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想癥，又名偏執性精神障礙，是一種嚴重的精神疾病，患者無法正常區分現實與想象的區別……

    ——當然，他的情況也可能是精神分裂……之前有過過激的行為嗎？

    ……

    沈鏡扶著欄桿，沉默不語地向下望去?？蛷d里坐著的那三個人，正在談論他的“病情”。

    優秀的父親和母親生下了一個從小有心理障礙的小孩，不但沒有放棄他，反而花費大量財力物力治愈他、培養他。

    多么感人肺腑的故事。

    沈鏡收回目光，不緊不慢地轉身扶著樓梯走下去。明亮寬敞的客廳中掛著巨型水晶燈，水晶燈上吊著一只鬼怪，青色面皮濃黑獠牙，張牙舞爪的陰影如同滴滴墨水，在毫無所覺的三人面上滲透。

    見到沈鏡到來正要在沙發上坐下，母親拉起他來到知名的醫生面前。地中海醫生用吊起的眼神看著他木然的神色，而沈鏡仰頭，直勾勾盯著爬到了他頭上的一只小鬼。

    小鬼伸出又尖又長的赤紅色舌頭，如同一只捕食的青蛙，直直地插進了醫生的耳朵里。它發出嘻嘻的詭笑。那只小鬼瞇起猩紅色的眼睛，像在用口器吮食那人的腦髓，隨即露出詭異的滿足神色。

    醫生突然覺得自己的腦袋隱隱作痛，他知道這是老毛病又發作了。

    他向女主人告辭，并說明下次再來的時間。除此之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告訴他們以前的醫師開的藥需要停用。

    沈鏡目送著那位地中海醫生離開。這位醫生醫生看上去活不久了，但他沒有打算跟父母說。

    即便說了也只是徒找麻煩。

    等到幾天過去，到了預約看病的時間，醫生以自己身體不適為理由取消了見面，倒是托人送來了藥。

    沈鏡打開門見到母親站在門外，便側身讓她進來。母親將醫生送來的藥瓶在桌子上放好，桌子前的書柜里除了書，便是密密麻麻的藥瓶，粗略一看也有二十來個藥瓶子。

    她見怪不怪，溫和地笑著叮囑沈鏡好好按照醫生的囑咐吃藥。沈鏡答應了她，即使他在她剛進來時就發現這次的藥和上次的藥成分是一模一樣的。

    他的父母堅信他有病，在他做出配合之后，便認為是因為治療導致他的病情有所好轉了。有些醫生對他的“病”侃侃而談，有些醫生卻束手無策。

    某日，父母二人終于放棄了尋醫問藥，但他們卻找到了更加別致的解決方法。

    似乎也明白了自己將一件毫無期望的事情寄托在藥物的身上，是多么的不靠譜。

    當沈鏡走下樓，這天他看見的卻不是以往的任何一個醫生，而是一個道士模樣的人。

    那道士捻著長長的白胡子，長相頗有幾分像白大仙。就在他的道士帽上，趴著兩顆面目猙獰的頭顱。

    沈鏡剛被母親攬著肩膀推過來，那道士便雙目圓睜，橫眉冷對，手中的桃木劍唰的一下指向他，口中還念念有詞。他頭上的那兩顆雙頭怪物，也跟著蠕動厚厚的血色嘴唇，兩顆頭并五只眼睛也在顫動。

    怒目圓睜的道士不斷地念著什么，一邊揮舞著桃木劍一邊砍向沈鏡。幸好沈鏡一直注意著他頭上和胡子上掛著的怪物，并非處于沒有絲毫防備的狀態，疾步退后便躲開了。

    道士劈了個空，像是被什么東西反噬了一般，猛地向后踉蹌了一步。他凝重地告訴沈母，附身于公子身上的臟東西實力非同一般，需要旁人配合控制，在大院中進行驅魔。

    于是沈鏡被押著到了大院。

    沈鏡告訴自己，只要好好配合這道士的演出就可以了。

    所以即便是扣著他的人小心翼翼地跑開了，他也沒有轉身，而是乖乖站在原地，看著道士對著自己念咒施法。

    道士對著一旁的弟子使了個眼色，他便一大盆新鮮溫熱的黑狗血對著沈鏡猛地潑去，粘稠腥臭的液體順著他的頭和發絲不斷滴滴答答地流下，一陣強烈的惡心感從胃里翻出。

    沈鏡低著頭，深色的血液混入了發色的濃厚漆黑，沾染上腥臭的余味，再滑過臉頰、侵入衣物，狼狽不堪的樣子倒確實像一只鬼物。

    他本以為這就是極限了。

    被腥臭的狗血從頭至尾澆淋七次，被父母傭人用驚懼的目光瞧著，沈鏡也還是忍下。第七次結束之日，是那道士說的選了個極陽之日。

    在太陽的作用之下，身上的惡臭和鮮血變得更加讓人難以忍受，如此灼灼的陽光，沈鏡的眼前卻是徒然的一片血色。他這時感到，自己或許的確是有病的。

    沈鏡慢慢地仰起頭，想沖破蒙蒙血霧和陰霾望向太陽。道士只有一句話說的是對的，鬼怪的確會懼怕陽光，那盤踞在他頭上的雙頭怪物，都被嚇得歇到他胡子下面了。

    道士見這自閉癥小子動了，大約是怕沈家的人看出什么端倪，使喚著自己手下的兩個弟子，三人拿著木劍對沈鏡又砍又劈，直把那個渾身是血的少年打得倒在地上，只能無力地用雙手護住自己的腦袋。

