕野還是蒼藍他都做不到全然坦誠。 “小子,有句話我想說很久了?!?/br> 燕野瞥了一眼躁動的龍尾,冷聲嗤道:“你已得龍身,還要維持這副裝可憐的樣子到什么時候?” “虧得你能討好賣乖,你原身怕是比這小修士多活不止百年吧?” 霎時龍鱗倒豎,卻是礙于方河在場不能利落發作,蒼藍只能竭力維持平靜:“當年我遇到他時,便是這般樣貌?!?/br> “他既與當日無差……我又為何要變?” 燕野擰眉:“當年?以他的歲數能有幾個‘當年’?” 蒼藍終于尋到機會,嘲諷一笑:“我與他相遇遠在千百年前天宮之上,你這魔又在張狂什么?” “等……” 方河不知這兩人為何又在劍拔弩張,此刻他們尚未走遠,若是再打起來恐會殃及流民,他硬著頭皮想出言勸止,卻見燕野即刻變了臉色。 “——他怎么會是天宮的人?!” 蒼藍眼眸疾閃,仿佛自知失言,意圖將話題含糊帶過:“哥哥生來便是仙君,難道你不知道?” 燕野眉頭蹙得越發深,他當然知道方河是天生仙骨,然而方河修為淺薄、飛升遙遙無期,他從未把方河當作天宮仙人看待。 可若真是因為方河出身天宮,才得以擁有仙骨,繼而招引殘魂寄身…… 燕野面上不顯,心中已是驚濤駭浪。 他一時收了口,臉色陰沉至極,蒼藍見狀自覺扳回一城,龍尾晃得越發得意,眼看就要纏上方河腰際。 “……都別說了,”方河終于有機會插話,倦憊道,“我對這前塵往事毫無記憶,又何必執著于這些縹緲的東西?!?/br> 他無意識地撫著手腕內側,言辭間不掩焦慮,“我尚有要事急需解決?!?/br> 燕野余光一瞥,隱約猜到方河顧忌為何,但他當日能“隨手”留下一道桃花印記,如今卻是不言不語。 方河既然不開這個口,他又何必屈尊降貴。 -- 【第三十九章】 若去北境荒漠,必經明幽城。 行過迢迢山道,視線終于明朗。 崇山之外天地開闊,揚首是廣袤天穹,俯瞰是曠野平原,蒼茫綠地上數道河流馳騖往來,交錯如刀戟爭鋒。 平原盡頭,青灰色的城墻巋然屹立,護城河亦如龍蛇盤踞,遙遙觀去,明幽城固若金湯,堅不可摧。 漫漫官道上,旅人渺小如蟻,自曠野八方緩緩匯向城門處。 在驚鴻峰時方河匆匆見過明幽城主一次,猶記得那是位嬌俏靈動的女子,未曾想到她轄下的北境都城是這般雄偉森嚴。 他望向燕野:“那就是明幽城了,城中仙門諸多,此刻多半戒備森嚴,你……” 燕野煩躁道:“我自有辦法遮掩身份。倒是你這仙骨,可別再惹麻煩?!?/br> 蒼藍適時打岔:“我自會護著他無恙?!?/br> ……嘖。 燕野指尖微動,魔息火焰將引未引,但方河大抵已習慣這兩人針鋒相對,既見四下空曠無人,率先御劍下了山崖。 - 城下人群攢動,俱是風塵仆仆的尋常凡人,明幽城守衛持戟守在護城河邊,依次審查來往旅人。 流民者眾,摩肩接踵。方河站在外圍,正想有無別的入城辦法,忽聽一聲驚喜呼喚。 “仙長?原來你已無礙?!?/br> 方河回身一看,竟是之前遇到的婦人。 失了車馬代步,她仍是一身端莊,鬢發絲毫不亂。她朝方河莊重一拜:“當日救命之恩,妾身沒齒難忘?!?/br> 方河連忙扶起她:“夫人多禮。身為修士,本該如此?!?/br> 婦人起身,笑道:“仙長高義,但此恩不能不報。仙長可是要進明幽城?那不妨與我同行。妾身名為容青,家姐于明幽城中奉有官職,行事多有便宜,或許可為仙長省些功夫?!?/br> “這……” 想到最初回絕過她一次,方河實在愧疚赧然。 容青見他猶豫,又望向擁擠的城門,淺笑中隱含深意:“魔修作亂,流民諸多,但明幽城卻只有一座。眼下城防還要盤查來人中是否混有敵襲……仙長雖是修士,也難免多番周折?!?/br> 她是想為方河提供捷徑,方河卻想的是正好能替燕野遮掩身份。 雖然燕野修為深厚,恐怕并不需要他這點助力…… 但也未妨不可。 