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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廢稿在線閱讀 - 燕三鴉七

燕三鴉七

    (燕梓桓篇)

    引

    啟國一十六年,冬。

    山石雪罩,百獸潛臥,早不聞水聲轟鳴,時有枯枝落地響,仿佛唯這漠漠蒼天、皎皎夜輝,不曾更改亦無人可改。

    來客抖落大氅上的雪粒,黑靴陷入積雪數厘,足下冰雪悄然化水。

    西風忽作,一處亭角下懸著的細細冰棱為其斷落,亭中人聞聲轉醒,半坐起身,他知道那人在看著他,淡漠自如地——一點沒變。

    “還不過來?!边@幾個字,這個語調,這個聲音,也一點沒變。

    穆持應了聲,拾階而上,不由一哂。不知四年前是哪個瘦得鬼似的人答應他好好過日子,到頭還是將就著睡在外頭,敢情是欺他年少容易忽悠且不知記仇了?

    話說回來,那時的自己,著實好騙。

    但宋澄不是不上心的——沒像以前那樣刮風下雨只套粗麻薄衫,裹著一件半新不舊的厚衣,帶著淡淡的皂莢味;窗紙重新糊上,也不似外頭天寒地凍風吹草動我自八風不動的做派,草廬前面的燈籠搖搖擺擺,石階上也未有積雪,失蹤的掃雪的舊掃帚則成了草堂中雪人的一只臂膀。他路經時還心血來潮給那雪人添了兩只黑漆漆的眼睛,用的是兩塊廢玄鐵。

    可是——

    廣袖流發一并沿石凳邊沿曳至地面,瓊瓊雪光將那折紋映得瑩亮,像綴了一圈玉蘭花瓣。他小心地撥了撥那幾束發絲,不讓它挨著塵土。這舉動不可謂不狎昵,不過宋澄不知,他也從不講究繁文縟節——可還是不自在的。

    “長高了?!彼纬闻呐乃陌l頂。

    “以后還長呢?!睒O快把了下衣下的手腕,穆持不悅道:“前輩,你這四年都吃的什么和什么,快皮包骨頭了?!薄隙ㄓ譀]好好用飯,還那么瘦。

    宋澄仍有些惺忪。

    他眼中噙著水汽,所見的人與景也籠在這水霧中,模模糊糊的。

    他下意識挨近這小徒,端視這張四年后的面孔,審讀這四年來他走過了何地,歷了何事,被人世間明刀暗箭磨練出什么變化,又被塵寰里飛石黃沙削磨去多少棱角。

    一十八歲了,不止已長高到與他比肩,張開的臉端正俊朗,真叫人難以想象四年前還是個地道的愣頭青。人也沉穩多了,不是全不設防千萬種情緒都擺著給人看,多了深沉,多了防備,但雙目仍清亮坦蕩。

    那少——那青年利索地一跳,晃著忽然出現在手里的酒和油紙包,沖他咧嘴笑笑。

    “我還沒吃,有酒有菜,前輩一起?”看這樣子就是要把他先前問的繞過去了。

    這笑……還真一點沒變。

    他想起十幾年前逼他喝酒的人感慨良多,又見青年期待討好之情活像獻寶一般,經年的冰碴子很快化了,定了定:“只半壇?!?/br>
    “行啊,能喝是福?!?/br>
    說的也是,能喝是福。

    ……

    窗欞半啟,屋檐下被他點亮的燈籠像一輪黃澄澄的月亮,他記起個大概,今天是那小徒回來的日子。

    活了這么久……許三十年了吧?他也記不清楚具體的年歲了,想為一個久別重逢的小徒做點什么,是第一次。

    桑教主——如今他已是教主了——說是山下人,多辦接風宴,至少得備點酒菜。而他把往日全數重憶了一遍遍,遲疑之后,仍把那些剝開的山果與洗凈的菜葉舍棄了。

    那一年,共處足兩百余日,他竟到現在都不知道那孩子喜歡吃什么,竟是忽視到這個地步???只因他那層顧忌?!

    他懷著這復雜難說的情緒掃了雪、掛了燈籠、又學燕三堆了一個雪人出來,想那孩子可能會喜歡,卻根本沒想……四年,變的東西本來就多得數不清。

    這孩子,到底不是他宋澄啊。

    ……

    那天夜晚,酒壇空了兩個,喝酒的人,栽了那么一個。

    他視作恩師卻從未喊過一聲師父的人,青絲散亂臥著野獸皮,醉得那張淡白玉質的臉染了酡紅色,又靜謐得不似俗塵人。

    發依唇,面生輝,如玉封桃花,如雪掩落紅。

    月光把一切照得透亮。

    那人在那冷清清的月光里仰頭又飲了一大口酒,已不知是看他,抑或看月。

    “我講個故事吧?!?/br>
    他低聲說。

    壹、燕三

    燕梓桓行三,但是這輩里最大,無他,老大老二死得早,老三荒郊一根草。

    老大是娘胎帶出的頑疾,落草沒半月,還等不及滿月宴戴上慈恩寺的護命金鎖,等不及麒麟送子之說飛滿整個京城上下,就一命嗚呼了。

    老二生得虎頭虎腦,孔武有力,天生的閑不住腳,上元前幾日跌落馬背,不多時斷了氣。

    這就苦了胸無大志的燕三。

    他性喜逍遙,平生所愿,乃身無所系走遍大江南北,看遍長河落日、煙雨水鄉。行罷暫歇,倚危樓飲陳年釀,賞琴女指尖琵琶調,也是妙不可言。

    前提是他不姓燕,且不為元后所出。

    元后本世家女,母族勢盛,自建國初至今凡為相者五人,內殿學士十六人,其余更無論焉。燕大燕二福祚淺薄,身為嫡長子,燕三理所當然成為眾望所歸。卻也有幾個美中不足處,其一,母家勢力深厚難免外戚干政之患,其二,就是燕三年少時不著調的性子。

