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ero）

    今天是首個新人類登錄α90行星的200周年紀念日。新世紀的人類文明如迪拉波爾市中心直插大氣圈的刀狀高塔，雄心勃勃地承接鑄造巴比倫塔的神圣使命，高傲宣揚完美的新社會不存在任何倒退的可能性。

    基恩娜按照內置程序規定抵達貝倫人的核心基地，立刻在基地入口處發現了兩個特殊變化：雷打不動的開工時間提前了20分鐘，植入皮下具定時功能的芯片還在隱隱振動；二、門口的每一尊雕塑都被局部修飾過，帶著呆滯微笑的嘴角上彎了一個基本弧度單位，腦門上點綴了三維投影的鮮花，好像所有貝倫人理應對200年來的持續繁榮感恩戴德似的。

    她以均勻的步速跟著隊伍進入工作區，克制著不去東張西望：基地從里到外煥然一新，像經歷了一場裝飾大爆炸，連隔間的分隔欄都拴滿了花里胡哨風格迥異的物件。她和其他涌入的貝倫人眾星捧月地圍繞頭頂的巨型圓臺站成一圈，高臺上的基地的負責人正沖一個年輕男人點頭哈腰。

    他的長相極其出色，但基恩娜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的著裝：不是統制式，沒有編號，沒有等級標記。低等階層無法探測高等階層的身份信息，但這些足以令她斷定男人是沃加人——他們是社會金字塔的頂端，牢牢把持知識的奧秘。

    她悄悄在衣擺拿指尖畫了一個“∞”，默念所有新人類堅定不移的信仰。

    新社會里，知識就是一切。

    “貝倫人！”負責人依然彎著老腰，張開雙臂，顯得熱情洋溢，（考慮到他和軀干一樣粗短的四肢，動作難度無疑相當高）“200年前，第一個新人類踏上了α90星球。偉大的新人類——偉大的我們，在短短的200年內建立了堅不可摧和平美好的新社會：貝倫人、圖莫人在沃加人的領導下齊心協力，和諧共處，創造了無數個其他星球望塵莫及的神話！我可以毫不夸張地向整個宇宙宣告，200年內，新人類完成了古地球人類幾萬年的歷史進程……”

    這堂聲情并茂天花亂墜的演說很見功底，從原始人類葡萄柚大小的腦容量開始扯皮，纖悉無遺地匯報幾萬年的人類進化史，純屬對牛彈琴。他身邊的男人風度良好保持著“皮笑rou不笑”，直到負責人激情萬丈歌頌新人類共用語的時才強制關閉了他的語言輸出終端。

    “運用語言是一門藝術，我很遺憾你沒有被賦予這條基因，圖莫人?！蔽旨幽腥瞬亮擞浂蟮膬戎每刂破髡{整輸出音量，確保在場者全聽得一字不落。他一張嘴，風度就跌了不止一個數量級：“正如你們的負責人反復強調的——α90的文明存在了200年，等于兩代貝倫人的壽命年限。我不認為他的即興歷史課堂有什么成效，畢竟沒人會對運轉超過100年的零件的理解能力抱有期望——哦對了，我是陸斐，初代沃加人，來自帝國科研中心?！?/br>
    沃加男人的巨幅形象投放在環形墻壁上，所有人的視界里同時塞進了一張英俊但明明白白寫著“無聊”的臉。沃加人的平均身高是一米九五，陸斐的身量偏矮，目測大概有一米九，偏偏身軀瘦削，兜著一件仿照古地球科研人員專用的懷古風寬大白外套，像一只毫不講究地插在白色線筒中央的鑷子。

    基恩娜和其他貝倫人一起用力鼓掌。

    “不過現在確實該有點兒新變化了?！标戩炒蛄藗€響指令貝倫人整齊劃一的掌聲消停，他轉動同樣復古的單片眼鏡，無精打采地公布接下來的日程，“我將在貝倫基地呆滿一年。在觀察期內，符合標準的貝倫人將有機會和這個圖莫蠢貨站在一個階梯上。盡管放心，我指的是身份而不是智商上的持平?！?/br>
    他毫不客氣地一指負責人，朝腳下這堆生來就被剝奪情感的“零件”看了半分鐘，也沒能想出什么務必交代的細則，“不藝術”地做了個草率的總結：“好好表現。畢竟這樣的機會，的確……非常非常難得?！?/br>
    他的謝幕伴隨著全場的掌聲雷動。