他向容青略一頷首:“便謝過夫人了?!?/br> 容青微笑,取出一枚令牌,令家仆送予城下守衛。 - “仙長還遇到了同伴?” 他們退后些許,由此容青便留意到幾步之外煞是顯眼的燕野與蒼藍兩人。燕野生得瀟灑,神情卻透著倨傲,黑衣肅然氣勢凜凜,一看便不易相處。 與之相對的是一旁身量稍矮的少年,少年亦是一身黑衣,面目卻柔和許多,容青與方河交談許久,他的目光片刻不曾從方河身上移開。 燕野變換眸色收斂魔息,小龍亦藏好了龍角與龍尾,但這兩人長相出挑又氣質出眾,卻是不肯遮掩半分。 “是……同伴?!?/br> 方河一時支吾,不知如何措辭。 “在下散修方河,才與兩位……兩位舊識重逢,我等欲經明幽城去往北境荒漠,有幸得夫人襄助?!?/br> 容青笑道:“仙長客氣,不過舉手之勞?!?/br> 那兩人不聲不響,容青倒也未覺無禮。 她知修士中多有脾氣古怪之輩,這三人中也唯有方河看起來平和幾分,只是好奇方河這么個內斂性子,從哪認識如此張揚的兩人。 但方河既然無意介紹,她也不會貿然過問。 片刻功夫后,家仆匆匆返回,另指了一道方向,帶著幾人經由隱秘法陣入城。 - “妾身是白城人士,家姐容瀲是明幽城主麾下女官。這條密道原是城主特允容家人留下的……” 地道幽深,容青取出夜明珠用以照明,她走在最前面,對方河小聲叮囑:“這條密道通往城中容府,待我尋到家姐、托她向城主打個招呼,便能讓仙長盡快出城去往荒漠?!?/br> “不過北境荒漠……聽說那里遍地黃沙、氣候詭怪異常,只有些兇殘妖獸活動,那些妖獸恐怕不比魔修好對付,仙長為何要去那里?” 方河第一次真切聽到關于北境荒漠的消息,不由一愣。 想來也是,若非藏著諸多兇險,為何毗鄰明幽城的大片土地渺無人跡。 只因那位“藥師”在此,他想徹底解除情蠱隱患,為此不得不前去一試。 “……是聽到一句傳聞?!狈胶拥吐暤?,“我聽說北境荒漠有一位藥師,他可解天下病癥,我有事想要問他?!?/br> “藥師?”容青怔了怔,隨即恍然,“仙長是想求見藥師?” “夫人認得此人?” 容青搖頭,面露難色:“北境確有其人,可是荒漠茫茫無際,能找到藥師的人屈指可數?!?/br> “早些年遇見藥師的人,無一不是藥師主動現身搭救。仙長若要尋藥師……恐怕還得借些機緣?!?/br> 方河心中暗嘆,面上仍客氣回應:“謝過夫人指教,但我必須找到他,便當我去試試運氣吧?!?/br> 容青寬慰道:“仙長不必太過憂慮,在等候城主手諭時,我可替你在城中打聽打聽?!?/br> 方河再次道謝,又聽容青介紹起明幽城主與容家。 他見過明幽城主,但印象早已模糊。聽容青絮絮道來,才知這位女子實是個厲害人物。 奪權勢、固基業、興民生,明幽城主許星樓,亦是北境第一位女城主。 但那也不過是這十余年間的事,最早見到她的時候……方河回憶起同雪河君把酒言歡的女子,那時候他也不過是個稚齡孩童,被葉雪涯帶著喏喏見禮,尚未看清來人便躲到葉雪涯身后去了。 容青大抵有意引薦他去見明幽城主,或許是想為這無門無派的“散修”添份人脈機遇,方河對上這般熱情好意,只得報以苦笑。 明幽城主應當還記得驚鴻峰罷?若要問起他這一路由來,實在無法如實相告。 還是要另尋說辭…… 他一路同容青低聲言語,不知身后蒼藍的臉色越發陰沉。 去北境荒漠,是為尋一位“藥師”? 可在此前方河從未向他解釋過北上的理由,更遑論提及這位神秘的“藥師”。 ……能解天下病癥的藥師,方河遇到了什么?為何不愿向他求助? 而燕野聞言只是冷嗤。 ——不肯向他開口,反倒要另尋外人相助。 須知凡事皆有代價,方河不愿求他,但旁人的代價他也未必承擔得起。 舍近求遠、輕信他人……他還是毫無長進。 