    元后亡故時,燕三還是個教人不省心的十來歲少年。

    晏帝對子嗣并不關心,大手一揮,塵埃落定,改由同為世家出身尚十六的德妃裴氏撫養。興許燕三是個帶福氣的,九年后裴氏得子,行七,六年后竟又誕下老九。

    燕家老三確是個妙人:孔孟之道、治國之學,少年燕三一耳進一耳出,還不及體弱多病還可舉一反三的燕七,可論說國都內鹽鐵漲了幾文錢、稅法當如何改方為上策,誰人都不及燕三。也有老臣說,莫看晏大太子成日笑嘻嘻沒個正經,心眼可比兔子洞還多,賊精賊精的。

    晏帝沉溺聲色犬馬,早朝罷數十日之久,這時生兒子的好處便體現來了。一疊疊的折子一忽兒從天齊降,像一塊塊磚砸在燕三尚未長好的脊背上,他還得站得筆挺,晃都不得晃一下。他背若彎了一星半點,晏國的土說不準哪天就要被虎視眈眈的外敵砍下深可見骨的一刀。

    剛打頭那會兒,燕三很不痛快。也合該不痛快:群臣前不得不貼著謙虛恭謹的面皮,一干元老耳提面命只好小雞啄米似地點頭,弄不好就是——

    “殿下需時時小心為妙,夜深出宮,萬一為人所知,明兒個奏折里不是說太子性喜漁色不堪大用,便是太子包藏禍心、夜訪重臣、結黨營私——”

    燕三收回已跨出墻外的一條腿,食指一勾:“小烏鴉,過來?!?/br>
    侍衛鴉棲很聽話。

    聽話的結果就是他被賞了個爆栗子。

    他仰望半仙也似靠著墻頭的主子,寸步不讓:“殿下雖天人之姿,這般終歸有礙觀瞻?!?/br>
    “再敢說你主子有礙觀瞻試試。把人扮好了也就沒事了,嘮叨個什么?!毖嗳龥]好氣地揉揉耳根,兀自埋怨當初把人撿來未好好審查一番,倒不是堂堂太子養活不起,是真拿這苦口婆心的嬤嬤沒法。偏他那是真知灼見,一句比一句有理,燕三最怕碰上有理的,人家是好心,也不能斥責他多管閑事。

    來這么一遭,燕三金貴的腦瓜子又疼了。

    鴉棲摸摸臉上那張仿晏太子的面具,理理華貴衣袍的皺褶,心想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他未腹誹完,太子他老人家就沒頭沒腦來了句:“他不就盼著吾出錯么,吾錯得越多他越歡喜,對了,云家那幾個老頭巴不得參小王一本,急得脾火旺口生瘡,吾犯錯是行善積德哪,你別攔著,哪涼快處哪去?!?/br>
    燕三停下來嘖了兩聲,又陰惻惻地怪笑道:“老頭子撤了我的權,這是巴不得我死了,好讓蠻狗吞我大晏邊塞十六城呢?!?/br>
    “他”指的自然是龍椅上的老子。老子糊涂,被主和派的瞎掰就分不清天南地北,可再怎么糊涂也比太子大上一級,見他有主戰意向,朱筆一勾,明日他就不必費神看折子了。他燕三要再鬧狠了,項上人頭都保不住了,他老子缺本事缺主意,可不缺兒子。

    鴉棲被這江湖腔調和蠻狗二字嗆了下,琢磨琢磨品出了不對勁兒心里一咯噔,反觀燕三老神在在,掰著手指頭算著主和派那幫蠢驢人數,數了半天怕也只比天上星星少不了多少,竟沒分毫急色。他面色沉下來:“他敢動你,先試我一刀?!?/br>
    “壯士好本事,一刀裂河山還一腳毀天庭???”燕三懶懶道,翻身一躍,兩腳勾著樹干倒掛下來,發尖兒不懷好意地掃著鴉棲的額頭,“口無遮攔的,旁人聽見還得了。他要動我,那是命,送毒藥也得當美人摟著。再說——”過幾年,大晏天塌了,吾又逃哪里去。

    鴉棲那小子臉黑得跟炭灰似的,燕三也不再說笑,恢復一本正經的太子面譜。他生得好,笑起眉梢皆是風流意,活脫脫一個玉面仙君,鴉棲有時也被他一笑整得面紅耳赤,堵他沒完沒了的說教話,這招百試百靈;板下臉竟還頗具欺騙性。

    鴉棲取刀擋在他面前,刀身雪亮:“卑職為殿下著想,殿下看著辦吧?!?/br>
    “得,煩死個人,不去就不去?!毖嗳龤鈿w氣,究竟服軟了。

    燕三再混賬,也絕非拎不清的紈绔。一邊是重文輕武數十年蠹蟲遍地的晏國,一邊是民風彪悍欲一展雄圖臥薪嘗膽的北蠻,居高者誰,一目了然。百年前宋鐸領兵擊退蠻狄,占了北地肥沃的草原,多駿馬良駒,個個皮毛油亮日行千里;經百年安樂,南邊的城兵,細胳膊細腿得像站在殿上兩股顫顫的白面老兒,他不知北疆那的兵士是怎地,也不敢想。

