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細雪的吻

    37.

    小狐貍從前給書生吃過自己腹間毛發落地長成的銀白色的草。他可以讓書生受了傷很快就好，也可以讓書生生病時不痛苦，甚至可以讓書生盡量活得久一點。

    但他無法阻止書生最終走向死亡。

    生老病死，人之常態，生命的歷程不可逆轉，對誰都是一樣。

    小狐貍知道，他們從相遇開始就注定要經歷生死離別。

    38.

    冬日的天兒短。

    亂語每一日都能察覺到無尋的生命在流逝。

    他的心臟、肺腑都在自然衰竭，這一日一日的彌留都尤如破鐘殘鳴。

    月末，無尋收養的那兩個孩子，以及他們妻兒子孫都來到竹屋，看望無尋。

    竹屋很久沒有如此熱鬧。

    一家人沒有讓下人做飯，什么吏部尚書，京城才女，鎮遠將軍，工部侍郎……通通進了廚房，擇菜的擇菜，洗鍋的洗鍋，燒火的燒火，乒鈴乓啷，炊煙漫漫，歡聲笑語傳遍山間。

    吃過飯一大幫人收拾了碗筷廚房就該離去。

    無尋向來不留他們過夜。

    走前，他的大兒子突然蹲在小狐貍身前。

    小狐貍正趴在院中央的石椅上睡覺。

    “謝謝你?！蹦莻€不善言辭的小孩如今也已白發蒼蒼。

    狐貍的壽命不過十來年，而這只銀白色的狐貍卻幾乎陪伴了無尋一生的光陰。

    他們都知道父親的狐貍不是凡物，也許確實和民間傳言說的那樣傳奇，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他們坦然接受。

    “自從你回來，父親都過得很快樂?！?/br>
    他還記得兒時的節歲里，無尋獨自一人認真編著他和meimei從未分到過的竹條玩具，后來他才知道那些都是送給一只小狐貍的。

    小狐貍被他吵醒，兀自撓撓下巴。

    “再見?！彼χf完，便和等待他的meimei妻兒們一同離開。

    那是竹屋最后一次載歡載笑。

    39.

    書生在冬天還未結束的時候長辭人間。

    那天飄了點細雪，亂語一大早就起來給無尋煮了碗湯圓。

    一碗湯圓，團團圓圓。

    無尋看起來挺精神，穿著精致好看的素白衣裳，梳好一頭銀絲。落座和亂語一起吃熱騰騰湯圓，夸亂語今天花生餡兒剁得很細，沒像上回一樣差點把他的牙崩碎。

    亂語“哼”了一聲，不與他計較。

    兩人坐在屋檐下看雪。

    亂語泡了一盞熱茶，沏一杯放到無尋手里。無尋笑瞇瞇地喝了口，又夸他好厲害，這茶泡得正好。

    他們說著話，細雪紛紛下，茶杯中騰起的白霧攜著話語間冒出的熱氣慢慢爬到屋檐上。

    無尋睡著了。

    明明喝了茶，卻睡得安穩。

    亂語看了他許久，像是從未這般仔細看過他的面容。

    氤氳的熱氣逐漸消散，亂語端走他掌心里冰涼的茶，俯下身在他額頭落了一個輕輕的吻。

    沒有驚醒他。

    最后化作雪一樣白的小狐貍，嬌氣地圈了個圈，趴在他的心窩。

    40.

    一場長長的冬雪覆了整座山林和林間一處靜謐的竹屋。

    漫山遍野，處處皆是一望無際的白。

    第十二章　無尋的味道

    41.

    書生的墓碑是小狐貍立的。

    他該是回京城通知書生的兒女的，但是他不知想了什么，頗為自私地尋了一處寶地，葬了書生，立了塊簡單的碑。

    后寫了一封信放在無尋大兒子的書房里，就消失在京城。

    當朝吏部尚書驚異地拆開這封憑空出現的信，看到上頭瀟灑清秀的字跡時有些回不過神。直到看清內容才大駭，悲慟難忍。

    無尋的一生可以算是輝煌，也曾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登臨萬人之上。死后卻葬一處簡單的墓xue，樹孤零的碑。

    他的養子養女本欲重新為他修墓，卻在見到碑文時放棄。

    無尋，字修竹。

    享年六十四，有小狐貍陪伴四十三載。

    元宣四百三十二年　亂語立。

    刻字俊秀，但格式不太嚴謹，碑文也沒有生平官職，沒有成就輝煌，只道“有小狐貍陪伴四十三載”。

    父親四十歲毅然辭官，平生不重金錢，不重權勢，不曾揮霍享樂，晚年一直與狐貍相伴竹屋。他不知曉亂語為何人，也不知道那只銀白的狐貍去向何方，唯獨篤定父親該是只愿擁有這一處墓，這一道碑的。

    42.

    亂語沒有目的地踏了半程春夏，最后在一處溫暖的山洞沉睡。

    他總是想起最后一日雪漫時，無尋的心臟逐漸停止跳動，身體一點一點冰涼。那樣的溫度他從沒在無尋的身上體會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觸及，便讓他輾轉難忘。

    于是這里的溫暖和煦留住了他的腳步。

    43.