若真到了情藥發作也未尋到藥師……燕野心中譏嘲,他等著方河來求他的那一刻。 地道盡頭,隱有微光。 容青又取出枚小令扣在沉重石門上,黯淡的靈力紋路一閃而逝,石門豁然洞開。 “密道盡頭是容府后院,仙長稍等片刻,待我尋到jiejie……” “——阿青,你還帶了什么人回來?” 石門之外,早已有人等候。 容青一時訝異,緊接著驚喜道:“瀲姐!我在路上遇到蛇妖襲擊,多虧有這位仙長相救?!?/br> 方河落后她一步,待離開密道才發覺他們身處一座花園假山中。山石嶙峋,花木茂盛,遙遠處雕梁畫棟、錯落有致,儼然不是尋常人家。 他還未細看周圍,先聽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字—— “仙長?這位是……驚鴻峰的方河?” 方河錯愕抬頭,但見一位雍容婦人袖手而立,精致的眉峰緊蹙在一起:“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這竟是蓮池夜宴上、那位要向葉雪涯說親的容夫人! 竟有如此巧合……鏡心城動亂后他被安錦帶走,輾轉又遇到小龍,而這位容夫人在鏡心城事了后亦覺不宜久留,動用傳送法陣回到北境明幽城。 如此兜兜轉轉,又在容府后院相遇。 -- 【第四十章】 “先謝過方道長的救命之恩,只是容某多問一句,為何道長沒有隨你師兄回驚鴻峰、反而到了明幽城來?” “仙長是驚鴻峰的人?”容青低呼一聲,忽得掩口,自知方河定然有不得不隱瞞的原因。 “他沒告訴你?”容瀲眉頭緊鎖,再望向方河的目光已含審量,“望道長諒解,北境正是多事之秋,容某不得不問個仔細?!?/br> “我……是奉師父的密令而來?!?/br> 方河遲疑一瞬,按照方才想好的說辭繼續道,“師父要尋那位‘藥師’,他無意聲張此事。但夫人既然要問,我便如實答了?!?/br> 容瀲微愕:“雪河君還在找藥師?我原以為他早已將這事放下……抱歉,方道友,是我冒犯了?!?/br> 方河搖了搖頭:“時局特殊,情理之中。大師兄要帶其余弟子回到師門,我們不過兵分兩路罷了?!?/br> 容青適時接道:“萬幸遇到了仙長,那蛇妖兇悍異常,我差點就要被它吃了,還好仙長那時在附近?!?/br> 容瀲略一頷首,見密道后又走出兩人——正是燕野與蒼藍——才放下的心又俶然繃了起來。 方河修為淺薄,定是要竭盡全力才能在蛇妖面前護住容青,她對方河其實信任居多。 可是這兩人……高大的那位她看不出修為深淺,稍矮的少年她亦難尋靈力痕跡,若非他們皆是凡人,那只能是這兩人修為遠勝過她、且遮掩得極好。 驚鴻峰何時有了這般人物? 見容瀲神情陡變,方河匆忙解釋:“這兩位是我的舊識,荒漠兇險,我們打算同行?!?/br> “……既是方道長的朋友,”容瀲猶疑道,“那自然也是可信之人?!?/br> 她轉過身去,一手拉住容青:“方道長是要經明幽城去北境荒漠?那還得請道長于容府客房屈就幾日,北境這些天不太平,明幽城關卡戒嚴,城主手諭怕是要多等一會兒?!?/br> 方河連忙道謝,跟在容瀲身后。 容府占地寬廣,亭臺水榭諸多,容瀲為他們挑了座僻靜小院,院中恰有三間屋子,正好省去方河諸多顧慮。 “方道長一路走來,也應見到北境飽受魔修作亂之苦……”臨走之際,容瀲道,“仙盟正欲召集各方修士再次封魔,但驚鴻峰避世已久,你若回到師門,不妨向雪河君轉告此事?!?/br> 方河聞言,只得含糊答了一聲,未敢應承。 - 容家姐妹另有事在身,方河無意多作打擾,留在屋中靜候消息。 入夜時分,窗欞微動。 方河靠坐床邊,冷不防一道細長黑影悄然潛了進來,迅疾攀上他手臂。 “蒼藍?”方河一怔,“為何又化作了原型?” 