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蛇鎮從來沒試過這么熱鬧，小小的城鎮里，全是扎營的官兵。不過，身份貴重的人自然不會呆在小鎮里，靈蛇谷懸崖之上，不到十天時間，一片堪比大宅的皇帳拔地而起，皇帳四周，插滿了掛著明黃經幡的旗桿。

    縱是名望高如吳淵，也甚少能見到大光明寺的法師，皇帝是一次也沒見過，此刻被圣旨宣召，直覺地有些不詳。

    或許這是一個為許堯求情的好機會。

    云崢一直藏在他的房間里，見到吳淵捧著圣旨眉頭緊皺，忍不住問道，“可是師父那里有什么消息？”

    “陛下要召見我?！?，吳淵卷好圣旨，換上代表一門之長的玄色長衫。

    云崢快要急瘋了，又不好總是問著吳淵，直到現在，他都還沒見到師父和師弟師妹，就一直被藏在吳淵的帳里，也就明思能進來給他送飯。

    吳淵怕他擔憂過度做蠢事，低聲說道，“同門一場，我不會放他蒙冤而死?！?/br>
    云崢點點頭，忍不住又問道，“小白和陸師弟找到了嗎?！?/br>
    吳淵搖頭。

    云崢皺著眉，手搭在劍柄上摩挲，要是朝廷不肯放人，那他只能去劫獄了。

    交代了明思幾句，吳淵才往皇帳走去。遠遠地，就已經被那宏偉深深震撼，他甚至懷疑，狗皇帝是不是直接從京城拉來了一座宮殿。

    經幡在風中輕輕搖晃，吳淵跟隨著侍衛踏過這條界線，在經幡陣之內，暖意瞬間充滿全身，就連光也亮了幾分，身處暴雨連綿的涯頂，也似吹著二月春風。

    吳淵一陣發愣，這就是大光明寺，縱是被稱為第一仙門的枯山，再過百年也難望其背。

    “尊主，這邊走?！?/br>
    吳淵回過神，“是?！?/br>
    皇帳里面遠比想象的更寬敞，走廊里也雕梁畫棟的，細細看去，竟都是上好的古木雕成，圖案都是長龍戲水，一朵朵的浪花雕成云團的形狀，極為奢美。

    轉過一道屏風，是一處堪比大殿的空間，左側是隨行的文武官員，右側是手持長刀的侍衛。吳淵一進去便低下了頭，極有分寸地不去直視皇帝的臉。

    他深深地跪拜，直到聽到一個虛弱的男聲說，“平身?！?/br>
    吳淵在站起來，雙目看著地面，仍是不抬頭。

    “你便是枯山的吳尊主？”

    吳淵道，“不過是虛名，草民不敢擔?！?/br>
    “法師，你看如何呢？”，皇帝笑道。

    “吳尊主這一路辛苦了，還不快快賜坐?！?/br>
    吳淵一愣，大光明寺法師是個女子？

    身后不知何時多了張椅子，一股慈柔之力推著他坐下，吳淵終于忍不住了，悄悄抬頭，望向最高處的龍椅。

    龍椅上的皇帝才過而立，眉清目秀的，不過滿臉病容，嘴唇烏青，分明是命不久矣的相貌。而那大光明寺的法師，便佇立在龍椅邊，一身暗藍色鑲銀絲的宮裝，長發只用一根玉簪挽起，眉目英秀，艷若玫瑰，果然是個女子。

    法師雙眸含笑，看了他半餉，才問道，“想必尊主也知道，陛下宣您，是為了什么?！?/br>
    吳淵道，“草民不知?！?/br>
    此時，左丞相李越拱手上前一步，說道，“微臣最得力的屬下陸文治為望涯峰妖獸所殺，陸家小公子也被妖獸擄走，望涯峰尊主一問三不知，吳尊主卻多次求情，說不得知曉些許內幕?！?/br>
    吳淵一凜，怎么把他也給編排羅織進去了，忙又站起身，回道，“許堯不知的事，草民又怎會知曉？”

    丞相冷笑，“吳尊主與許尊主曾是同門，此番西征，吳尊主對望涯峰也多有優待，微臣手下副將到客棧捉拿妖獸之時，吳尊主也在現場。敢問吳尊主，為何會在那里呢？”

    不詳感越來越大，吳淵忍怒道，“草民怕妖獸傷人，才特地回過王大人，到客棧勸降，免得誤傷官兵?！?/br>
    “那吳尊主可有見到那妖獸？”

    吳淵略一猶豫，皇帝卻打斷了他們的爭論，“左丞相何必咄咄逼人，且聽吳尊主如何說罷?！?/br>
    吳淵跪了下來，“草民在客棧中確實見過妖獸?！?/br>
    “那為何不立即捉捕呢？”，法師問道。

