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
穆承雨置身如夢境之中,他又回到了一間奢華的臥室。 一間不屬於這個年代的臥室。 四周觸目可及的墻壁上,鋪滿了手工編織、圖案繁麗的絲質掛毯,顏色以金絲、銀絲,松石綠為基礎色調,華麗而蘊藉,像是置身於一處匿藏珠寶的洞窟,散發出迷人而稀世的光澤。 穆承雨不是第一次夢見這間房子了,每次給人的感覺也都不一樣,大多是靜謐而甚至有些沉寂,而這次,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竟帶上了些許風聲鶴唳的不安感。 一陣寒風從落地窗外的縫隙泄漏了進來,一位身穿洋裝的少女從書桌前站了起來,她留著一頭淺褐色的長發,在左耳側梳了一個發髻,并以青蔥色的蝴蝶結固定,雖是居家打扮,卻看得出其中拘謹的態度。 少女像是不勝寒風,站起身踱到窗邊將窗戶關了起來,穆承雨首先看到的,卻是一直匍匐在少女腳邊的一只巨型貓科動物,牠在少女起身的瞬間也站了起來,露出稍嫌稚嫩的臉龐,身形卻已經是一頭成年猛獸的雛形。 是猞猁! 穆承雨認出了這只型態兇猛的大貓,一身純白茸茸的毛皮,在少女腳邊發出低沉的嚕嚕聲,瞇著眼睛蹭到主人的身邊。 少女見狀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大貓的頭毛,她蹲低了身子,溫柔得整理起猞猁耳朵周圍的毛發,而白猞猁也摸桿上竿,把整個身體埋進了少女懷里,舒服得打起呼嚕來。 少女疼惜得抱著她的愛寵,低聲喃喃道:「好寶寶,你的mama從我出生後就一直陪著我,幾乎像是我的另一個母親一般,從小保護我不受人欺負。我幾乎無法承受再也看不到也碰不到她的那一天,幸好……」她愛憐得注視著白猞猁清亮的雙瞳:「幸好,她把你留下來陪伴我,幸好還有你陪著我……」 白猞猁彷佛能夠感染她的情緒,專注不渝得凝視著少女淺褐色的雙眸,穆承雨卻隱約知道,這只擁有人性的大貓,會跟隨在主人身邊直到死去的那一刻。 就在此時,白猞猁猛然掙跳出主人的懷抱,壓地背脊朝向門口的方向發出警告的低吠,一陣腳步聲隨著猞猁越發猙獰的臉孔越來越清晰,少女聽見了門外內務總長百般勸阻的聲響,甚至連衛兵都沒有上前阻攔來人的擅闖,顯然不是沒辦法,而是不敢。 少女已經知曉了來訪之人的身分,平靜無瀾得等候對方闖入。 門被推開的瞬間,白猞猁箭在弦上,將身體拉開成最緊繃的姿態,就等待最絕佳的攻擊時機,一陣蜜香卻突然侵入了整間臥室,像是一瓶打破的香水罐子,香艷肆意。 一位淺褐色頭發的年輕男子堂而皇之得踱進了少女的密室,他轉頭跋扈得喝退了還欲跟上來的內務官,後者明顯非常忌憚這名衣著華貴的男子,滿臉歉疚得朝少女看了一眼,便鞠躬帶著下屬退下了。 關上房門後,一股隱幽而飽滿的馥郁迎頭趕上,反而融化了男子冶艷而凌厲的蜜香,兩人的香味雖然沖突,卻不矛盾,反而異性相吸,親密相容。 穆承雨訝異得察覺到,這位擅闖的男子長相極為艷麗,高貴而鋒利,像是一把鑲滿紅寶石的匕首,他留著俐落的短發,白膚細膩的宛如乳汁,相比少女淺褐色的雙瞳,他的眼睛色澤更加濃烈,與他強悍的性格如出一轍。 「鸞月哥哥……」少女輕聲道出了男子的名諱,卻無法舒緩男子眼中旺盛的怒焰。 在穆承雨驚愕的注視之下,僅僅眨眼的瞬間,男子已經箭步上前踏到了少女面前,揚手狠狠摑了她一個耳光。 啪—— 清脆的一個聲響撼動了靜謐的臥室,似乎連白猞猁都被男子咄咄逼人的姿態給嚇傻了,怔在原地不敢動彈,最冷靜的是被甩了一巴掌的少女,她生生挨了這一下,又猛然抬起頭,憤然直視她的兄長。 