    這是被錄入內置芯片的行為準則之一：高等級的人講話時的停頓和講話結束后，低等級的人必須鼓掌。對姓名只是一串字母數字的亂碼組合的貝倫人來說，他們并不能對陸斐的“語言藝術”有分毫的感情反饋。

    陸斐自認為效果極佳，腳步在磁門開啟時頓了頓，才風度翩翩地占領了高級實驗室。

    ——

    今天是新紀元200年整，為表慶祝，整顆α90星的天空調成了從紫羅蘭到靛藍的過渡色層。夢幻般的色調下，帝國依舊莊嚴偉岸，井井有序。

    帝國以迪拉波爾市的“巴別塔”為軸心，南北縱橫劃了十六個規整的行政區。中央區迪拉波爾市占地最廣，差不多瓜分全體的四分之一，其余零散的小方格碎鉆般地鑲在四周。接近核心地帶的是低等貝倫人和低等圖莫人的居所，最外圍的七個區是D級殘次品的淵藪，統稱為第十區。

    迪拉波爾市像顆參天大樹?；嫶蟮姆奖P狀區塊是A級貝倫人的工作區，他們被分配了技術性更強的工作，比如維護星網的運轉和修復低級別漏洞、編錄并復審帝國各等級居民的基礎數據值；上一層較小的圓形區塊是A與B級圖莫人的地盤，主要負責根據星網終端“卡俄斯”輸出的信息進行組織管理和資源分配；中心的“巴別塔”屬于沃加人，這些受眷顧的創造者理應凌駕萬物之上。

    新社會等級森嚴。男性與女性第二性征發育完善后，由終端卡俄斯分別匹配共同繁衍下一代，每個新生命體出生前由終端掃描它的基因核苷酸系列，據此判定其所屬等級并記錄在數據庫內。從母體中被剝離出來的胚胎各自栽進迥異的命途，可能有生理或智商缺陷的殘次品最先被丟進第十區，貝倫人接著被扔出第一道分級程序，馬不停蹄地傳進感情腺體分離器（貝倫人的生理構造決定了他們沒法用理性壓制感性）；沃加人和圖莫人還得在培養皿里相親相愛幾年，直到他們長到天賦顯露的年紀再加以甄別，從而避免小概率的誤判。

    是天賦的生理條件而不是社會關系成為了劃分等級的絕對準則，排除關系網絡導致的不公正因素，一切都很穩定。

    陸斐的做法無疑是在打碎“完美的穩定”。

    基恩娜沒法預測這個做法帶來的后果，她的心臟跳得飛快，整個人被近乎沒頂的“慌亂”蓋沒。

    她的思考沒多久就被晨間指示打斷了。

    機械手按時舉著托盤探出獨立單位間的墻壁：“X3577A，美好的早餐帶來一天的好心情，這是今天份額的營養劑，祝您工作愉快?！?/br>
    整句話都是鬼扯。

    基恩娜咬開基地分發的營養液袋，一邊扎起頭發，一邊指示電子屏切換到等級階梯分布界面做粗略的初步統計。三大色塊層層堆疊成頑固的三維金字塔，尖頂小巧玲瓏，底座龐大笨拙。三大階層的人口增長率與所占體積成正比：金字塔外標記著十的帶狀物像條準備翻上地表的暗河，增長速率是貝倫的兩倍、沃加的無限多倍。

    基恩娜點了下金字塔體第三塊偏上的地方，檢索自己的信息。

    姓名：X3577A……分析能力：B＋……制造于178年11月5日……道德指數：健康，無異?！?/br>
    只有貝倫人以字母數字串作為名字，“X”指女性，“3577A”表明她是第三批中第577個降臨的貝倫人，亞等級是A級，也就是為什么她現在能夠坐在光屏前而不是做更加無趣的低級勞動。

    但她和其他的亞等級同胞迥然不同：第一她給自己起了新的名字，來自于飛快連讀“G&A”的諧音；第二——

    基恩娜把空的營養液包裝丟回托盤，摩挲后頸那塊凸起的尾指甲蓋大小的增生性疤痕，胃部一陣緊縮。

    她能感知到不屬于貝倫人的“感情”。

    這個秘密足以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