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穆承雨在半夢半醒之間,隱隱約約聽到樓下傳來兩個人談話的聲音。 「都幾點鐘了,再緊急的事用視訊也就成了,人要過來也不早點講,至少讓人開車去載你……」白杉城說的話雖是責備居多,語氣倒還算溫和。 卓蒣薾甘之如飴得領了這頓罵,道:「我們不是明日就要飛去湖國了嗎,我也是剛才收到了這份消息,也沒有多少時間了,您看看該怎麼辦,先不說胡家那邊,據說李氏兄弟……」 白杉城三言兩語截斷了卓蒣薾的話,似乎不想這時候談論公事:「你吃過晚飯沒,冰箱里有果汁和一些蛋糕,去墊墊肚子?!?/br> 「真是太好了?!棺可[薾貌似很開心,兩三步就走到了廚房,似乎非常熟悉屋內的格局。 兩人在廚房待了一陣子,期間說了什麼話穆承雨聽不見,他撐起疲憊的身子正打算到浴室擦拭一下,就聽到卓蒣薾妙趣的笑聲從樓梯口傳來。 「是說,這讓我想起您上次帶我去的十周年單元的演奏會呢?!棺可[薾笑聲款款,帶著耐人尋味的柔膩:「不過您知道最讓我驚訝的是什麼嗎?」 「什麼?」白杉城低沉的嗓音,語帶玩興道。 「少來,您明明知道我要說什麼?!棺可[薾嗔笑,態度親昵又不失分寸,非常討人喜歡:「壓軸的美人首席居然不顧他的贊助商的臉面,親自來問候白先生您,是說您還記得他那日演奏會上配戴的項鏈是嗎,是前些日子非常轟動的寶石,名喚夜鶯……」 卓蒣薾上了二樓後,突然停住了腳步,似乎察覺到屋內跟往常的氣氛不太一樣,他抬頭覷了屋子的男主人一眼,發現對方神色平淡,并無異色,灰藍色的眸底卻沉淀著在自己領地上的絕對權威和警告,卓蒣薾心頭跳了一下,敏銳得察覺到了那條警示的紅線,識趣得什麼都沒說。 「怎麼了?」白杉城隨意道:「進書房去?!?/br> 穆承雨一直等到兩人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走廊的盡頭,才起身走下床,他走到窗戶前,將窗戶打開一點通風,外頭參雪的寒風一灌進來,立刻讓他混沌的思緒清醒了許多。 他是想離開白杉城的住所,只是不確定卓蒣薾會待多久,怕要是待會他一走出來就跟他們兩個人撞在一塊兒,實在是頗為尷尬。 穆承雨走出白杉城的臥房,往書房靠近了幾步,想探一探書房內的兩人是否有長談得打算,哪想到才走近不到兩步,書房內的人像是感應到了外人的靠近,完全不想被打擾,於是將門扉關了起來。 碰的一聲,穆承雨就被完全阻絕在外,他的身上滿是或輕或重的瘀青,後xue里還殘存著白杉城留下來的jingye,這時候夜深人靜,一個人孤零零得站在空蕩蕩的走廊上,實在是有些傻氣了。 他想,他就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已經沒有什麼東西是他能夠做得在更多了。 他蹣跚得回到臥室將自己收拾整齊,靜悄悄得不敢發出聲響,正當他準備離開的時候,書房的門忽然打開了,白杉城跟卓蒣薾一同走了出來,從他們的對話看起來是要出去一趟的意思。 穆承雨躺回大床上,用棉被蓋住自己,果然白杉城在經過臥室的時候在門口停留了一段時間,他沒有進來,只是在外頭往漆黑一片的臥室深處凝望了一段時間,才在卓蒣薾的叫喚之下轉身帶上了門。 確定兩人離開之後,穆承雨才慢吞吞得走出臥房,他這時候才察覺到地板上鋪滿了全新絨毯,走起來怪暖和的,還是小卓心細如發,把杉城的住處布置得很周全。 穿越客廳的時候,穆承雨一個不留神拌到了自己的腳,下意識想抓住離自己最近的東西,結果是把自己扶穩了,卻將柜子上的東西掃落了一半下來,穆承雨低頭一瞧,竟然是一些陳舊的相框。 好加在地板上有柔軟的毛毯吸收了沖擊力,穆承雨趕緊將這些易脆的東西一個個撿起來歸位,奇異的是,仍然有一個相框摔破了,穆承雨正撿著玻璃碎片,卻被從相框里飄落出來的相片牽住了目光及思緒。 那是一張他跟白先生的合影,確切的說,是他跟白巖畫父子唯一的一張合照。 那是一張非常陳舊的照片,摔碎的相框也可以看出沉積了不少灰塵,可見被擱置在多隱密的位置,就連例行的家政打掃都已經許久不曾照拂這只相框,居然被穆承雨這麼誤打誤撞,給重見天日了。 他小心翼翼得將照片撿起來,臉上不自覺得帶上了笑意,他可還記得,這張照片永遠停滯的那天。 其實只是很尋常的一日家常休閑的時光,白杉城那時侯正好準備要接受軍事特訓,特別訂制的軍服送到,他就當場試穿上身,那天白巖畫也在,楊管家起了心思要替他們父子倆照一張相,作紀念。 穆承雨聽到了,自然不敢再繼續坐在原位,默默尋了個喝水的理由,悄悄離開了餐桌。 白杉城似乎挺滿意這一身軍裝,擺弄著閃亮的雙排扣與鹿皮帶,以及成套的短劍跟槍座,沒有瞧見穆承雨就這麼安靜得離開了座位。 白巖畫卻突然低聲喚住了穆承雨,對他招手道:「承雨,過來這邊?!?/br> 這是他跟白先生的第一張合照,也是最後一張。 