    一味主和,不知利害地割城賠款謀取安樂,烏白馬角,斷無有也。

    “小烏鴉,‘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你說這淺顯道理,他們怎么都不懂得?!彼麎衾飭柫饲О賮泶?。

    這話出口要鬧大事,他忍了,再想想他老子新近寵的老唱鄭聲的歌姬,如同吞了只死老鼠,渾身不舒坦。

    燕三不舒坦,旁人也休得舒坦。

    這晚他沒跑出去,后幾晚鴉棲絞盡腦汁磨嘰到三更以便看住人,連著十天燕三都挺安分,他也松了戒心辦其他差事去了。

    和不用看奏折一身輕的燕三比耐性就輸定了。

    等鴉棲驚聞燕三染疾心急火燎翻過宮墻,闖入寢宮一摸床榻,空的。

    燕三早跑沒影了。

    金鑾殿里少了燕梓桓,布衣巷里多了個燕三。

    燕三爺功夫做得十足地道,揣了一袋碎銀兩,換了件一般富家哥兒附庸風雅的月牙白衫,一柄象牙扇,風sao得很——就是在山溝溝里的小店用碗rou臊面,也似獨坐幽篁,移箏奏樂般瀟灑倜儻。

    揀好的說,那是高雅;實話實說,那是sao包。

    燕三爺捧著一大碗rou臊面,沒羞沒臊地央大娘少算了一銅板。若問他怎做得出這等事,他大爺必將錢袋一推,理直氣壯道,行走江湖財不可外露,犯不著拿整塊大銀元買它窮鄉僻壤一碗小面——聽著還很有道理。

    小烏鴉以慘痛的親身經歷為教訓,與晏大太子講道理,此路不通,沒人贏得了。

    戊申晦,汒山腳下的村落,燒餅似的太陽才爬到山后頭。

    “爺打京城來吧,您不知呀,這山可邪乎了。您看……”

    白衣公子揮揮袖爽快地拋出一枚銀元,那架勢儼然扔了滿滿一袋金葉子。車把式喜笑眉開兜進懷里——又是個以為銅臭味可以把鬼活活再熏死一遍的。燕三搖搖頭,尾指撩開車簾跳上車。

    燕三此行并非游山玩水。

    他要去見一個人。

    汒山,第二十七代——也許是末代——年僅十二的守墓人。

    貳、幼蠶

    這就是汒山宋氏守門人?

    ——瘦棱棱的小身板,竹竿子似的;白花花的一張臉,倒是還有影子,不致被那整天嚷嚷收鬼除妖的牛鼻子方士貼上張符紙。

    十二歲大的小子,沒玩蹴鞠沒斗蟈蟈,rou沒吃過幾塊,清心寡欲不問山下事不殺生,比少林和尚還和尚,十二年怎么熬的?燕三坐上儲君這把又冷又硬的臭椅子前,盡其所能滿足口腹之欲,收羅奇珍雅物,遠近聞名的好享受,就近幾年收斂收斂了。他剛認識小烏鴉也吃了一陣子糙巴巴的窩頭,只是……大晏雖是強弩之末,這幾年沒鬧出洪旱蝗災,怎么連個半大孩子都養成這副模樣。

    燕三頹然撥弄著洗好的果子,挑揀色澤深紅飽滿豐實的壘一邊,兩手一拱。

    孩子木著臉瞅瞅,似乎不明所以,歪著頭,捏了一顆大桃子推給他。

    挺像小動物的,不怕生,也不露怯。好像這么個大活人在他跟前瞎晃,和地里的石頭沒兩樣,就是多張嘴和他搶吃的了。

    ……這確是,也當是汒山宋氏守門人。

    燕三開始剝皮,指甲一掐,揪著下拉,其嚴肅程度不亞于將軍敵百萬雄兵,沒沾上多少汁水,啃完桃子,還取了云錦帕從指尖拭到指根,這等娘們兮兮的行止,也就他燕三做出來還不顯女氣。

    既已飽足,燕三再比了比這孩子的身量,快趕上他肩膀了,有點頭疼:“光吃瓜果蔬菜不長rou,都長個子了?這怎么行……你待我明日帶點雞鴨魚羊的補補rou,免得哪天半夜起來被嚇得魂魄出竅?!?/br>
    十二歲的守墓人眨巴眨巴因瘦而顯大的眼睛,碰上一看似自來熟的不速之客,這孩子有所防備正常不過。有所防備這措辭算極含蓄委婉,緣這小兄弟壓根沒和他說過話。

    要問這一人自說自話一人不知聽未聽懂,卻氛圍甚佳的情狀何來,還得回到一日前。

    皇家陵寢,本屬圣地,為免擾祖宗安歇,歷代皆有侍衛把守在外;為君者乃天子,獨占山頭也正常得很,陵寢修得比皇都氣派,一介侯王妃的陪葬便分外可觀,燕家這般做法史無前例。

    燕三疑心先祖除了防后代荒yin鋪張而國敗外還有別的意思——市井街坊口傳的宋將軍與先祖的二三事著實惹人浮想聯翩——可攔不住他父皇要搗毀根哪。再說,哪有讓個五歲小鬼上山的,怪得沒天理。

