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了解而非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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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秋哥,你人在哪兒呢?” “在路上?!?/br> “馬上快零點了,都等著你呢?!?/br> “一會兒到?!?/br> 陸旭秋接到方瞬然的電話,驚魂未定地飛奔下樓。剛剛差點被陸維傾發現他的身影,還好樓道的感應燈壞了,男人推開門的時候,他剛好把身體完美地融入在黑暗的樓梯側門。陸維傾站立的地方有走廊透過來的燈光,他在明處,而他在暗處,距離不過三四米,屏息凝視時,倍感做賊心虛。 這種偷窺行為并不是第一次發生,先不說為什么在跨年夜鬼使神差地跑回家,就因為看到地下停車位沒他的車,就這么一直等到深夜,想要見他一眼的念頭沖暈了頭腦,他都無法解釋這種強烈的想念因何而起。 可能是方叔叔在電話里隨便說的一句,“維傾忙得又瘦了?!币部赡苁俏飿I小哥說得那句,“陸先生啊,最近一直回來很晚啊?!?/br> 不是什么稀奇的話,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兒,陸維傾雖然一年忙活到頭,但最忙碌的莫過于年終沖業績的那段時間,經常連家都回不了幾趟。年輕的時候,陸維傾經常早晨回來沖個澡就匆匆離開,陸旭秋在臥室里睡得迷迷糊糊地就能聽到客廳和浴室咣當咣當的傳來好大動靜,完全沒有在清晨體諒他人的自覺。雖是如此,卻被方劍教育要體諒父親的辛苦。 直到過度拼命引發的膽囊炎和貧血,陸維傾在一次暈倒后吃了很大的教訓。面對健康問題,方劍比陸維傾要小題大做,連帶陸旭秋都成了監控他的工具人,每天必須定時反饋起居日常,若有異常,方劍親自上陣反復叮囑,難纏地讓陸維傾頗感棘手??墒枪ぷ鞑荒懿蛔?,在一次突發的通宵后,陸維傾揉著太陽xue,來到陸旭秋門口說道,難得主動開口,“你不要和方劍說?!?/br> 那語氣是少見的委婉,陸旭秋點點頭,替他瞞住了。 而后陸維傾覺得達成了統一,便無所顧忌起來,直到某天方劍劈里啪啦地一通電話,他意識到這個小孩并不是他這個戰線的,亦不值得信任。 這和陸旭秋沒關系,他沒有說,是方劍敏銳地洞察到了父子倆合伙的謊言,但不管怎樣,他不可靠的形象還是留存在了陸維傾的心中。 此刻這種不可靠也被方瞬然控訴著。 “你去哪兒了?” “臨時處理點事情?!?/br> “胡扯!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沒呢,瞎想什么啊?!标懢S傾彈了方瞬然腦門一下,叫他少那么八卦。 “切,你今兒是沒看到咱?;N首以盼的樣子,你都不賞臉過來?!笨缒暌沟南袕娇隙ㄒ馐芊剿踩坏囊环P問,他們一幫高中好友在廣場上看完了整場無人機燈光秀,一直到人都散光了,陸旭秋才到場。 “我又和她不熟?!闭f到底高中同學也沒相處多久,陸旭秋談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今兒要聚會也是方瞬然撮起來的攤子,他本身“聚”不“聚”都可。 方瞬然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自打陸旭秋去北京念大學,兩人之間好似隔了許多秘密,明明整天在北京聚會轟趴,交各種奇奇怪怪的朋友,回來倒是瞧不上他們這幫高中生了,害得他在?;媲霸缭绶帕嗽捳f陸旭秋會來,結果愣是放了一個大鴿子。見好友板著臉色,陸旭秋深感抱歉,又不好意思說出真實原因,不得不使出殺手锏,貢獻了對方肖想已久的游戲絕版裝備,少年人心性坦誠,立馬喜笑顏開,攔著他肩膀就說趕緊回家打一局先。 這個元旦假期方劍和陳琦回西北老家看望年邁的母親,方瞬然因為臨近期末就沒讓一起跟著,陸旭秋也正是在電話里聽到這個消息,才臨時起意要回東市。 方劍的診所在城市的南面,靠河的一間雙層小公寓,一樓用做診所辦公室和儲藏室,二樓是方家三口的居所,一共一百多平的使用面積不算寬敞,曾經陸維傾買房的時候想攛掇方劍一起買當鄰居,但男人喜歡河邊的風景不想搬家,他拉著陸維傾坐在辦公室里,兩人也不說話,并排看著窗戶外漂亮的都市風景畫,陸維傾就這么心情好了,那陣子常來找他。 關于這件診所,陸家父子都是熟門熟路,他跟在方瞬然從后門上的二樓,經過前面的院落時他特地看了一下診所的玻璃門,傳統的U型鎖,用了很多年。 到家后方瞬然趁爸媽不在,抓著陸旭秋趕忙打了幾盤游戲,一直到半夜四點多才困得去睡覺了。陸旭秋神智很清明,一直等聽到他的呼嚕聲才躡手躡腳地起身。 