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走板荒腔與片羽吉光
耳熟能詳的曲子,被江起宇改編得熱烈又壯闊,不斷循環上升的高潮歌詞,最后引發了大合唱。不少人舉著手機錄視頻,鼓槌最后落下的時候,有學生站在座位上歡呼,意外地老師們都笑盈盈站在一旁,沒有人阻止。 他們沒有下場,男主持從一側獻身,急需報幕,那主持稿聽起來是被校領導篡改過,他結結巴巴念了一些什么“這支樂隊展示了河西高中鷹擊長空、魚翔淺底的精神面貌”,“一支樂隊里有三位年級排名前十的優秀學生”,“排練之余刻苦學習,共同進步”之流,很快被觀眾的噓聲轟了下去。主持人走得匆忙,楊靜宜只好自己報幕:“接下來是臨時停車樂隊原創歌曲,作詞顧隨,作曲顧隨,編曲江起宇?!?/br> 這首歌的編排很簡單,江起宇沒有像上一首那樣疊加各種技巧,連鼓點都是輕巧的,讓原本的旋律透過人聲和吉他突顯出來。楊靜宜的聲線很適合這首歌,但在鏡頭后的阮述而覺得,那天在電話里顧隨的輕聲哼唱更讓他心動一萬倍。 唱到高潮之處,顧隨也走近話筒和聲—— 是時候該回火星了, 我還在等待著天光。 臨時停駐的飛船啊, 請你耐心聽我歌唱。 合不上弦的走板荒腔, 卻是我生命中的片羽吉光。 …… 第一段結束,楊靜宜拿著話筒走到舞臺邊坐下,主音吉他手來到舞臺中央獨奏。 不插電的樂器在禮堂內回響,每個人都屏住呼吸般安靜,怕聽漏一個音符。另一個攝影師也罷工了,呆呆站在角落。 外面風很大,禮堂的側門似乎被吹得搖曳了一下,光影晃動。阮述而原本便很在意這件事,偏頭看了一眼,就是這一眼,讓他注意到影子里晃動的,并不是門。 *** 在舞臺上被燈光直射,原本視野便會受阻,他們在上面站了五六分鐘,汗水順著額側一路滴下,顧隨被流進眼睛里的汗辣得半瞇了下眼,緊接著就被誰用力撞倒在地,燈光滅了,音箱嘯叫,全場陷入混沌的黑暗中。 他倒在鋪著厚厚地毯的舞臺上,感覺背部硌了一下,倒也不疼,但“嘩啦”一聲,有什么東西壓在他身上,很快就有溫熱的液體滴落下來。 周圍一片驚慌的響動,很多人開了手機里的手電筒功能,光線亂射。老師們在大聲維持秩序,開了門讓學生撤退,也有人舉著手電筒沖上了舞臺。顧隨感覺溫熱的液體滴了一脖子,他以為自己流血了,伸手卻沒摸到傷口,身上也不疼。 微弱的光線晃過,他看見自己上方阮述而半張臉閃現,“阮述而,你有沒有事?” 阮述而眉頭緊鎖試圖爬起來,但手掌撐了一下就立刻跌回到他身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顧隨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懼。 鮮血正從阮述而的脖子上、肩上和手臂上流下來,滴落到他的臉上和身上。 王主任、老宋還有王新風他們都圍了過來,合力把壓在他們身上的吊燈挪走,楊靜宜幫忙舉著手電筒,忽然仿佛看到什么可怖的情景,驚聲尖叫了一下又一下,手電筒掉到地上。 “天哪,你別叫了,聽得我肝顫?!蓖跣嘛L求饒,發著抖把手電筒撿起來,江起宇沉默著把楊靜宜拉走了。 就連王主任和老宋都不知道該怎么下手,最后還是阮述而自己吸著氣勉強撐起上半身,顧隨坐起身才發現地上全是玻璃渣—— 阮述而的身上也全是玻璃渣。 眾人七手八腳,無比艱難才把阮述而扶起來。吊燈主要壓在上半身,背上和手臂上插著的碎片看起來觸目驚心,雙手因為撐地時抓了一把,現在也是鮮血淋漓,誰也不敢碰到他。王主任把私家車開過來,老宋原本想把阮述而接過來,但顧隨直接扶著他進了后座,老宋只好上副駕駛席,想著顧隨也渾身是血,到醫院順便檢查一下。他邊系安全帶邊跟站在車旁的王新風和宋子舟說:“你們兩個先回去,別擔心啊?!避囬_動了他探出窗,“看一下楊靜宜的情況,把她送回家!”他擔心江起宇傻愣愣的,不會照顧女生。 王新風喊了一聲“老師放心吧”,他跟宋子舟同樣是臉色鐵青,看起來也嚇得不輕。 阮述而根本無法坐著,只能彎腰跪在座位上,由顧隨捏著他手腕上好不容易找到的兩處完好的肌膚保持平衡。