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之後 五
時節已來到夏末秋初,淼城位於亞熱帶緯度,氣候濕熱,四季如夏,這會勤奮了一整個白日的艷陽稍退了熱度,微風徐來,非常舒適涼爽。 在民風淳樸的小鎮上,一位西裝革履,明顯與小鎮風氣格格不入的外地男人,一大早就出現在整片似雪茫茫的白葡花園之間,一直到夕陽西下,他才緩緩挪步走進附近一座外觀呈現西式教堂建筑的私立小學。 一走入建筑物的中庭,他就看到好些個年幼稚氣的男孩女孩,背著書包蹦蹦跳跳的往大門口跑,這些孩子們看到他一個高大又陌生的男人赫然出現在大廳中央佇立不動,小朋友們卻各個心性天真,也不見懼色,朝他露出好奇而無邪的目光。 黑發灰眸的男人沿著庭廊走到盡頭,繞過一個轉角,忽然間,一幅人身般大小的畫作印入眼簾,轉瞬間奪去了他所有的目光。 不曉得站了多久,男人才察覺到身邊多了一個小男孩,抱著一頂藍色的小帽子,半蹲在畫作的前面,不知道在等誰,像是感應到他的視線,忽地抬起了頭,撞見男人灰藍色的眼眸,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 男人正要開口,忽地一道嫻靜的聲音,溫柔得出現在他的背後:「請問,您是在等誰嗎?」 白杉城轉過頭,一位穿著格子連身裙的女士徐徐走了過來,她的模樣年輕,容貌秀麗,帶著賢淑而樸實的善意。 小男孩見著她,咻的一聲撲進了她的懷里,軟著嗓音糯聲道:「mama!」 白杉城清了清嗓子,低啞道:「白某……我是來找林味的,他的同事告訴我他去了湘城一趟做學術討論,晚上才會回來,貿然登訪,希望沒有造成你們的麻煩?!?/br> 秦琬茗笑道:「原來是林味的朋友,他這個人一談起學問就沒完沒了,可能要很晚才會回來,要請你再稍等一會了?!?/br> 白杉城搖頭道:「不礙事,我可以等?!顾仨蛄艘谎郾翅岬挠彤?,沒由來的稱贊了一句:「這幅畫,挺漂亮的?!?/br> 「是呀,」秦琬茗莞爾一笑,深深認同道:「這是我們的一位朋友畫的?!?/br> 晚上莫約八、九點,林味才風塵仆仆得將車開進自家的車庫里,一下車,就看到不遠處停了一輛黑色的轎跑車,明顯不是他們鎮里會出現的昂貴廠牌。 他皺了皺眉頭,一進家門,就看到愛妻從沙發上站起來迎了上來,口中忙道:「你終於回來了,你有一位朋友在外頭等候許久了,我沒見過他,你快去看看?!?/br> 林味更是滿頭霧水,他的朋友琬茗都認識,況且能開那麼好車的人,他還真沒認識幾個,他邊腹誹邊往門外走,忽然一個機靈,他瞬間明白了男人的來意,為的是誰,更甚者,他連男人的身分都推敲出了一二。 他搖了搖頭,在心底嘆了一口,走向院子外佇立在車外等候他的不速之客。 眼前氣色疲倦的男人,并不同於林味印象中在高中叱吒風云的模樣,也不同於在媒體鏡頭前文韜武略、門閥高第的形象,他此時不過就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Alpha,為了痛失摯愛而傷神落魄。 他沒想到的是,男人竟不知情。 「林味,我是白杉城?!鼓腥藛蔚吨比氲溃骸肝覐膭⑨t師那邊聽說了,承雨是跟著你來到這里靜養,可以請你帶我去看他嗎?!?/br> 他雖然態度客氣,用的卻是不容置喙的祈使句,林味沒由來的聯想到承雨身上時不時就會出現的瘀青和挫傷,順理成章得推演出和眼前這個霸道的男人脫不了干系。 林味內心閃過的一絲同情,瞬間消逝殆盡,他盡量有禮貌得回復道:「既然你都說是靜養了,表示小雨他不愿意見任何人,你來找我也沒有用?!?/br> 白杉城收起了沒有溫度的笑容,森然道:「林味,承雨離開湘城後,就是來找你,你不要跟我打迷糊仗,你今日不愿意松口,我就讓人在這里一處一處找,拆掉每一棟房子,鑿開每一寸土壤,直到找到了為止?!?/br> 林味忽然笑了出聲,絲毫不為白杉城的威脅所迫:「你曉得承雨他生了什麼病嗎?」 白杉城忽然渾身一僵,面容灰敗,灰藍色的眼睛轉成了激動的艷藍色:「不管什麼病,我都會治好他的,我已經找齊國內外最好的基因專家,最齊全的醫療設備,一定會治好他的!」 林味直白得反問道:「既然如此,他為何避你不見?」 白杉城眼神中閃爍了一絲旁徨與潰敗,遂陰沉道:「與你何干,他糊涂不愿好好治病,你身為醫生,也順著他假裝糊涂嗎?你不曉得他是我的人嗎?為什麼拖到現在都不讓我知道?」 林味面無表情的瞅著他,搖頭道:「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不愿意知道而已?!?/br> 在白杉城下令挖鑿小鎮之前,林味松口答應了他:「我帶你去見他吧?!?/br> 白杉城異常沉靜得跟著林味來到了距離小鎮一段路程的海濱,他下了車,走在大小不一的鵝卵石地上,耳邊全是林味平穩的語調,若有若無,忽遠忽近。 