    “王，它怎么出現的我們也不知道?！?/br>
    “我發誓我們絕對沒有睡著，一直守著洞口，當真一點兒聲響沒有?！?/br>
    “對對對，王，我們真沒擅離職守?！?/br>
    “哦，還會用成語了?！?/br>
    “嘿嘿這不是王后教的好嘛……”

    ……

    “咦？是你啊?！?/br>
    男人的聲音和書生極為不同，更成熟低沉幾分。

    亂語睜眼醒來。

    是一位穿金紋黑袍的英俊男子。

    “我們見過?！蹦凶拥?，“兩百年前十里村?！?/br>
    亂語覺得他眼熟，經他提醒才想起那個他最初呆著的地方，十里村，玉米地，他總算記起，面前的男子是那個分辨出自己毛發變作草藥的人。

    他們雖然沒有直接打照面，但其實互相都看到了對方。

    “你怎么在這里？”攻玉對一只身負萬年修為，無量功德金光的雪狐沒有惡意，即使對方占了自己的窩。

    如果能拔幾根狐貍毛落土成草，給云靜泡茶喝，攻玉很愿意把這處山洞讓給狐貍。

    “這里暖和?！眮y語道。

    他無意住了別人的房子，知道不對，所以回答了攻玉的話。

    “噢，是因為我放了一屋的暖玉?！?/br>
    “不好意思?！弊×四愕奈葑?。

    “欸？你要走嗎？沒事，你住吧，這里我很少來，我都跟云靜住在山下的村子里?！?/br>
    亂語頓住要離開的步伐，有些疑惑，“云靜，他不是……”

    是那個十里村的教書先生，可是他不是人類嗎？怎么活了兩百年？

    “我把妖丹和修為給他了，平攤我一半的壽命?！?/br>
    亂語怔神，“可以嗎？”

    “嗯，可以，我再多修煉幾年而已，沒什么大礙?！惫ビ褫p描淡寫，好似他曾為此差些丟掉性命的經歷不是什么大事。

    那書生是不是不用死。

    亂語眼神沒有焦距，無意義地看著他，情緒翻涌。

    攻玉驚了一下，趕緊過去扔了靜心的法術，“喂，狐貍，你怎么了？”

    還沒拔狐貍毛呢！可不能出事。

    44.

    攻玉忽悠亂語去了他和云靜的家。

    云靜很喜歡亂語。

    大概都是書生，云靜身上也有一種溫柔和暖的氣質，亂語一直看他。

    云靜廚藝特別好，做的鹽酥雞又香又脆，連炒個青菜都鮮美可口。

    “喂，你再看我娘子我要翻臉了啊?！惫ビ袂们米雷?，警告一個勁盯云靜的亂語。

    然而話才落音他就被云靜打了一下手，云靜笑容親和，溫聲對小狐貍道：“你別理他。喜歡雞rou嗎？我給你夾？”

    小狐貍點點頭，但沒等云靜給他夾菜，自己騰地變作人形。

    云靜身經百戰，半點不驚奇他能變成人，倒是“哇”了一聲，說：“你長得也太好看了！”

    攻玉登時轉頭看他：“？？？你說誰好看呢！”

    云靜一手捂住他的嘴，讓他轉回去，另一手從筷筒里抽了一雙筷子，對亂語說：“會用筷子吧？”

    亂語點頭，接過筷子。

    攻玉：“唔唔！”

    亂語低頭夾菜吃。

    云靜看他乖巧的模樣心生好感，給他舀了一碗雞湯，“嘗嘗，攻玉愛吃雞rou，所以有關雞rou的菜我做的應該都還成?！?/br>
    攻玉：“唔唔唔！”

    亂語喝了，停了一下，大概是想到應該說些什么，由過往的回憶里學習，夸云靜煲的湯：“好喝?！?/br>
    云靜兩眼彎彎笑瞇瞇。不甚在意的松開捂住攻玉的手，然后拍拍攻玉的頭。

    攻玉欲惱怒一番，奈何兩個人專心吃飯不給他舞臺，眼看盤中的鹽酥雞越來越少，趕緊拾筷夾菜。

    45.

    亂語在攻玉家住了幾天，知道了攻玉是一只蛇精，還是蛇王，知道了云靜如今還是當教書先生，教書育人，有教無類。

    兩人的感情很好，雖然每天攻玉都撩云靜兇他，甚至更進一步惹怒云靜，打破書生的平心靜氣溫和待人，抽起鞭子追著他滿屋跑。

    可是兩個人看對方的時候眼里都是盈盈愛意，心甘情愿的縱容和不能抑制的歡喜。

    亂語化作狐貍趴在他們庭院里的竹椅上，看著屋頂上盤腿坐著的正叫嚷賭氣的蛇王攻玉，屋檐下失了風度拿著竹鞭讓他下來的云靜，心里的澀意一波一波地漾開。

    他告別攻玉和云靜時，云靜很不舍得他，裝了滿滿一兜自己做的雞rou餅雞rou松，還有紅薯干，讓他帶著路上吃。

    亂語本不想要，但是看著他的眼神和鼓鼓的一大袋吃食，驀然想起無尋給他做的那一屋子零食和玩具。

    他收下云靜的心意，并從腹間拔了兩根白狐貍毛，插到土里變成銀白的草藥。本還想再拔兩根，被云靜阻止了。

    云靜都沒反應過來他的舉動，看到兩株有點眼熟的草才趕緊攔住小狐貍，“別別！我不用！哎，疼不疼??？”

    亂語搖搖頭，沖他淺淺彎了一下嘴角，拎上布兜離開了。

    46.

    亂語一步一步走回竹屋。走到竹屋前，一兜的食物也吃了精光，亂語有些笨拙地疊好袋子，收起來。

    推開落了灰的大門。

    竹屋一直是恬淡溫柔的，但沒有哪個時候如此靜謐，聽不見一點人聲。落灰的聲響仿佛都晴空驚雷，擲地有聲。

    亂語把那一大缸一大缸的零食都搬了出來擺在庭院里，一一解開查看。

    無尋給他做了太多，多得他分一分，能吃好多年。

    幾乎沒有腐壞變質的。

    無尋當初弄的很仔細，從挑揀到裝袋都極為認真專注地對待。

    過了這么久，亂語吃了一片蘑菇脆片，還是酥脆好吃。

    有無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