沒想到這張照片居然還存在,只是一直被壓在陳年的舊物之中。 穆承雨迅速得將玻璃碎片都清理乾凈,東西也都擺回原位,而這張意外尋獲的照片,他則是悄悄得收進了口袋里,總歸自己也算是這張照片的三分之一個主人,擅自拿走它應該也不為過。 離開白杉城的住所後,穆城雨裹著御寒的大衣,迎著滿天紛飛的雪花,及零下的酷寒,緩步蹣跚得走到了路邊打車。 他雖然有開車過來,但剛被一通折騰完,也沒闔眼休息過,這時候的精神狀況實在不適合自駕,而這個時間點也不好打車,他就站在清冷又漆黑的大馬路上,等候著自己打電話特別叫來的車。 一回到自己的住所,穆承雨精神松懈下來,虛脫的體力早已不堪負荷,躺進床鋪就睡個昏天暗地,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天的下午了,一起床看了時間日期,把他嚇了一大跳。 他本來想要起來洗漱一下,并弄點東西來吃,哪想到自己居然連起床的力氣都使不上來,他摀著嘴巴乾咳了好幾聲,手掌一攤開來,果然是綿綿血絲,穆承雨整個人都有些傻住了,喪氣似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就在他無力得想著自己會不會就這麼孤立無援得死在床上,首先沖來他家拍門板的人,是他怎麼想都想不到的人。 「穆小雨!」黑發貓眼的Omega男子一打開臥室的電燈,就怒不可遏得對著他驚呼:「你在搞什麼,是不是想弄死自己?!」 突然從照顧人的一方轉換成被照顧的一方,穆承雨遲遲無法適應過來,他躺在溫暖的床鋪上,身上裹著一層厚厚的棉被,只露出一雙眼睛跟額頭上的碎發,眼睜睜看著墨秦在他的屋子里進進出出,沒多久就弄出了一碗熱騰騰的雞蛋粥,黃澄澄的看上去香醇可口。 穆承雨受寵若驚得看著墨秦拿了一跟湯匙,親手杓了一口粥放到嘴邊吹涼,才遞到穆承雨的嘴巴前,道:「哪,張嘴?!?/br> 穆承雨愣愣得張開嘴,聽話得將粥吃下去,也沒嚐出是什麼味道。 墨秦又連續喂了好幾口,穆承雨都乖乖得被喂食,墨秦忽然眉開眼笑道:「你怎麼也像個孩子一樣啊,給喂什麼就吃什麼?!?/br> 穆承雨這才察覺到自己都做了什麼,忽然整個人都靦腆了起來,微紅著臉,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墨秦倒是提起了一些興致,揶揄道:「原來你生病的時候是這種樣子哪,平時的精明能干都去哪兒了?」 穆承雨也很不習慣這樣飯來張口的被人照顧,尤其是在墨秦面前……再怎麼說他也是個男人,總是希望能在喜歡的人面前表現出能干的一面,於是便想一股作氣起來將粥碗接過來。 墨秦卻非常霸道得將他推回床上,還反過還責備了一句:「躺好,都病成這樣了?!?/br> 穆承雨安靜得躺回了被窩里,無聲無息得瞅著墨秦眉目如畫的容顏,內心有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他永遠都還記得,初見墨秦的那一個畫面。 從窗戶的角度,由里而外,由上至下,由一個窄小的空間展開到廣大的視野,由一個冷清而寂寞的小閣樓,看到了綠意盎然、斑斕生機的大花園。 他還記得,是這麼一個貌似精靈的Omega男孩,主動拉住了他的手,帶著他偷偷摸摸得走遍了白家後花園外以及山坡地的秘徑。 「你住在這里?我沒見過你哪!」小墨秦雙手插著腰,如此霸氣道。 小承雨將手貼在兩側,害羞的不知道該怎麼說話,內心滿腦子都是這個男孩真的是人嗎,還是其實是漂亮的花朵變來的。 小墨秦隨即壓出一團笑靨,伸出食指,輕輕在唇邊,神秘又狡黠道:「噓,我也是從後山偷偷找到了一條秘密通道,才跑進來畫畫的,來,我帶你去瞧瞧?!?/br> 是這個漂亮的像花朵一般的男孩,教會了當時年幼閉塞的穆承雨,怎麼分辨石榴的紅,翠鳥的青綠,琉珖石的白,菡萏的粉,鴛鴦的深藍,以及他那一雙又圓又亮的貓眼,是如何讓人魂牽夢縈的墨黑。 即使他有一點愛慕虛榮,即使他心高氣傲,即使他自私、又有那麼一點任性,那又如何呢?他至始至終都是那唯一只帶著繽紛羽翼的彩蝶,翩然飛過穆承雨空白而寂寥的童年。 若不是墨秦,他根本不會拾起畫筆,若不是墨秦,他根本就畫不出喜歡的顏色,若不是墨秦,他可能會在在毫無希望的傷痛之中麻木得消磨剩余的光陰。 是他在攝取墨秦的自由與瀟灑作為自己的精神糧食,白巖畫剛過世的時候,穆承雨度過了一段很黑暗的日子,無人知曉,也沒有人在乎,唯有墨秦,認真而持續不懈得鼓勵他將悲傷的情緒釋放在繪畫的基調當中。 如果他能有全世界,他愿意將所有的東西都拿來憐惜這個Omega。 「小雨,你很不舒服嗎?」墨秦凝重得盯著他的臉道:「怎麼眼眶周圍都濕濕的,很燒嗎?」 穆承雨搖搖頭,低啞道:「小秦,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