    燕大爺揣著不信上山來,被汒山接二連三讓人緩不上氣的機關陣法整服帖了。

    他狼狽不堪地從冰天雪地破陣而出,就見虛影一晃,一團灰撲撲像貓頭鷹一樣的東西飛箭般朝他撲過來,近了才看出是個人,要不是及時把信物掏出來,掃帚柄就要往面門招呼。

    少年審了遍玉簡還給他,一聲不吭朝密林走,燕三亦步亦趨,一路上沒少逗人開口,無那老氣橫秋的孩子不吃這套,一個字不施舍。他臉皮再厚,總有限度,撓撓鼻尖不再吱聲,見這孩子替他備飯,又得寸進尺地開始捉弄人。

    上檔次的無賴,多不好意思欺負老實人;燕三這全國第一尊貴的無賴,耍流氓耍得極具特色,遇上不老實的,且挑眉一笑,笑到人心惶惶送上門讓他欺負;碰到老實的,偏喜歡把人惹毛了,心情好再順手捋捋平。

    宋澄是如假包換的老實人,年紀小,卻比多數成人耐心多。他由燕三不時揉揉頭發捏捏臉,在他耳邊絮絮叨叨,不覺惱怒,反感新奇。前代守門人寡言少語,傳授徒弟宋門絕學,人情世故卻一竅不通。宋澄從晚到早要做的就那么幾件事,清理墳冢、守夜、巡山看看有無膽大包天的掘墓賊,有了就打回去,唯一不可下山。這般度日是簡單樸實,但單調乏味,燕三的胡侃誤打誤撞討了巧。

    他這會想的也不復雜,師父臨去前交代持玉簡者不可怠慢,那這上山的是天家的人,是王爺呢,還是太子呢?山下人會是什么樣,與他一般么?

    冷不丁臉上一涼。

    罪魁禍首抓著他沒多少rou的兩頰一提,讓嘴角吊起來勉強能作個笑容看,上下瞅瞅,咕噥了句什么,像是“長成這樣……”,后面的字宋澄未聽清。他不知山下人眼里算不算好看,自己不站在河邊看不見,故也不甚在乎,就不懂硬要幫他凈面的人如何想的。

    燕三把他下巴抬高,朝左一帶,沾點水重重揩了記:“你師父未告訴你,與人相交不報名姓,頂著張花貓臉給人看,很不禮貌?”

    宋澄回想了下讀的那些古書,好像是那么回事,點點頭。

    對方見狀笑得燦爛,眉眼一揚艷得都能開出朵桃花來,一轉便是流光溢彩、攝人心魄,就是……被盯得心里有點發毛。

    燕三唱了老半天獨角戲不見回應,肚里早憋了股火,但心知宋小公子較他人不同處就滅完了。加之凈面后發現是個討喜的俊俏娃娃,和老七那張粉雕玉琢但怎么看怎么欠收拾的臉一比順眼多了,可這頭點的……他很不懷好意地掐出一小塊頰rou,連帶老七那份一起算上又扯了扯:“說——話。說了不當你啞巴?!?/br>
    宋澄很想反駁說啞巴才不會講話,可這句沒有多少意義。

    “宋澄?!彼芫脹]講話,聲音干巴巴的,“宋家,行七?!?/br>
    燕三先處理了那塊沾灰的帕子,漫不經心把玉簡往木案那一甩,于他面前坐下,坐姿矜貴而端正,仿佛瞬息置身高堂之上,宋澄心底緊張,雖然緣由并不明朗。

    “宋小爺能開口也是一大進步,不愧我犧牲良多啊?!彼捴袏A著戲謔,戲謔中透著隨性,溫和到極點又好像有些微冷意滋長,引得宋澄側目?!岸Y尚往來,在下燕梓桓,字隨之,親近的都叫我燕三。你愛怎么稱呼便怎么稱呼?!?/br>
    他盯著這小娃娃看了會,搖搖頭又說:“往后,你還是把臉遮了吧?!?/br>
    燕三很久后才為此舉哭笑不得。

    不常和人交往的山中人,不好輕易記別人名姓,要記,那是要記一輩子的。

    哎,這死心眼那——

    ——

    燕三回府,恰是月朗星稀,夜色深得可愛。

    月色罩著宮殿相鉤交錯的檐角,灑上后院中半開噙露的薔薇花,以及……立如武士俑、銅鐵像的鴉棲。

    武士俑自然是為嬴政埋進地的那批,銅像鐵像自然是始皇命人熔煉私兵私甲所成的十二巨像之一,其浩然正氣足以令觀者色變,罪者沒命。

    燕三夾中間,既沒色變也沒丟命,輕巧落地,站穩開溜。

    鴉棲閉目養神:“殿下雅致甚好,宮墻之上賞月,乃大晏百年頭一遭,想來別有一番意趣在?”

    燕三勒住步伐,為證實雅興正佳一說,佯裝深思,吟詠月七律一首。

    鴉棲從樹下陰影中出來,神情不虞,燕三頗懷念彼時他從流民中撈起的小娃,又臟又瘦招人嫌,人倒是機敏靈巧,如今這份他稱許的機敏靈巧至少有一半用來堵他,承蒙如此厚愛,他不覺感慨良多。

    于是他念罷詩,解開前襟最上的盤扣透氣,態度端正開脫:“最多三個月,準沒機會偷懶,你就讓吾閑幾次……也沒幾次了?!?/br>
    “沒剩幾次?這是何說法?”