小龍并不回答,龍尾反復掃過他手腕,隱帶委屈地問他:“哥哥,你若是生了病,龍族珍寶無數,龍島上亦有不少圣手,你為何從沒想過問我?” “我……”方河語塞,蒼藍不知他身懷情蠱,他也無意將此事告知旁人。 “我知道你已離開師門,”龍身纏得越發緊,“你對那女修士說的全是謊話??墒歉绺?,為何你連我也不信?” 方河沉默良久,才道:“從前在天宮上,我也是對你知無不言嗎?” “什么?” 小龍訝然,未料方河會主動提起天宮舊事。 “蒼藍……我信你不會害我騙我,但這不意味著我萬事都要對你坦白……”方河說著,神思漸恍惚,他突覺這場景何其熟悉,鏡心城中、桃花印破,當葉雪涯質問他情蠱由來時,他似乎也是這么回答。 為什么一定要他坦言相告?分明他們也有諸多隱瞞。葉雪涯是以師兄身份強行逼問,小龍……小龍是因“心懷愛慕”,還是在以昔日恩情相脅? “天宮時……哥哥當然也是不會瞞我的……”蒼藍聲調漸弱,顯是底氣不足。 方河低嘆一聲,“我不向你求助,自有別的原因。你也無需介懷?!?/br> 蒼藍未再接話,好半晌,頹然松開盤卷身軀。 他輕巧落到地上,再度化為少年形貌。黑衣的少年面容柔和,眼神中隱含憂傷:“我只是想為你排憂解難而已?!?/br> 方河苦笑:“我當然知道,你一路都在幫我?!?/br> “你傾慕那位‘仙君’,想償還他的恩情……可是蒼藍,如今的我對前塵毫無記憶,飛升更是遙遙無期,真的還是那位高居天宮的仙君嗎?” 蒼藍急道:“你當然是他!” 方河自嘲:“若我真是‘仙君’,何至于如此處處受制?!?/br> ……原來是介意這個? 蒼藍眼中豎瞳疾閃,緩聲道:“哥哥是自覺修為不濟受人掣肘?那……我也有辦法可以幫你?!?/br> 方河不想再欠他恩情,但見小龍說得誠懇,還是應道:“什么?” “如果哥哥愿意,可以同我雙修以促功力?!?/br> 蒼藍頓了頓,對上方河驚詫的眼神,繼續道,“之前陰差陽錯,哥哥同我服下了彼此的血液,由此結下血契。龍族中有一道功法,可供血契伴侶增進修為?!?/br> “我不會像‘他’那樣蠻橫,”他小心翼翼道,“哥哥,你可愿接受?” ——“不?!?/br> 蒼藍話語未落,方河便干脆回絕,“我無意倚外物助長修為,你也無需為此事掛心?!?/br> “哪怕你無力自保,哪怕我并非出于綺念?” “并不是……”方河一時頭疼,情蠱發作的陰影揮之不去,他實在不愿再生事端。 “哥哥,你總是在拒絕我?!?/br> 小龍聲音俶然低沉:“我贈你龍血,贈你逆鱗,你若想要這條命我也可以給你,可你為何總是在回絕我?” “我明明……已經這么努力地在示好了,是我來得太晚了嗎?” “……什么太晚?” 屋中氣氛陡變,不安悄然蔓延,方河遲疑勾手,相思欲落未落。 似察覺到方河的戒備,蒼藍忽地揚首,笑意仍舊明朗:“我只是遺憾,我結識你在那位天魔與師兄之后?!?/br> “哥哥很在意那兩個人,是不是?” 他說得隨意,這話卻直直切入方河最不愿厘清的繁雜心緒,當它終于被敞亮呈現,方河才意識到自己從未一刻釋懷過。 他這二十余年,所得眷顧屈指可數。 葉雪涯冷言冷語,卻贈他一柄熔煉了心血的相思,當日鏡心城大亂,葉雪涯說是舍身相護也不為過。 燕野喜怒不定,卻始終對他留情,數次恣意行事,偏偏能被他勸下。 而蒼藍……除卻那一體同生的金龍,蒼藍待他的好,無一人能及。 如果只遇上他們其中的一人,那他不至于陷入如此糾葛。 他做不到放下芥蒂,可也不敢妄想他們有所回應。 “……” 他沉默良久,而沉默便足矣回答一切。 蒼藍又笑了笑,清俊面容中透出深切的悲哀與落寞:“曾經我晚了一步,如今還是來遲了?!?/br> 他退開一步,忽地行了一個莊重大禮。 “夜中叨擾了,哥哥,早些休息?!?/br> 蒼藍轉身欲走,方河猶豫片刻,終是叫住他。 “‘仙君’高高在上,我卻只是凡庸。若我真有飛升的那天……恐怕唯有想起那些‘前情’,我才能予你回應?!?/br> 蒼藍停步,回首淺笑道:“那我便等著與仙君天宮重逢了?!?/br> - 吱嘎。 蒼藍合攏房門,冷不防撞見另一人正靠在院中樹下,一時驚異。 “天魔,”他陡然沉下臉色,“你想做什么?” 燕野淡聲道:“不過想來聽聽,那小修士的天宮身份是何由來,原來是情債難償?!?/br> “別太囂張,”蒼藍森然道,“礙著他的情面我不會殺你??扇羰莿e的天魔乃至仙盟尋上門來,你還有幾分活路?” 燕野嗤笑,忽地反問蒼藍:“你喜歡他?” 蒼藍毫不猶豫:“自然?!?/br> “那你可謂任重道遠?!毖嘁肮首鲊@息,“他心里根深蒂固地藏著個人,你這橫生的枝節,哪比得上他的舊情難忘?” “……你又是從何知道的?” 燕野笑了笑,斜乜他一眼:“以神魂一探便知,怎么,你沒有看過?” 噌。 月夜之下,蒼藍眼眸泛出金色,手背龍鱗寒光凜凜,尖長指甲離燕野喉間只一隙間隔。 燕野并未動容,冷眼一瞥,徑自朝前離去。 “你與他……” 蒼藍忽然出聲:“你又是怎么看他的?” 燕野腳步未停,淡然回應:“還能如何?一副骨頭,權當消遣罷了?!?/br> 他說得輕蔑,蒼藍皺了皺眉,卻未覺意外。 天魔……魔性低劣,果然如此。 “那你又為何要救他?” “不是說了?消遣而已?!?/br> …… 真是如此? 即便心知燕野不會據實相告,蒼藍仍舊耿耿于懷。 如若只是欺凌折辱,方河不至于如此含糊其辭。 那株含苞待放的黑桃花……相較凋零的金色桃花,委實好過不少。 而剩下的一株桃樹即便枯萎,也是鮮明地立在方河神魂里,等待重開的那天。 ——他還是來遲了。 慘白月光下,蒼藍沉沉閉目,手臂鱗甲寒光驚人。 --- 【第四十一章】 翌日容青攜了諸多丹藥,欲向方河道謝。 她誤以為方河是替雪河君求醫,由此尋了諸多珍稀藥材,方河有心推拒,但未免容瀲懷疑,還是收下部分。 容青同方河在院中石桌坐下,忽得感慨:“驚鴻峰的小輩……一晃多少年了?!?/br> 方河不解:“何出此言?” 容青道:“你不知道?城主與你師父曾是舊識,瀲姐亦是你師娘的好友,從前他們游歷天下是何等風采。我身為凡人無法修道,艷羨之余,只有聽瀲姐講講故事瞻仰瞻仰?!?/br> “后來封魔之變,雪河君閉關不出,你師娘也沒了消息,瀲姐又獨自來了明幽城……十余年來驚鴻峰不問世事,直到前些年出了個驚才絕艷的小輩,才令世人重新記起驚鴻峰的名聲?!?/br> “……師娘?” 方河忽地噤聲。 驚鴻峰有個人盡皆知的秘密——雪河君門下有三位弟子,年齡最小的余朝卻是“四師弟”。 蓋因雪河君的夫人、余朝的生母,是曾經的“大師姐”。 師姐陳時暮于封魔戰役中辭世,雪河君突逢劇變,一夜蒼老。 門中弟子唯恐惹雪河君傷懷,絕口不提關于“師母”的事。適時方河剛被帶回師門,雖意識混沌,但在葉雪涯三令五申下還是將此事牢記在心。 倒是沒有想到,會在明幽城中聽聞先輩們的故事。 容青恐怕是不知此后變故,猶在問他:“陳jiejie還好嗎?抱歉,沒想到還能遇到驚鴻峰的人……封魔戰役時陳jiejie救過我,我很敬佩他們?!?/br> “他們……”方河頓了頓,道,“一切尚好。只是之前損耗過多,尚在修養?!?/br> 雖是雪河君門下弟子,但他終年也見不到雪河君幾次,若論傳道解惑,倒是葉雪涯更稱職。 至于師姐陳時暮,更是連面也不曾見過。 容瀲大概是不想讓容青擔心,才未告知她后續。 容青松了口氣,又將桌案上的丹藥錦囊朝他推了推,“那便勞煩仙長,替我將這些丹藥贈予雪河君與陳jiejie。多年前的恩情,我仍銘記在心?!?/br> 她說得情真意切,方河便不能再推辭,只好將丹藥悉數收入玉簡。 