    吳淵正想說話，忽地察覺話里的危險，又閉上嘴，斷不肯再說了。

    丞相說道，“可是那許堯阻止吳尊主捉拿妖獸?！?/br>
    那些文武官員進階議論紛紛，吳淵只覺后背沁出冷汗，咬牙道，“并非如此?！?/br>
    “據微臣副將所說，吳尊主與許尊主打斗激烈?！?/br>
    “是啊，這說明許堯包庇兇獸了?！?，另一個文官打扮的人也說道，“陸家的焰火機關乃對付魔人利器，不知那許尊主是何居心?！?/br>
    “微臣看吳尊主似乎也在包庇許堯，這心思…微臣不敢說了?！?/br>
    吳淵滿額的冷汗，他明白了，皇帝召見他不是為了問話，而是為了坐實許堯之罪，并將枯山等仙門牽扯進來，羅織謀逆罪名。

    “回陛下，草民萬萬不敢！”，吳淵咚咚咚地磕頭，“據草民所知，望涯峰與那兇獸也不過是萍水相逢，兇獸已逃，便可證明其與望涯峰并無瓜葛?！?/br>
    “既是兇獸，那應當兇戾傷人，怎地望涯峰上下十數人毫發無損，偏偏陸大人一到靈蛇鎮，便死于利齒之下？”，丞相沉聲道，“在微臣看來，這是一場蓄意除去陸大人的陰謀?！?/br>
    此時，皇帝劇烈地咳嗽了起來，這聲音像是要把肺也咳碎，法師滿臉擔憂，抬手在他后背輕撫，“陛下，該吃藥了?！?/br>
    皇帝擺擺手，喘道，“不急?！?/br>
    法師溫言細雨，“怎能不急，來，服下此藥，心肺便能好了?！?，說罷，她從袖中取出一顆指甲大小的白色珠子，珠子通體泛著貝光，什么靈藥，分明就是價值連城的珍珠。

    皇帝就著她的手咽下珍珠，心肺一陣清涼，果然是好了。

    他嘆道，“若是沒有法師，朕該怎么辦?！?/br>
    皇帝緩過了這一陣，正要開口時，大地忽地一震，眾人站立不穩，東歪西倒的，法師臉色一凝，扶住皇帝道，“陛下，您穩穩地坐好，惜落到外面一看?！?/br>
    整個皇帳都在震動，惜落碰了被震得歪斜的柱子一下，那柱子竟回復原位，堅不可摧。她在震中如履平地，一路走到皇帳外，只見西邊襲來漫天的黑云，速度快得不同尋常，皇帳四周的經幡感覺到這陣邪氣，均泛起金光，在黑云沖擊到皇帳的一瞬間，皇帳之上突現一層光暈，將暴烈的邪風隔絕。

    可風依舊很大，將她的長發吹得散開。

    惜落平靜地望向西邊隱約可見的山峰，眼周龍紋漸起。

    “不好辦啊…”，她喃喃自語。

    大地震動，驚動三界?；募诺膶m闕里，榻上的人猛地睜開眼，喉中涌出一股鮮血。

    嫣紅的血滴到胸襟，似是從心臟沁出的血。

    他坐了起來，拇指揩去唇邊的血，看著染上血色的手出神。

    直到殿門被輕敲，才將他從這潭不見天日的死水里喚醒。

    抹去胸襟上的血色，略一抬手，殿門緩緩地開了，美貌的仙姬低頭道，“天君，出事了?！?/br>
    “本座知道，你下去吧?！?/br>
    “是?！?，紅鳶沒再多話，躬身關上殿門，掩去那絲月光偶得入殿的光華。

    披好長袍，他才走出宮殿，冷月總算可以親吻他的臉，讓鼻梁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玉臺之外，總是鋪得像地毯的云霧，此刻像是石子投入水中后泛起的漣漪，由遠至近，一條條帶有弧度的云卷，令人不禁猜想，漣漪的中央，到底是什么。

    瑤姬匆匆趕到，云鬢未梳，低聲急道，“天君，方才大地有異響，瑤姬已讓碧玥前往探看?！?/br>
    玄毓微微側過頭，隨著動作，臉上光影變幻，眼睫的陰影蓋住雙眸，看不清神情。

    “巨響源于西邊，不知是否東海惜落之故?！?/br>
    瑤姬暗穩心神，低頭道，“瑤姬心急了?！?/br>
    玄毓溫和道，“碧玥此去無妨，若是惜落有求，也可知曉?！?/br>
    人間帝皇與東海龍女惜落紅線相連，自幼多病的皇帝，曾被斷言，難過十八，但在東珠的滋養下，竟也活到而立之年，強延壽數。

    只是，強求的，終難長久。

    瑤姬后退兩步，柔聲道，“那瑤姬退下了?！?/br>
    玄毓頷首。

    她的眼睛暗含留戀，終是自嘲一笑，恭謹地轉身離去。

    他又是一個人了。

    慢慢地走回寢殿，看著緊閉的殿門，指尖觸及殿門上華美精巧的云紋，停了很久。

    等了許久也沒人來開門，玄毓收回手，轉身走回玉臺之上。

    云霧被抹清，九天之上的宮闕甚少這樣清晰，往時藏在云間的宮殿都一一現出真身，唯有那一團云幛，將另一座死寂的宮殿掩埋。

    他往云幛那邊看了許久，忍不住走前兩步，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觸及凌霄殿冰涼的殿門。

    殿門冰涼，里頭只會更冷。

    別過臉，手里捏著一枚小小的白玉，因為捉得太過用力，五指都失去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