    燕三鮮有地現了倦意,哼了聲反問:“你豈會不明白?”

    這不是一個能繼續深入的話題。

    鴉棲看著他。

    都城中,郭墻內,休說閨閣少艾,連三歲小兒也會唱這幾句歌謠——

    雁披紫氣來,更謁紫殿東。珠玉當在側,孰遺王謝風。

    一說雁即燕,二說昔時以珠玉之美留名青史的衛玠,指的即為當今東宮燕氏梓桓。末句的王謝遺風頗耐人尋味,假使非反諷矣,他燕三睡死也可笑醒了。前三句尚算屬實,凡人皆為皮囊惑,而燕三的皮囊,值得上贊一句天下無雙。

    形容隨日月更迭而化骨,體態隨經年流轉而逐呈佝僂,那都是不足道的外物,譬若紙鳶上糊著那張精妙絕倫的工筆畫,去了單薄的紙,只??蓱z的竹骨。無可描的是一笑時展露的意蘊,如月照曇花,歲月不能抹去,業火不可燒灼,如一卷發黃的古韻畫軸,攤開便是一世風流。

    這方才是——堪比九尾狐貍的燕三。

    可衛玠畢竟早凋,無論是被看死的,還是胡思亂想累死的,僅止步廿七歲。

    他為他主,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

    燕三累,卻也不似很累,挑了處干凈的石凳落座。鴉棲猜不準是話藏在心里頭忍不住了,還是要把適才淺談即止的給嚼嚼爛。

    “吾近日遇到一個……與吾極像的人?!彼灶欁缘?,往光照不著的地方挪了挪,“吾早年游巴蜀,人多以養蠶為生。蠶吐絲化蛹,歷數日方破繭而出,當時見到一個毛躁的小童,許是手癢吧,又許是看不得此物痛苦,便強行助其脫繭?!?/br>
    “多此一舉,此物必死無疑?!眱e幸存活又如何?無此為磨難,無此為屏障,嫩rou外露脆弱不堪的軀殼,有何憑恃能避免死亡。

    他抖去肩上的葉子又道:“無知的慈悲,比之有心的苛待,卑職以為前者更為殘忍?!?/br>
    “哦?”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br>
    無知的慈悲,自以為行善,實則造孽,但罪者問心無愧,不能尤之,你毀我三魂七魄,灰飛煙滅前還得說聲謝,緣這因果本由善念生。此間體會,無須解釋通透。

    鴉棲不問他去了哪,燕三也識趣不追問,乏得骨頭都酥軟著,托著頭半臥凳上,暫無安寢打算。

    正是風息,鳥靜,花好,月明。

    那只狐貍窩在長衣里抬袖遮去半張好容貌,輕聲喃了句:“我那會想知道,假使撒手不管,看著那蠶脫殼失敗而亡,又是什么滋味。這繭是它的阻礙,也是它的屏障,那它是恨不得早些離開,還是依戀那里頭的安穩……寧愿就此老死呢。還是長大的好,小時候雜七雜八的腦子里都是什么東西?!?/br>
    鴉棲還在等待晏大太子接下來的長篇大論,哪曉得他之前已近乎夢囈,這會是真就著石凳睡著了。他略一踟躕把人拖起來,燕三真累糊涂了,很自覺地靠在他身上伸爪子環住。

    這時候,卻是沒長大要好些。

    鴉棲自不能把人推回石凳上——這細皮嫩rou的磕著了還不遭罪,蹭破皮劃道口子也難看,更不能甩手讓他泡池水清醒清醒,只好縱容那只掛在身上的狐貍撒嬌,連拖帶抱,最后扔上榻蓋好錦衾。

    他記得清楚,就在半年前,也有一趟類似的逾矩。

    那天燕三跌跌撞撞地回殿,鴉棲最先看到的是他額角未干涸的血,不知怎么濺上的星星點點的墨汁,底色是霜白的肌膚,觸目驚心。

    他睜開血絲滿布的雙眼,舒展雙臂臥倒在同一張石凳上。

    “吏部尚書之事,我忙了三天三夜,辛辛苦苦嘔心瀝血,一宿沒敢合眼?!?/br>
    “——我恨不得掏顆心送到他面前?!笨伤傄詾槲矣J覦他屁股底下沒捂熱的龍椅。

    “可你道他回了我什么,御書房為背景,活色生香的春——宮——圖啊?!痹缰摂y筆帶墨畫下來,日后萬一淪落街頭,也可賣兩張糊口。

    “嘖,虧大了?!?/br>
    ……

    相伴如斯,已十年之久。

    鴉棲守在昏暗的寢殿中,影子拉長,距臥榻還有一丈之遙。他鬼使神差地縮短這一丈距離,越過既定的界線,站在他所守護的人臥著的榻邊。

    ……也獨有入夢,方不嬉皮笑臉。

    他不明白是什么念頭、什么動機促使他做了后來的多余事,也許本無刻意的目的或理由,只是一時念起,隨而身至那般自然。

    他把手伸入衣襟溫了溫,待手掌由冰冷轉溫涼,原欲覆上燕梓桓的眉心,終在上方一厘處堪堪收住。

    長大了,照樣不讓人省心。

    叁、夜會

    ——雖猶記當時,月升日暮,數年已倥傯過。

    今朝,海禁已解,商路大興,沿??诘某强ひ粧邞饋y荒敗殘像,如枯木逢春,迅速抽芽。巷道之中的行者多平和貌,兩側俱為店肆,往來商賈著綾羅,朱樓高閣中妙曲不歇,一派繁盛安然。