王主任已經把車開得小心又小心,但又不敢開得太慢,還是免不了剎了兩次車,阮述而身子一傾,縱然有顧隨拉著他,還是五官都扭曲了一下,冷汗混著血落下來。 到了醫院急診室,阮述而被護士指揮著趴到床上,用剪刀沿著脊骨剪開了上衣。雙鬢斑白的外科醫生進來檢查了下,說只是看著可怕,其實沒傷到筋骨,連住院都不需要,縫完針觀察一下就行了。 醫生挑出玻璃渣的速度很快,在比較深的創口附近打了麻藥,才開始消毒縫合。 老宋看得心驚rou跳,推了推顧隨說:“顧隨啊,別看了,醫生都說沒事,你也去檢查一下有沒有受傷吧?!钡欕S置若罔聞,只是一動不動盯著醫生手里的針在傷口上翻飛。最后還是護士送來熱毛巾,讓顧隨把臉和脖子上的血都擦干凈了,才看出他真的連一道小劃傷都沒有。 王主任辦完一系列手續,滿頭大汗走進來對阮述而說:“校長說了,這次事故校方全責,所有費用由我們承擔,你放心?!?/br> 阮述而這會兒已經不怎么疼了,只是由于失血過多有些虛弱,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你家長的聯系方式多少?”王主任問。 “我有!我有!”老宋連忙說。 阮述而皺著眉頭拒絕通知家長,他說反正今天就能出院,等下直接回家。 王主任和老宋對于阮述而的家庭狀況也略有耳聞,交換了個眼神,表示同意了。 王主任等到醫生給阮述而縫完針,又打了破傷風,見沒什么事就回學校處理后續事宜了,老宋出去買了幾瓶礦泉水,回來看見阮述而已經趴著睡著了,顧隨搬了個小凳子坐在他旁邊,仍然一動不動的,眼神大概也被醫生縫到傷口上了。 老宋有心想勸解幾句,又覺得說什么都不太適合。 微信家長群里不斷有詢問事故的信息彈出,老宋一看到紅點上的數字增加就頭疼,回了幾句等校方公告的官方話術,家長勢必是不滿意的,他頭昏腦脹,余驚未消也帶來疲憊,最后坐在一旁的長椅上打了幾個呵欠,輕輕響起鼾聲來。 阮述而是麻藥消退后被痛醒的。 他口干舌燥,稍微動一下就覺得渾身上下無處不疼,并且是那種細小持續令人不耐煩的疼。 “別動?!鳖欕S說,“麻藥下去了,你可能會有些疼?!?/br> 阮述而看著他,感覺自己也就睡了兩三個小時,怎么好像兩三天似的,顧隨的下巴都長出點青青的胡茬子,看起來一臉憔悴。 “要喝水嗎?” 阮述而想點頭,又怕牽動傷口,只能眨了眨眼。 顧隨不知從哪拿了一根吸管,插在礦泉水瓶里送到阮述而唇邊,阮述而吸了幾口,顧隨把瓶子放回桌上,大拇指擦掉他唇角的水珠。 王新風和宋子舟走了進來,王新風咋咋?;5?,把打瞌睡的老宋嚇得彈起。 “不是吧老宋?”王新風無語。轉而又撲到阮述而旁邊,“阿樹,你怎么樣了??!你現在像個未完成形態的木乃伊!”阮述而的后背和手臂上都是東一塊西一塊的紗布,手掌則直接用繃帶纏上了。 宋子舟帶了兩件衣服給顧隨:“你發微信說要方便穿脫的襯衫,我和王新風的都洗了,就從你的衣柜里拿了件?!?/br> 老宋在旁邊聽得一驚,怎么自己倒忘記這回事了? 顧隨先把自己身上那件血跡斑斑的短袖換了,然后他們幾個把阮述而小心翼翼地扶起來,給他穿上襯衫。 “阿樹,你這……都沒地兒下手了?!蓖跣嘛L想起來還后怕,“微信群里都傳瘋了,我們表演那會兒不少人舉著手機拍視頻來著,都看見吊燈在顧隨頭頂砸下來那瞬間。本來我們想靠樂隊出出風頭呢,結果倒好,全被你搶了?!?/br> 阮述而一笑,就被傷口疼得直吸氣,顧隨和宋子舟同時瞪了王新風一眼,叫他噤聲。 又等了一陣子,見阮述而沒什么不良反應,老宋去領了藥,王新風以二十公里的時速,慢悠悠把車開到阮述而家門口。阮福生不在,阮森出來看見這陣仗,眼神都發直了。 “我沒事,”阮述而淡淡地說,“看著可怕而已,都是皮外傷?!?/br> 他們把阮述而扶到房間里躺好,說是“扶”,正如王新風說的“沒地兒下手”,基本是靠阮述而自己慢慢挪到樓上的。 老宋跟阮森交代每天要怎么換藥,有什么忌口之類,阮森不迭點頭,表示都記下了。三個年輕人圍在傷患旁邊閑聊,阮述而被東拉西扯轉移著注意力,也不怎么留意那惱人的疼痛了,不久又累得睡著了,老宋領著他們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