臨別之際,容青突兀想起一事,朝他笑道:“說起來,你的那位師兄,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br> ——噔。 袖中相思不喚而鳴,方河強自按下心緒,不明白容青為何突然提及葉雪涯。 “我昨日才聽瀲姐說了,鏡心城中出現了魔,而那位葉仙長與鏡心城主只憑二人之力便封印了十萬心魔……”她搖頭輕笑,“瀲姐說心魔肆虐必成大患,連她也不敢斷言可徹底封印心魔,萬幸有這位葉仙長?!?/br> “昔日陳jiejie救過我,而今你這位師兄又救了我jiejie乃至整個鏡心城。驚鴻峰一脈,委實令人敬佩?!?/br> ……鏡心城的十萬心魔,僅靠葉雪涯與那位城主就能解決了? 他的修為已臻如此境界? 方河心中震動,再念及相思劍中一滴心血便蘊有浩瀚修為—— 葉雪涯,他果真是注定飛升的人物。 十萬心魔也不能動搖他,這樣的人又怎會為私情所累。 容青猶在夸贊葉雪涯,方河不知如何回應,只得勉強一笑。 容青最后道:“聽說鏡心城主有意犒賞你師兄,可惜他實在淡泊名利,帶著同門匆匆離去了?!?/br> “……他一向如此?!?/br> 容青點了點頭,狀似無意道:“那方仙長是隨葉師兄一并離開鏡心城的嗎?按理局勢如此混亂,應當回師門避避風頭才是?!?/br> “我……”方河猶豫,“是,我與他同行至北境,而后我隨舊識去北境荒漠,他帶領門中弟子回驚鴻峰?!?/br> “師父的囑托要緊,我不敢耽誤?!?/br> 容青笑道:“有勞仙長了?!?/br> 待容青離開,方河回到屋中,思來想去心緒不寧,召出相思,仔細端詳。 無數血絲色澤鮮紅,浮沉于劍中。 葉雪涯能為他熔煉心血,卻不肯對他坦率道歉一次,甚至還要騙他這是劍廬弟子鑄就。 孤高至此,傲慢至此。 而相思作為本命靈劍,哪怕方河日后得道飛升,這滴心血也將永凝不散。 這就是葉雪涯所求的“再無干系”? 分明是永結夙怨。 這般心口不一、出爾反爾,實在諷刺。 咚。 有人叩響窗欞。 方河循聲一望,竟是燕野主動尋他。 昨夜小龍才化作原型從窗戶溜進來,今日燕野也候在窗邊。方河一瞬走神,心想這兩人倒是有些相似。 燕野無意進門,只散漫靠在墻邊,叮囑道:“只是來提醒你一聲,勿要輕信旁人?!?/br> 方河一怔,以為他在指容青,“她只是個尋常凡人,更何況她認得我師門中人……是一個很好的長輩?!?/br> 燕野嗤道:“我是魔還是你是魔?魔善窺人心,你最好把我的話放在心上?!?/br> “……你是說,她對我有惡意?” 燕野不給他答復,另起了話頭:“左右是凡人掀不起風浪,你倒不如多留心那條龍?!?/br> “蒼藍?”方河疑惑,“他又怎么了?” “你是如何與他結下血契的?龍族天性風流,一生卻只會結下一位伴侶。他們對血契看得極重,我猜你對龍族一無所知,那只會是他蓄意而為?!?/br> “……血契?”方河遲疑,“他把我當作天宮的故人,故而贈我逆鱗喂我龍血。陰差陽錯結成契約……” 燕野睨他一眼,不掩譏嘲:“你對他倒是盡信不疑?!?/br> 方河無言以對,如果對他予取予求的小龍都不能信任,那他還有何人可信? 但小龍給他的東西……確實都是無法回絕的。 “你動搖了,”見他沉默,燕野忽然揚眉一笑,“原來你更信任我?” “你……”方河突覺袖中相思蠢蠢欲動,“你說這么多,只是為了試探我?” 燕野見他面色不虞,倒是率先退開,他朝外走,語調仍是漫不經心的:“閑來無事,給你幾句忠告,萬一又惹麻煩,還要我來替你收場?!?/br> “……” 方河留在屋中,思緒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