    他正身處桅桿下獨酌,忽聞吆喝,原是商舟揚帆,繩索牽引著布帆漸漸撐開,隔得老遠,還能嗅到那上面殘留的異國海風的咸味。昔日蠻族距晏都千萬丈,與前者相較,這千萬丈算得了什么。

    那船起航了,風贊其勢,不久桅桿逐漸淡去,不過也可能是他微醺之故,萬物如蒙水霧。

    于是這山川安穩的鬧市里,這煙火繚繞的土地上,這諸種叫人心生向往與眷戀的治世盛況下。

    他看見的,不是懷著遠大宏圖氣勢赫赫的行舟,只是一艘沉舟破釜駛向虛無的孤舟。一艘饒是不能幸免于驚濤駭浪,饒是海怪惡魚將船只咬得只剩骨架,饒是不能為世人所容注定為來人唾罵仍決然無悔的——孤舟。

    孤舟無定,我自隨之。

    此喻用在那狐貍身上,也是相稱。

    ——

    而盛世再好,街坊再鬧,于眼下二人,咸無干系。

    一聲輕微的噼啪響,是燈花爆開,舊俗以為喜兆。鴉棲截下小段燭芯,回頭,另一個輕點信箋的人不知得了何種樂趣,捂頭悶笑,蘸墨在宣紙上涂畫,好紙好字俱銷,成烏黑一團。

    燕三打了個呵欠,倦倦就著供小憩的羅漢床半臥,骨頭都軟沒了。這懶狐貍半瞇著,很不正經地搭著腿,一晃晃地問:“吾記得你自言是彭城人,隨流民南下?!?/br>
    鴉棲不解:“是如此不錯?!?/br>
    燕梓桓:“聽人說,那座城,每畝地上的麥穗都是金子砌的,運河邊鱗次櫛比的鋪子,多得像是天撒下來的云彩。異國船只運來的種種奇珍不勝枚舉,不論胡琴琵琶,只說小兒玩物,亦聞所未聞,引人心向往之?!?/br>
    “殿下所言的,俱看不見了?!兵f棲道,“那只是一座磚頭壘的城而已?!?/br>
    前代君王執政,值??懿?,因牽涉甚廣,未能清剿殆盡。后行海禁,可供與外族通商的香市日益減縮,地方賦稅勞役日益加重,唯沿岸碼頭停泊的遠航商船桅桿不增不損。上有不足,下一應而起,官官相護官官互利,小小一環悄無聲息膨脹,已成龍身之上的脊骨。

    “有人想要渾水摸魚,一摸還正巧摸到吾的肋骨?!毕虢夂=??想躍龍門?實乃懷大志向者,倒可將權柄拱手相讓,能把北地有虎狼之師的萬俟一族打回草原那頭就成。不提早慧聰穎至今神龍不見的萬俟御,北地大將萬俟遠就是赤手空拳上沙場,晏國也沒有能抵他麾下鐵騎的長槍。

    燕三不顧他心有感懷,盯緊他,似戲語一般:“小烏鴉,你說該如何做?”

    鴉棲眼皮猛地一跳,興許眼睛那塊和五臟六腑牽連得緊密,全身的脈絡緊跟著狠狠一縮。

    “不說?吾以為你膽子大得很?!?/br>
    榻上的人斜臥著,似乎只要順著他的毛輕輕一捋,就會乖巧地任人擺布。

    而他眼神銳比霜刃,勝臘月潭水之涼,浮動著霧靄般的晦暗。

    “卑職不敢?!币癸L愈疾,鴉棲執起燭臺往背風處一擱?!氨奥毬犎苏f,躋身七雄的趙國,在趙武靈王之前常受他國欺辱,自身若不可保全,得不到他人尊重,通商一事,大概也是如此。然而螻蟻雖小,只要夠多,也可將巨象變作骸骨,置身蟻xue者要求生路,唯有火攻?!?/br>
    燒成灰燼的,是那些嗜血貪婪的螻蟻,或是一寸一尺的國土,猶未可知。要除去龐大到無力撼動的藏匿于郡縣與廟堂的蟻巢,搗毀根基是必然之果,也可以獨善其身個幾年,看根部爛毀,枯木倒塌。

    燕三頭一沉,忙抬手扶住。

    “不想了,頭疼?!?/br>
    他的話一素辨不清真假,疲倦欲死的也似裝模作樣,鴉棲卻從來不敢不當回事,當即熄了燭火。

    滿室驟然一暗。

    卻也不是很暗。

    這夜的月很圓,些微的星芒與月光糾纏不清地從窗扉漏入,無間隙地貼合著羅漢床與三足案的輪廓,那分明清晰的棱角與線條,全部都陷進了一種難言的安然。

    還有榻上人轉過來的臉龐,像早春瓊雪融化后的一線碧翠,潤在瀲滟水波中的一片荷葉,玄青文衣皺褶恰如綠水細紋,人較之日前又清減了,否則這青衣不致松垮得束不住中衣的月牙白。

    這人似透了點落寞,轉瞬又掛上笑。

    “快元夕了,到時候陪我出宮逛逛,民間的花燈做得挺雅致的,小王做的也不差,送你一個玩玩?”

    “……”

    送他花燈??。?!

