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53.

    亂語再次辭別了云靜和攻玉。

    照舊拔了兩根狐貍毛。

    云靜剛說了一半的“別”。

    攻玉欠兒吧唧地收了。

    云靜狠狠掐他屁股。

    攻玉滿院子嗷嗷叫。

    最后攻玉很勉強地送了兩片自己的鱗片給亂語，“有事你施個傳音法，可以通過它找我，也可以當護甲，你隨便用?！?/br>
    亂語看著他眨了下眼。

    攻玉兇巴巴：“收著！”

    “哦?！眮y語雙手接下，拿布袋裝起來收乾坤袖里。

    里頭還有云靜做的一大袋子蝦片和蜜餞。

    亂語一路從江南走到西北，又向東走到長安洛陽，沿著大河走到海邊無際，后來再北上……

    荒原高山，大河人家走遍。

    他沒有刻意在哪一處停留，也不曾認真地尋尋覓覓，只是走一程山水，遇一個人。

    書生是個狡猾的壞書生，說著別記得我，讓小狐貍忘了他，可做的每一件事都讓小狐貍記得更深一點，更久一點。

    54.

    長安的桃李又開來，一城春光無限好。

    亂語走在熱鬧繁榮的街道上，見到一方茶館有說書先生在說著古早的精怪故事，他走進尋了張桌子，叫了一盞清茶，細聽一二發覺說的竟是狐貍精與書生的民間俗話。

    “……卻說那狐貍一閃白光，竟化作俊美秀麗的白衣少年，不作尋常的狐貍精那般yin蕩媚態，頗為仙衣飄飄，教那書生看呆了眼，以為是天上神仙下凡……”

    一場跌宕起伏，婉轉靈異的說書結束，亂語呷了一口茶，不知想到什么，輕輕彎了一下嘴角。

    留下兩粒碎銀權當賞錢，慢悠悠地出了茶館。下臺階時被一名小廝撞了一下，他沒怎樣，那小廝倒是一屁股坐下了。

    “哎喲！”那小廝不過十五六年歲，還散漫著天真爛漫，摸著自個兒的屁股嗷嗷喚了兩聲。

    “良童，起來?！币粋€成熟低沉的男聲響起，正是這小廝的主人。

    “對不住公子，是鄙人管教不嚴，手下的小廝毛手毛腳不穩重，撞了公子，可有不適？需去醫館否？”

    亂語站在最底一層石階上，那人在平地上，但兩人一般高，視線持平，春光也落得勻稱，齊齊打在肩頭，溫暖靜謐。

    “公子？”

    “啊?！眮y語回過神，慢慢看清了面前男人的模樣。

    五十來歲的年紀，兩鬢有些許銀絲，不過身子挺拔，打扮得清爽，還是頗為俊逸。

    “無事?！眮y語道。

    “那便好?！蹦腥诵ζ饋?，類似的唇角的弧度亂語曾經見過無數次。

    “良童，向公子道歉?！?/br>
    “欸！”小廝拍干凈了屁股上的灰，忙拱了拱手，聲音清脆地跟亂語說：“對不起公子，良童不是故意的?！?/br>
    亂語小幅度地搖搖頭：“無妨?！?/br>
    男人也做了個揖，踏上臺階要進到茶館里。

    “喂?！眮y語叫住他。

    男人轉頭：“嗯？”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似乎有些意外，但又脾氣很好地回答：“無尋，‘濃睡覺來鶯亂語，驚殘好夢無尋處’的無尋?！?/br>
    亂語怔了一瞬，好似想起了什么，又很快收到心里，看著他淺笑安然的面龐，緩緩道：“我叫亂語。同你那首詩一樣?！?/br>
    他說罷就不再流連轉身離去。

    身后的目光訝然又悠長，他在一片金黃色的溫暖里。

    55.