「你昨夜去哪里了?說!誰給你的膽子?!」男子揚聲喝斥道,一張精致的臉孔都氣變了形:「你才幾歲的年紀,誰讓你晚上出門的?」 「哥哥,」少女也被這番毫無人權的質問給弄出了點火氣,她理直氣和得瞪向她的Omega兄長,道:「我已經成年了,我曉得自己在做什麼,我能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 「負責?」男子像是聽到了什麼荒謬的言論,冷嗤了一聲,怒罵道:「你不懂得負責,你不懂得你身在這個位子,留著這身血統,你應該要怎麼負責任!說,到底是哪個門衛讓你半夜溜出門,你要是不說出來,我查到之後立刻槍斃他,你也禁足別想再出皇宮一步!」 「哥哥!你是怎麼回事?」少女驚怒道:「我昨晚是出門了,但是不過午夜就回來了,這些錢大人(內務總長)都是知道的,也能夠作證,我一路上也有讓衛兵跟隨,全部合乎規矩,難道我連交朋友都不被允許了嗎?」 「朋友?你跟我說你交的是哪門子的朋友?」 鸞月氣急得作勢又要搧她一記耳光,但強忍住了:「誰準你跟姓白的惡徒見面了?你還有一點身為皇子的自覺嗎?你還有把你的未婚夫放在眼里嗎?一點都不知羞恥,你這是在羞辱宣翰馨!你做出這等荒唐之事之前都沒有想過嗎?」 相較於男子的色厲內荏,少女徹底冷靜了下來,她露出了憂傷而凝重的神情,道:「鸞月哥哥,晚歸或許是我的不對,我昨晚也確實見到了白少爺,這些你要拿家法責備我我都接受,但您為什麼要提到宣大哥呢?宣大哥并不是我的未婚夫,你一定比我更清楚這點!」 鸞月緊繃的怒顏瞬間松動了一個缺口,但他仍是強硬道:「他遲早會許配給你,他是最好的人選,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你再不懂事也該給你宣大哥一點顏面,小小年紀就跟未婚Alpha外出夜游,這風聲要是傳出去,你還剩下多少名聲可以敗壞?」 「這種口是心非的話也只有在哥哥您口中說的出來!」少女反擊道:「宣大哥究竟想做誰的未婚夫,你我心知肚明!」 「住口!」鸞月嚴厲得喝斥么妹的口無遮攔:「童言無忌,你身為皇子更要忌口,從來都是禍從口出,你給我銘記在心!那個姓白的男人到底是給你灌了什麼迷湯,讓你鬼迷心竅,連我的命令都要違抗嗎?若是你執意要見他,那我就為你頒布特令,不許他進京!不許所有姓白的宵小之輩踏出南州一步!」 「您明明知道他不是宵小之輩,他是能夠幫助我們國家的人才,您為什麼要如此敵視他?」 鸞月像是無法再聽進去如此天真幼稚的言論從一個年輕的皇子口中說出,他有些悲傷得搖了搖頭,臉若冰霜道:「你去休息罷,自己一個人好好想清楚,我跟你說過千萬遍的話,想清楚了再來找我?!?/br> 他腳跟一旋,便要踱步而出,少女卻突然揚聲抖出了一句:「鸞月哥哥,您昨天又去見了李格禮公爵嗎?」 鸞月腳步一震,整個人面色悚然得轉過頭,他慘白了臉色,令他絕艷的容顏堪比寶箱里價值連城的死物。 「住嘴——」 「您不要騙我!」少女比鸞月還要更大聲,壓過了她兄長顫抖的聲線:「您明明說過不會再跟他見面了……您為什麼要這樣逼迫自己?」 穆承雨將視線放回鸞月這名Omega皇子身上,由於方才少女言語中的暗示,穆承雨敏銳得察覺到了鸞月身上的異狀,他的襯衫領口底下,露出了一截膚色的頸環,仔細看的話,他的唇角可以看到遮蓋在粉撲底下破皮的紅痕,即便雙眼底下有用些許遮瑕蓋住泛青的眼眶,但仍可以看出他的精神不濟,以及滿腹心事。 