「嘔血還算是不怎麼難受的……冷熱失調是伴隨他最久的,我沒意料……你竟然給他服用超乎安全劑量的助孕藥,那是主因……」 「他會很痛……那是無法想像的疼痛,感官失能……你永遠無法想像那是什麼感受……」 「除此之外……承雨他,唉……一直都有憂郁的傾向,思維也很厭世……不曉得多久了……你身為他的……居然都沒有察覺……」 「……太晚了……太晚了……」 白杉城依稀得將那些話殘留在腦海中,林味最後一句說的是:「承雨說他母親喜歡海,喜歡海邊自由的風,以及無拘無束的浪花,他想到這里來找她?!?/br> 白杉城回到了自己的公寓,找遍了所有地方,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抽屜,每一個承雨曾經觸碰過的東西,每一個他與承雨擁抱過的地方,卻再也找不到任何一絲關於他的氣息,以及他身上好聞的花香味兒。 他又回到了白公館,回到承雨以前住的房間,已經被改成了堆放雜物的儲藏室;庭院那顆承雨曾經義無反顧得跳下來讓他抱住的大樹,也早就被摧毀了,連根拔起被扔掉了;承雨呵護在手心養著疼著的白貓,也早就死了,被他母親掐死了。 他忽然想到一個地方被他遺漏了,承雨的住處! 承雨沒有住進星雨小苑那套他送給他的房子,而是在外頭租了一間房子,這是他知道的。 他怎麼就舍近求遠得跑到淼城了?承雨說不定早就回來了,或許還病著,一個人強撐著,賭氣著,不愿意跟他說一句話,為了他說過的混帳話以及那一個殘忍的巴掌,暗自哭泣,暗自傷心不已。 承雨從小到大從來都不愿意低聲求過他一次,不愿意向他露出最脆弱的一面,不愿意把他當作白巖畫一般的依賴,不愿意讓他忘情得親吻他,甚至連一個唇貼唇的吻,都不愿意給他。 他心事重重得將車開到了承雨的租屋,那是一個陳舊的小區,他一次都沒有來過,車子甚至開不進去窄小的巷道,他將車停置在路邊,軟綿綿得踩下地。 他循著住址,找到了一棟方格式的公寓,灰蒙蒙的瞳孔倒映著一戶戶或明或暗的窗口,忽然間,他像是找到了一絲光明的宣泄口,灰藍色的眼眸瞬間綻出鮮艷的顏色。 承雨住的那戶窗口,居然是明亮的! 他都不曉得自己是如何抵達門口的,回過神來,他已經站在承雨家大門口前,門檻外還放置著一塊軟墊,旁邊的傘桶里甚至放有一兩把未乾透的雨傘,殘留著尚有溫度的人氣。 他懷著無法言喻的心情,這一刻,他腦中甚至是空白的,完全放不下任何思慮或是情緒,他按下了門鈴。 來應門的是一個女人,手中還抱著一個孩子,露出陌生而警惕的眼神。 白杉城都不曉得自己是如何接下來應對自如的談話。 「請問穆承雨在嗎?」 女人搖頭道:「你找錯門了?!顾q疑了一下,似在打量男人有無惡意:「如果你是要找之前住在這里的人,他已經搬走了?!?/br> 「他什麼時候搬走的?」 女人道:「這你可能要問房東,不過我們家大約是在半年前承租的?!?/br> 白杉城道了謝,轉過身,頭也不回得往樓梯間走去,他走了兩層樓梯,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方才那個女人邊跑邊喊住他,手上還拿了一樣東西。 「先生,先生!你是不是認識之前住這里的人?」女人見他立刻停下腳步,又追了上來,在他面前站穩,并將手上的東西交給了他。 「這是我在整理房子的時候,前屋主留下來的東西?!古说溃骸杆鋵嵰呀浾淼脻M乾凈了,只不過我在垃圾籃里發現了這樣東西,看起來是舍不得扔到外頭,又帶不走……」 她喘了一口氣,道:「我打開來看過,應該是還滿有價值的東西,心想著或許他哪天又會回來找,便留下來了,既然你都來一趟了,再麻煩你轉交給他?!?/br> 白杉城低頭一瞧,這份承雨不肯丟掉的東西,竟是一本畫冊。 回到家後,他將這本畫冊擱置在書桌上,白天他用大量的工作麻痹自己的視聽,轉瞬間就過了好幾天,某日半夜回到家,他才忽然想起了這本畫冊。 他從堆疊的公文及資料中將它翻了出來,上面的雜物中甚至還夾雜著兩張一票難求的馬球總決賽包廂席,原本預計要帶承雨一起去觀賽的。 他將畫冊攤了開來,是一本手繪的素描,積年累月,原本純白的紙張都有些泛黃,上面沒有任何一個文字,只有流暢的線條,和充滿力量的筆觸,相疊交織,每一頁都像是殘存著畫者下筆時的呼吸吐息。 每一頁,或笑或怨,描繪的都是同一個人——墨秦。 白杉城低低得笑了,孤獨而昏黃的月光從他背後的玻璃窗照射進來,光與影一體兩面,他的面前則是一片幽暗慘澹的黑影。 直到這一刻,他才忽然間體悟了一件事: 原來,承雨其實一點都不喜歡賽馬看球,他喜歡的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得畫畫;承雨其實一點都不喜歡他,他喜歡的是Omega的墨秦;而承雨這些年來做的所有一切,都不是為了他,全是為了白巖畫。 對於承雨來說,他只是白巖畫的兒子,承雨敬愛的恩人家中的大少爺;他只是墨秦傾慕的對象,承雨愛慕之人所心系的對象。 他白杉城至始至終,都無法成為承雨心中某一個獨立的角色,他必須要透過其他人,才能在承雨的心中占有微不足道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