    燕三佯作苦惱狀:“哎,還未送一盞給準太子妃,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來年再予你一盞如何?”

    準太子妃乃兵部尚書女虞氏,慧敏淑雅,蘭心蕙質,具國母之儀。

    鴉棲忙低下頭。

    “卑職不敢?!?/br>
    始作俑者還嫌他太鎮靜,不怕死地微微笑,渾不覺碧青衣襟半敞,露了一截修美頸項:“我說送,就一定送,又不會賴賬,急什么?!?/br>
    鴉棲心頭無名火起,抬手對空一劈,直接拍開窗躍出去。

    賞月吹風,靜心養性最好。

    再留半刻,他指不定要被這天不怕地不怕得了閑就鬧人笑話的太子氣得吐血三斗,英年早逝。

    所幸未氣得理智全失,好歹記得合窗。

    燕三凈手后拖著步子回到寢居,仰面朝天躺倒,雙肩聳動,笑得岔氣。

    改日得令人修修這窗,便是鐵檀做的窗欞,這般用力,不壞才怪。

    養個侍衛,當真敗家。

    ——

    轉轉眼珠兒的光景,又是一歲元夕。

    鴉棲打鐵器鋪出來還有幾縷天光,他往南邊一處小宅辦完差事,趕到約定之處。街上已見喧鬧,城內危樓隱在燈燭人聲中愈發遙不可及。舉手一遮高頂,輪廓從指縫透入,新升的星子卻還在樓影之外,更容不了日月乾坤,如這國,破損的九鼎已難盛國祚。

    可大晏畢竟是百足之蟲,他苦中強樂地想,也許稍加修葺補綴,這九鼎仍能撐它個十來年。

    府邸在塔樓腳下,曲橋水榭、幽篁怪石皆俱,大處不彰宏麗,細處無不雅致,東廂那處庭院,月牙門里影影綽綽。

    門里酒香四散,其中一人回頭,青衣玉帶,風姿秀雅,正是燕三。

    “你倒是讓人好等?!?/br>
    燕三背倚山石箕踞而坐,好不縱意。與他對飲的人更甚,雙腿交疊枕臥山石,散發覆面,全不遵禮教。他胡亂披著黑色蔽衣,一臂袒露,空的那只衣袖繞著另邊的肩窩打了個結,只一足著木屐,怪狀如斯,豈止是不修邊幅可以形容。見有來客,那人稍一抬手里一柄形似竹笛的古怪玩意,徐徐掀開一邊眼皮,連另半邊亂蓬蓬的頭發都懶于撥弄。

    庭中石桌邊端坐一大一小,端視石桌上刻的棋盤,較勁似的不肯開口。小的穿白衣的那個約莫一十四,從頭到腳都透著一股死氣,身骨瘦小,儼然深山老林的灰麻雀。那少年心有所覺,極快地朝他一瞥,又怕生似的低下了頭顱,但他倒覺得那并不意味羞怯。

    大的看似正常,怪就怪在懷里還兜了個朱紅錦緞襁褓,里頭的小娃就一丁點大,含指頭瞌睡。

    青紅黑白,還差黃色,要不是鴉棲素衣墨黑直裾,五德之色講不定剛好湊齊。

    要他來這做什么?

    鴉棲不清楚這是什么名堂,自然上前賠罪為先:“是我的錯?!?/br>
    約法三章,出門在外,一律不得以屬下卑職自稱,當年一時失口,罰掃十日的梧桐葉,美其名曰修身養性長長記性。倒非是嫌枯燥疲累,只是頭上尚須再頂碗水,加之來往宮人頻頻投來的同情目光,簡言之,不堪回首。

    “自罰半壇?”

    “是?!兵f棲不示弱地接下飛來的酒壇,大大方方豪飲一口,挽袖一抹。

    燕三并未啟齒,如出一轍的嗓音是從那狀似瘋癲的男子口中發出,漫不經心的況味也仿得入木三分。男子恰時斜支起頭,黑發垂蕩,面孔棱角分明,消瘦得近乎病態,濃眉高顴,又磨出了些迫人的銳利。

    男人的眼睛讓鴉棲記起一些舊事。

    他幼年曾夜宿荒林,中夜時篝火早被寒風吹熄,他縮成一團不敢休憩,感到有什么東西在背后虎視眈眈。多半是野狼,或者是更引人戰栗的野獸猛禽。

    這是一雙屬于荒漠之狼的眼睛,蒙著一層煙白的、大漠孤煙般的翳——竟是個瞎子!

    那獨飲男人如同能視物一般,搖搖酒壇,喉頭擠出一聲沙啞的嗤笑?!翱词裁纯?,喝酒?!?/br>
    燕三并無解釋的意圖,若有所思地抹著壇口,約莫有了醉意,張口又是一句不正經的感嘆:“今朝有酒今朝醉,何苦瞻前顧后心煩太多……再過幾年也得把頭發愁白了,屆時我認不出你怎么辦?”