    世間叫無尋的人不知有多少，笑得像曦光一樣的也數不勝數，但亂語的無尋只有一個。

    已然不知他是第幾次轉世。

    亂語隱了身形，坐在屋檐上看著院中的男子。

    這一世的無尋當了個不大也不小的官，清閑的很，似乎依舊獨身，不小的宅院空著大半，只有幾個下人護院住著。他自個兒住的院子里種滿了花，周圍還有一片翠竹，配著假山流水還挺清凈優雅。

    無尋正在刨竹絲，繞在方才做好的湯匙尾上，留了個圈，到時候可以懸掛起來。弄完一個小湯匙，和一雙筷子，他坐著發了一會兒呆，手下翻轉，用剩下的竹條做了個球。

    做完又繼續發呆，仿佛不知道自己做這些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弄起這些玩意兒了。

    總不能拿去街頭賣吧？

    修竹大人開始懷疑自己上輩子是不是靠這手藝掙錢的。

    日落西山，無尋收了自己做的玩意兒，讓下人打掃好院子，就去吃些點心，而后轉到書房，寫寫字看看書。

    亂語眼睜睜地看到成熟穩重的修竹大人翻開一本民間話本讀的津津有味。

    三生石，孟婆湯，竟沒讓這書生改了看小話本的癖好？

    實在是粗鄙的話本和清潤的書生不符。

    太yin蕩了。

    下流！

    56.

    晚上無尋做了個夢。

    很長的夢。

    夢里竟有白日茶館門口見到的那個白衣少年。他咂了咂嘴，有些好笑地想，自己莫非是受了那話本的影響，一把年紀了，還做起這莫須有的夢來。

    不過這夢火熱旖旎的沒幾分，倒是恬淡閑逸。他夢見和那白衣少年攜手相伴，掬一捧陽光，撒一地春色，玩鬧歡笑，共塌閑談，直到最后一起看一場大雪，喝一壺熱茶。醒來還有幾絲不舍和留戀。

    無尋笑了笑，扶著額頭，有些哭笑不得，難不成真是獨身久了？

    這想找妻子也不成了，總不能老來失了穩重和名聲，去娶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吧？

    嘆嘆氣，無尋洗漱罷上朝去。

    回府后，無尋逗了逗養的兩只鸚鵡，又喂了后門口的幾只野貓。然后興致頗高地去書房鋪了紙，開始作畫。

    他提筆落下，心念一動，那墨就不自覺勾勒出個年輕的臉龐。

    后來那畫掛在書房墻壁正中間，任誰看了都會心想這修竹大人還挺風流。不過也沒什么人會來無尋的書房。

    除了一只神出鬼沒的小狐貍。

    第十六章

    57.

    那個莫名其妙的夢隨著時間逐漸消散，只有走進書房，無意間看著畫，無尋才會想起，一年前遇到的那個容貌艷麗的少年。

    大好的春光，無尋坐在竹椅上浪費時間，浪費生命。

    明明也有兩只嘰嘰喳喳吵吵鬧鬧的鸚鵡，還有偶爾跳上屋檐“喵喵”叫的貓咪，可無尋就是覺得這院子太安靜了。

    他跟隨竹椅搖了搖了身子，嘆了口氣，要不再去買兩只狗回來？

    “嘰?！?/br>
    院中假山石后突然傳來一聲動靜。

    無尋頓了一下，“嗯？”

    他起身尋著聲找去，就見山石夾縫里蹲著一只通體雪白，一絲瑕疵也無的狐貍。

    “喲，好漂亮的狐貍?！?/br>
    無尋蹲下身，和小狐貍一般高，“你怎么跑到這里的小狐貍？”

    “嘰?！?/br>
    “嘿，我幫你抱出來？”無尋見著漂亮的狐貍心生歡喜，將它從石縫里抱出來。

    小狐貍很配合地在他手心一動不動。

    無尋把它抱到石桌上，摸摸它的腦袋，夸贊：“好乖?！?/br>
    小狐貍的耳朵抖了抖。

    58.