「這種事情,你管不著,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果[月狠下心腸,冰冷得劃清了界線,少女卻上前扯住了兄長的衣袖,她的左臉頰上還泛著五個指印,卻在此時才動容得流下眼淚。 鸞月低頭任由少女拽著他不讓他走,良久他才輕聲道:「濪兒,你不要總是覺得,我好像一直被逼迫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你要想,有時候這些事情只有我們能夠做到,所以我愿意去做,我愿意坐在這個位子上,我愿意周旋在不同自私又充滿野心的Alpha之間,因為我們有能力能夠做到,能夠藉由他們達成我想要的目的?!?/br> 他輕輕抹去了少女的淚痕,叮囑道:「我盡量做到我能做的事情,你也要善盡自己的責任,好好培養你跟宣家的關系,不要再跟新興貴族糾纏不清,你不只是個舉無輕重的公主,你是皇子(*),你是皇儲,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很多事情,那位白少爺,他今天花言巧語得將你騙出來夜游,下一次,他就能哄得你束手就擒得將皇位拱手交予他。 「你應該曉得,歷來帝王的伴侶都必須凈空所有的公職,不能擁兵,不能繼承家族,他將會納入皇室的財產,你覺得那個姓白的狼子野心,會為了你放棄一切他汲汲營營一輩子,就即唾手可得的東西嗎?濪兒,你的位子坐反了,你才是那個應該攫取這些下臣們的才干,忠心,所有的一切之人。你要記住,你才是這片國土上唯一珍貴的東西,其他人都只是塵土?!?/br> 「既然如此,您也是皇子,您也是皇儲,這些東西并不是天生就該是我的?!股倥疁I涔涔道:「相比起鸞月哥哥為帝國負出的一切,我的存在根本沒有資格跟您相提并論,您才是那個適合繼位的人選,這樣一來,宣大哥就能夠娶你為妻,他那樣深愛您一個人,他會對您獻出一輩子的?!?/br> 「你會說出這種話,就代表你還不懂得怎麼負責任?!果[月撫摸著少女晶瑩的臉孔上,那幾條被自己打出來的痕跡,宛如打在自己的臉上一般疼:「宣翰馨之事,你不必再跟我提起,我永遠不會考慮他,也永遠不會嫁給他,我與他就是好友情誼,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br> 少女聽見「死去」這兩個字,當下泣不成聲,不曉得是在為了宣大哥絕望的愛情傷心,還是為了自己跟鸞月哥哥的命運哀悼。 鸞月彷佛心有靈犀,平靜而甚至帶著一絲溫柔道:「即便昨天我沒有去見李格禮,明日我照樣會去見其他人,你想的沒錯,用信息素去攏絡下臣,是最下作的一件事,但至少我還有這個條件,至少我還能夠這麼做?!?/br> 穆承雨看著少女仔細得拿絲帕替她兄長的傷口消毒上藥,白猞猁就乖巧得匍匐在鸞月的腳邊,不時拿尾巴蹭蹭他,就像是在為主人求情一般。 「囹濪?!?/br> 鸞月低聲喚出少女的名字,後者隨即應了一聲:「哥哥?」 「你還記得我的信息素是什麼味道嗎?」 「茶花?!股倥當蒯斀罔F道,微微一笑:「非常溫馨而動人?!?/br> 「呵,」鸞月溫軟了艷麗的眉眼,嘴角卻嘲諷一笑:「大部分的人只聞到了其中的甜蜜,卻只有濪兒你聞出了溫馨的味道?!?/br> 臨走前,鸞月又道:「茶花瓣終有一天會一片片墜落至地,被踐踏成一團污穢骯臟的殘渣?!?/br> 「但至少,」他回眸朝少女嫣然一笑,美艷不可方物,道:「它跟你的梔子一樣,是純白之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