    前言不搭后語,亂七八糟,和半醉酒鬼談心,無異對牛彈琴。

    現在輪到鴉棲感嘆了:“行行行。若真不幸言中,我認得你便是?!?/br>
    燕三靜靜發了會愣,醉酒以后反而挺安順。彼時明月升空,外頭街坊混雜著歡笑與不成套的小曲,千只百只花燈齊點,天空紅了好大半,他的雙瞳仍是冷清清的深黑,好像什么光也入不得眼。

    “你要cao心的不也不少?”那男子忽插口道,“萬俟御十年前失蹤,上天斷事畢竟公允,有你這禍害在,免不得找人調和,他會死得那么輕易?”這嗓音像被刀子磨過,嘶啞難聽,煞風景得很,連那暮氣沉沉的少年都忍不住偏頭。

    “得,幼有驚天下之言,少可使四石之弓,我在那年紀沒去逛秦樓楚館就不錯了?!卑顺蛇€只曉得與酸腐書生同處,以作錦繡文章為傲,待裝病溜到外頭方才知道疆土被蛀得千瘡百孔。他自認相當委屈:“山人就一繡花枕頭,與他相提并論……嘖,折壽喲?!笨谖巧鲜前讶讼訔墏€遍了。

    不過……秦樓楚館?

    鴉棲黑著臉,偷偷摸摸順走了燕三藏在石頭洞里的花雕,視線卻未曾從那男子身上偏移一厘。

    “城東的豆沙包子吃沒吃過?”

    “怎么?”燕三哼哼。

    “皮是白的厚的,餡是黑的膩的,滋味寡淡,偏偏人人當寶。兇雁要啄人眼,勢必不死不休,既非良善之輩,就莫太抬舉自己,否則,要真折壽,休怪我沒說過?!?/br>
    “不客氣,你桑老鬼骨子都黑爛了?!毖嗳^枕雙臂望著天上的月亮,回顧以往零散的一堆破事又覺好笑了:“這世道從不是好人的世道,在下,頂多是惡人中的好人?!?/br>
    他邊說又邊灌了一大口,鴉棲看不過去,索性逾矩到底把酒壇搶了,燕三氣極,啞口無言。鴉棲借著還空壇的機會塞給他一張紙,燕三掃了掃當即收入袖籠:“別當我沒看到你偷拿了一壇?!?/br>
    鴉棲無奈:“我再打些酒,還是花雕?”

    “要陳的,少些無妨。最好——再買盞燈來?!碧佑旨恿司?,“給你那盞燈我掛在老地方了?!?/br>
    鴉棲裝作沒聽到后半句話,應諾作別,快步離開。

    ……

    “有這樣的主子,難為他了?!?/br>
    “有這樣的侍衛,我也難為?!鼻啾虒捫湎?,燕三慢慢舒口氣,不欲細究自己瞎惆悵個啥勁?!吧=讨魇前央[門折騰慘了,不然怎會找我喝酒?”

    “就憑你要我請你這碗酒?!鄙@瞎砩ひ粲肿?,尖利陰森,似夜梟怪叫,“又見隱門故友,萬俟御尚在人世,喜事不少,且找個談得來的高興高興?!?/br>
    “如何說?”

    “老瞎子沒法看臉?!鄙@瞎碇钢付?,“可老瞎子記得聲音……當年北蠻大帳中萬俟遠的聲音,一只狡詐的狼崽,總曉得怎么把握時機?!?/br>
    燕梓桓放下掩面的青袖。

    那青袖在驟起夜風中輕輕鼓動,與叢叢竹葉交融合一,他從容立起,宛若一只臨石梳羽的鶴,側影卻似一塊尖角凸出的怪石,凌厲、咄咄逼人。

    “我等這日已有許久,絕不容差錯?!?/br>
    桑老鬼道:“我桑翟瞎了足足一十五年,錯認一人,便是賠命,何必拿命來愚弄你?!彼麚]了揮手,桌邊青年當即把那小兒擱在石桌上,收好他手中的那柄骨笛。

    娃娃驚醒,哇哇大哭。

    年已十五的宋澄當機立斷掏出一柄仿制小刀,娃娃抽抽氣,顧不上哭,胖手直接去抓那額頭上晃來晃去的東西。

    “有舍有得,不賭一把,此生無趣?!毖噼骰纲澰S地按按宋澄的發心,“再過段時日,他們就看不得我尸位素餐了?!毕仁菑乃磉吶讼率?,再是奏些雞毛小事,接著言官進諫,直言太子行為不端,他的好父皇則會順水推舟,樂而從之。

    他還未好好會會這隱門出身的前帝師,不知一副仙風道骨下,是一顆赤膽忠心,還是一堆腐rou爛骨?江湖朝廷,分庭抗禮,本是流弊,竟作此妄想,隱門不除,禍患百代。

    “一群道貌岸然的蠢東西?!鄙@瞎砝湫?,“晏大太子又打算讓我摩羅留多久?”

    “總會比我活得長些?!彼憾核纬卧俣憾耗切⊥尥?,瞧著像逗鳥,“安分守己者長命百歲,不安于室者自尋死路,可不是么?”

    燕三看了看天,一片云把月遮了一半,周遭登時陷入昏暗,仿佛上蒼也因他的肆意妄為而震怒。他迎著冷風放聲長笑。

    “……催蝎虺化白骨,誘貪狼化狻猊,也是其樂無窮啊?!?/br>
    ——

    鴉棲打完酒拐進一條偏僻的小巷。

    隔著一堵半灰不白的磚墻,夜里出來活動的畜生四處翻找,悉悉萃萃,很惱人。

    他不疾不徐地行走著,地上的影子由孤零零一個增至十數道。

    先前喝了點酒,那股酒意流竄在血液里,從溫熱至guntang,燃得他有些煩躁。

    這是看他提酒辛苦,打算半途襄助?

    這晚,看來沒法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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