    亂語化作小狐貍被無尋養在身邊，每天都會被他摸遍全身，揉腦袋揉耳朵，躲都躲不掉。

    個變態特別喜歡抱著他蹂躪。不過每天都有好吃的哄著，亂語勉為其難隨他去。

    逐漸的，無尋越來越離不開小狐貍，除了上朝，去哪兒都帶著它，每天沉醉于飼養一只小白狐。

    還去衣坊給狐貍定做衣裳，什么花里胡哨的都有，亂語嫌惡地跑遠，卻在睡著的時候被人換上大紅碎花小裙子。

    如果不是考慮到無尋已經接近六十歲了，大概受不了太大的驚嚇，他都想化成人反抗。告訴他，他不穿這些難看艷俗的衣裳！

    59.

    無尋六十大壽那天，府里終于熱鬧起來，凡有點交情的都來祝賀他。府里擺了幾十桌宴席，高朋滿座。無尋坐在主位，和往來道賀的人談笑風生。

    小狐貍沒趴在他懷里，而是化作人形，帶了賀禮，混入熙攘的人群。

    他坐在廳外的座席上，看著大廳主位穿著素白底銀藍花紋裳的人，目不轉睛。

    宴席過半，人群散去些許，忽的一陣驚呼，亂語從湯碗中抬頭，就見無尋胸口插了一把匕首。

    宴席散去，主人家的氣氛陷入冰窟。亂語一個沒有身份的人近不了身，最終還是化成了狐貍，趴在無尋身邊。

    下人哭喪著臉，那個之前撞到過他的小廝良童更是哭得稀里嘩啦。

    無尋被大夫及時治療，好歹還有口氣，看到他們哭喪似的，哭笑不得，揮揮手讓他們都下去。

    一群下人哭的更兇了。

    先前那大夫搖頭離開時說，盡人事，聽天命，這主人也不知還能過多久。好好的一個壽宴，這下辦成了奪命宴！

    那該死的老儒子，自個兒多年考狀元沒考上，還怪到我們大人頭上，我們大人可是個大好人啊。

    無尋呼吸很輕很輕，只能叫穩重點的阿婆來，讓人下去，讓他清凈會兒。

    屋內安靜下來，無尋逐漸睡著了。

    亂語噌得變作人形，給無尋喂自己毛發化成的草汁兒。

    無尋迷迷糊糊間看見年輕漂亮的少年正給自己灌什么東西，有一種莫名驚悚和曖昧的感覺。

    他眼前模糊，朦朧間想到了某個話本……

    60.

    無尋受了重傷又痊愈。

    這事兒簡直是天降神助，不可思議！

    最開心的自然是他府上的下人們，畢竟能碰到這么好的主人太難得了，他們就想在無尋這里待一輩子，但也知道這不太可能。無尋沒有子嗣，他們終究要離去。

    不過能多待兩年也是好的。

    無尋又健朗起來，每日早晚散散步，去個茶館聽聽書，在家畫個畫，還寫兩首不知所云的詩詞。日子很悠閑平靜，幾乎和先前一樣。

    除了現在開始逗小狐貍。

    “小狐貍，你再變給我看看嘛?！?/br>
    “或者你說句話，我給你做桂花糕吃好不好？”

    “你肯定不是普通的狐貍，別裝了，你就是亂語對不對，你是小狐貍精！”

    石桌上的小狐貍撓撓自己的下巴，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傻子一樣的老男人。

    “唉！”哄騙不易，無尋嘆氣。

    他都捉著小狐貍叨叨了半個月了，這小狐貍可自在了，任他怎么游說都不理睬。

    “難道是我想岔了？”晚上睡前洗澡，無尋看看自己胸口光滑的皮膚，低頭自語，“不對，不可能，就是我想的那樣，小狐貍肯定就是亂語?！?/br>
    無尋堅定了自己的想法，而后邊摸自己的身體邊嘆氣，“唉，人老珠黃，青蔥少年，道德敗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