    沈鏡倒下的時候正好對著父母那一邊，看見他們也只是看著。

    從母親身上聞著血腥味而來的怪物伸出一排密密麻麻的牙齒，從少年的額頭上撕咬下一塊皮rou；從父親身上下來的怪物伸出一條如同人類腸道一般的觸手，張開其中的鋸齒，插入他的腹腔中吸食。它們欣喜于他的無力。

    沈鏡覺得好痛苦。

    他聽見混亂中道士的弟子問那人，他們臨時加的環節會不會出什么岔子。

    道士回答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小傻子連狀也告不了，我們這可是在‘驅魔’。你越是賣力，東家給的錢就越多?！?/br>
    只有沈鏡能聽見道士那一伙人的談話。但他們說得對，因為他的確告不了狀。

    他什么都做不了。

    漫長的毆打是何時結束的，沈鏡并不知道，他只知道結束時，那道士撕了張符紙點燃，丟在了自己的身上。

    火焰遇到了加了料的黑狗血，頃刻間燃成熊熊大火，這大火將沈鏡單薄的身影整個吞噬。他卻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了。

    道士念念有詞，拿著劍比畫一陣，再潑了一盆燒完符紙的水在他身上將火熄滅，隨即便做了個像模像樣的收陣動作，轉身向沈家父母討要報酬。

    狼狽無比的沈鏡在烈陽灼燒的地上被毆打乃至昏死，前后近兩個小時，然后被“除魔成功”的他，才被人送往了醫院。

    在被除魔之后，父母擔心沈鏡殘留心理陰影，依然為他尋找心理醫生。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了沈鏡升入高中。

    高一那年，沈鏡的父母因故去世。

    看著在葬禮上毫無悲慟流露的沈鏡，一直看不慣他的舅舅以他有嚴重的心理疾病為理由，霸占了沈家的巨額家產。

    被規定寄養在舅舅家的沈鏡只得到了自己家房子的使用權，以及每個月定額的生活費。

    高二，沈鏡迷戀上了網絡游戲，尤其是恐怖類游戲。那些各種各樣的怪物被網上的無數人一同觀摩著，在這個世界中，自己不再是旁人眼中的異類。

    他也終于可以正常地說話了。

    即便只是打字，從小就生活在驚懼和否定中的沈鏡第一次體會到了和人正常交流的感覺。

    沈鏡第一個喜歡上的游戲叫做鏡子。一個ID叫病泱泱的游戲主播將這個小游戲帶火了，鏡子順勢而為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正常說話的契機也是病泱泱帶給他的。

    彼時的沈鏡，并不屑于和直播間里的其他人一樣找人互動，或是對主播說話。他只是想象這個叫做病泱泱的主播，每天也和自己一樣面對著這些畸形的可怕的怪物。

    他很確信，泱泱是自己的同類。

    有人問主播，這個世界上是否真的有超越人類認知范圍的存在。

    一向不怎么管彈幕和問答的泱泱卻看到了這個問題，他漫不經心地說：“人類的認知范圍在不斷地擴大。即便如此，相較于這個世界而言，還是小得可憐?！?/br>
    “所以有沒有，取決于誰來看待這個問題?！?/br>
    因為泱泱的回答，沈鏡將自己半個月的生活費打賞給了在這個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小主播。然后他便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辦法不再和這個排斥自己的世界相接觸了。

    如果世界排斥自己，那么它肯定也會排斥泱泱吧。

    沈鏡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那種滋味讓他在喜歡上看恐怖游戲實況直播之前，率先喜歡上了自殺游戲?，F在若回頭想想時間，如果他沒有遇到病泱泱，大約已經走到了自殺的最后一步吧。

    于是沈鏡從高二到大一，一邊讀書的同時一邊奪回了家產。他看著舅舅憎恨的目光和扭曲的表情，忽然覺得這個世界上所謂的人和鬼，界限也并不如何分明。

    但鬼明明會吞噬人，人卻否認鬼的存在。

    沈鏡第一次坐在辦公桌上，不過二十出頭的他憑借著常人難以預料的狠厲和雷霆手腕，奪回了原本屬于自己的權利甚至大肆擴展版圖，被稱為商界惡鬼。

    從商對于他來說，就像當初跳級學習一樣簡單。從未沾過紅塵俗事的父母并不知道讓一個毫無基礎的、有障礙的孩子直接插班跟上初中進度是一件多么為難人的事。

    而沈鏡的表現也讓他們絲毫沒有察覺。

    瘋子和天才果真只有一線之別，飛升和墮落也不過一念之差。誰能料到他在四年前還是一個被舅舅定義為傻子的自閉癥患者。

    難怪這個世界會排斥我們。

    “泱泱，因為我們是特別的?！?/br>
    青年慢慢地撫摸著眼前的屏幕，屏幕上只有一個空空的頭像框。

    現在，我有能力了。

    “我會找到你?！?/br>
    說謊的人要吞一千根針。

    我說謊了。

    我沒有病，我從來就沒有病。我知道。

    至生至死，我只說過這一個謊。因為不想痛、不想被匪夷所思的眼光注視，不想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丟在福利院里，不想被只有我自己能夠看見的怪物吃掉。

    所以我承認了自己有病。

    但是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謊，泱泱。

    只有你是特別的。

    只有你是特別的。

    我們都是被拋棄的人。

    沈泱，我愛你。因為我愛你，我愿意滿足你，我愿意殺掉你，然后我會吞下鏡子，再次找到你。

    你會被我找到的，對吧？

    ……

    ……

    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