很多年前他就知道方家診所的一樓除了會診室辦公室之外還有一間檔案室,那里滿墻落地書柜擺滿問診病人的病例記錄還有錄音磁帶。 他直覺那里應該有陸維傾的全部秘密。 半個月前的那次會面,聞若康對他說,“我是十月末去的美國,而你是第二年的十一月出生。這空白的一年里,我并不知道他發生了什么?!?/br> “你知道又能怎么樣呢?”陸旭秋冷漠地回應,外人的追根究底讓他厭惡,他始終認為這是他和陸維傾的家事。 “知道真相不好嗎?還是說你害怕知道呢?” 陸旭秋可笑地揚起眉頭,“你在開什么玩笑?!” “你對他做出那些事情,是出于報復吧。如果我猜得沒錯,陸維傾應該對你不怎么樣?!甭勅艨岛芎V定,畢竟他從未從陸維傾口中聽過已育的事實,明明這是一塊很好用的擋箭牌不是嗎。 “關你什么事!” 青年人的跳腳正如被戳中事實的不快,聞若康年輕人的表情探到了對方深藏的怨恨。于是繼續說道,“據我了解,維傾是個很看重親情的人,沒必要對自己的親人不好。上學的時候,他可是為了找到父親——” 說到這兒,男人突然頓住了,奇怪地皺起眉頭,他看著陸旭秋轉而問道,“維傾和你提過他的家人嗎?” 陸旭秋真是煩透了男人喋喋不休的追問,仿佛他是陸維傾什么人似的,“你這么好奇他的事,你自己去問他??!” “我會去問他的?!甭勅艨嫡驹谀莾?,他看著眼前怒氣沖沖的年輕人,忽然意識到自己當年的自尊心和意氣就是這樣毫無必要的東西?!拔抑皇呛芎闷?,難道你從來沒有想要了解過他的過去嗎?” 怎么可能沒有?!天知道他為了自己的親生母親這件事情花費了多少心思,家里大大小小的相冊他早就翻了個遍,要不是那天解開他的浴巾,決然想不出是這樣的烏龍。 聞若康見他如此激動,不得不補充道,“我說的是,了解,不是,知曉,,身高學校工作愛好乃至戀愛經歷那些都只是‘知曉’?!私狻傅氖潜澈蟮某梢?,預判他的選擇和情緒。好比,他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的人?為什么做這樣的事情?如何讓他開心?哪些讓他生氣?這些你懂的吧?!?/br> 陸旭秋沉默,了解……倒未曾想過這些,這個詞容易聯系到方劍叔叔,他和陸維傾是截然不同的性格,但卻對他了如指掌。好比以前猜到陸家父子合伙瞞著他的事,只因為“以維傾的性格啊……”就能判斷出真假是非。 與此同時,他又接連回想起那些與陸維傾朝夕相處親密無間的日子,他見到過男人犯病的癲狂尖銳,見過他失神的脆弱茫然,見過他悲痛的低聲哭泣,他見到過知曉過,卻未曾想過這些是因為什么—— 如果自己的恨是因為父親的冷漠忽視所導致的,那父親又是什么原因待他如此呢?只有果沒有因,他多想歸結于這就是陸維傾的天性,可天性這個詞不是選擇題,他只是對自己冷漠?!爸皇恰庇质菫槭裁磫?? 回到聞若康的問題里,他想到一些瑣事的細節。比如他知道奶奶“陸緣”,他看見過相冊里的黑白照片,扎著馬尾辮穿著老三色的襯衫褲腿,雖然土氣,但容貌秀氣出眾,她懷里摟著一個孩童,想必是陸維傾,表情說不上悲喜,但神采奕奕。 比如那個相冊里大多是陸維傾的單人照,或者和母親的合影,唯有一張剪掉的照片,陸維傾大約十來歲的樣子,左袖邊邊都剪沒了,但還是能看見搭在胳膊的一只手指,而人物不知。照片里的陸維傾五官清麗卻沒有笑容,另一側的陸緣也不是年輕時靈動的模樣,臉上多是滄桑。 再比如他知道陸善,陸維傾的舅舅,他戶口上的“親爹”,可惜只聞其名未見其人。他年幼時聽過陸維傾和陸善在電話吵架,好像是為了老家的房產,最后不知怎么的就妥協了。 陸旭秋突然想到,會不會是因為自己呢?一個未婚產子的雙性人應該很難給自己的兒子上戶口吧,所以才這么曲折地找了個辦法。到這里,他有了一些動搖——如果了解的背后,能牽動選擇與改變,是否他們能夠重歸于好呢? 這個念頭忍不住讓他竊喜起來,好像死灰復燃,未燼的火星越燒越旺,他從報復后的空洞突然走了出來,新的期盼讓他重燃斗志。盡管這一切,還是為了陸維傾。往前是證明不愛的事實,那往后是不是能證明有被愛的機會呢? 陸旭秋拿出那串從方瞬然口袋里順來的鑰匙,小心翼翼地輕聲轉動,打開一樓的玻璃門,然后輕手輕腳地舉著手機亮屏在黑暗里緩慢前行,等他好不容易摸索到檔案室的門口,發現那里竟上了第二道鎖,智能的指紋鎖,屋內還有監視器。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裝上去的,方劍對病人的隱私比自己家里的防盜還要完善。望著近在咫尺的檔案室陸旭秋束手無策,仿佛老天爺故意不想他用小抄作弊似的。 他佇在那兒嘆了口氣,捷徑不好走那就算了。方劍廢了那么多心思才通關,他又怎么可能輕而易舉地開掛作弊,既然陸維傾被層層疊疊的秘密包裹,那他就一層層解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