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靈玉看見畫面的一瞬間忽然想起自己當初詢問聶玄岱為何要對師尊出手時的場景了。當時聶玄岱只是對他說，對仙尊并沒有任何別的興趣，別的再沒有多解釋一句，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樣子。

    而現在，他看到了原因。

    在一片白光之中，他看見了師尊澹臺漱雪，他額間生出魔紋，那是修士墮魔之后才會有的痕跡，而五運道氣在他身邊匯聚，隱隱與天道產生聯系。似乎是察覺到了被窺探，澹臺漱雪半合的眼眸整個睜開，雙眼一掃，和周靈玉對視而上。

    盡管是通過玄女鏡看見的這一切，知道自己不會被發現，但周靈玉仍然在那一瞬間被釘在原處，他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覺，這一瞬間，他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出，又或者該激動流淚，但他的心仿佛死了一般，漣劇烈的跳動也沒有。

    ——難道我竟然對師尊如此冷漠？

    玄女鏡上的畫面轉瞬即逝，很快又變為一面灰撲撲的鏡子。

    周靈玉還是呆呆地看著鏡面。

    良久，一滴水落在鏡面上，只有這一滴而已。

    但過去五年的一切眼淚，都仿佛在這一瞬間流干了。

    澹臺漱雪還活著，這便比什么都重要。

    而且更重要的是，師尊便是那酒樓的主人，他將玄女鏡抱在懷里，已然忘了其他，跌跌撞撞往拍賣樓走去。

    他在心里想，等一下見到師尊，要說什么？

    師尊，我很想你。

    師尊，你當時，為什么不要我了？

    師尊，你是不是生氣了，生氣我……背著你做了那么多事……

    他忽然又有些忐忑躊躇，這種感覺叫他的步伐　變得有些遲疑。

    他找到師尊之后又要說什么呢？師尊如果問起他這五年都做了什么，他該怎么回答？

    可是，或許是他自以為是，或許是他想入非非，他想到了小巷中的那個吻，那個懷抱，他的臉開始發燙，心忽然又開始跳動，在他的胸腔里很有節律地快速泵血，周靈玉走進拍賣樓，四處詢問，拍賣下玄女鏡的人在哪里，可有人知道？

    或許是他泛紅的眼眶和臉上的紅暈叫人誤解，被他攔住的人連忙通報了管事。

    ·

    清姬垂首立在一旁，她終于還是沒有忍住，開口詢問。

    “尊上……今日的拍賣會，您為何……”

    玄女鏡是尊上找到的，送入拍賣會之后，卻那樣叫價，如果不是拍賣樓亦是無妄城產業，玄女鏡又是尊上本人的，那這般叫價，實在是有失尊上的身份。

    最開始清姬以為這是尊上故意為之，要的就是那另一個拍賣者多出價錢，當玄女鏡拍賣到上千靈石時清姬已經咋舌，對尊上的商業頭腦佩服的五體投地。

    但直到尊上雙眼靜靜看向那兩位競拍者處，開始慢條斯理地加錢時，一切迅速反轉，讓清姬回不過神來。

    清姬查過名冊，兩人一位是天門劍宗周靈玉，一位是魔尊聶玄岱，修為和尊上同階，只是不知誰更強。

    周靈玉貼著聶玄岱說話時，清姬默默想，傳言果然不錯……仙尊首徒確實和魔尊聶玄岱有那么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不知道失蹤已久的仙尊會如何看待他的徒弟？

    這個時候，尊上忽然報出一億靈石的價格。

    清姬幾乎以為尊上瘋了。

    但這個價格已經足以讓在場的任何人都生不出繼續叫價的心思，除了那聶玄岱。

    自然，聶玄岱性子高傲人人皆知，不過周靈玉倒是很有分寸，伸手捂住聶玄岱的臉不許他再加價，這個時候，尊上明明已經再無人與他叫價了。

    但是尊上竟然不斷地加價，知道周靈玉負氣離開才收回視線。

    清姬回想到當時場景，忍不住心里胡亂猜測。

    那時尊上將搭在扶手上的右手抬起，然后翻轉手掌，掌心向上。

    接著，凝視片刻，對清姬說，“把東西收回來吧?！?/br>
    難道尊上也對那個周靈玉有些心思？但……但之前在酒樓里對那筑基修士的青眼，明明也……

    清姬有些疑惑，她只能歸結于尊上同時對兩名修士感了興趣。

    她沒能得到尊上的回答，心底有些緊張，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或者找個別的事轉移話題。

    說曹cao曹cao到，正在這個時候，底下的小廝向她稟報，說有人要見拍下玄女鏡的客人。

    這種事本來都該回絕的，但此刻清姬覺得自己站在這里十分尷尬，她正好想要離開。

    “尊上，下邊的人說有人強行想要見您，我這就下去讓他離開?！?/br>
    清姬說完便告退，但才走了幾步，忽然被叫住。

    “讓他來見我吧?！?/br>
    接著，她聽見了一個讓她不敢相信的，甚至以為是錯覺的笑聲，很輕的一聲。

    清姬不敢多問，慌忙下去了。

    ·

    周靈玉隨著清姬走到頂層，門窗打開，清晰可見窗外明月。

    有人背對著他看著月亮。

    周靈玉忽然覺得唇舌干澀而苦，忍不住抿了一下下唇。

    身后的門吱呀一聲關上了，周靈玉開口，“師……”

    這個時候，窗前的人緩緩轉過身來，單手摘下了臉上的面具。

    月色怡人，明光皎潔，那一章光風霽月的臉上并沒有太多激烈的情緒，一雙清冷的眼睛一如往常一般看著周靈玉，薄唇輕揚。

    “玉兒?！?/br>
    他踏著月色而來，溫柔而危險。

    他是高嶺之花，是孤山之雪。

    他為一個人折腰，為一個人入魔。

    周靈玉抖著聲音說，“師尊，我沒有認出你?！?/br>
    他們見面幾次，周靈玉卻從未認出澹臺漱雪，人們總說，如果足夠愛一個人，那么對方如何變化，都會有所感應，但周靈玉一次也沒有認出來那是師尊。

    周靈玉很內疚。

    但澹臺漱雪卻沒有在意這一件事。

    他低下頭，仔細地將周靈玉收入眼底，他終于伸出一只手，輕輕捧起周靈玉的臉頰，“玉兒，你來找我，我很高興?！?/br>
    周靈玉的眼淚滾落眼眶，他的鼻尖紅彤彤的，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濕漉漉的雙眼看著澹臺漱雪，“師尊為什么不要我?！?/br>
    他其實已經知道答案，澹臺漱雪墮魔這件事決不能被其他人知道，否則這對修真界一定是毀滅性的打擊，仙尊不知所蹤還可以給他們留下念想，但仙尊墮魔，或許會讓修真界直接人人自危，認為自己不久就會被魔族攻占。

    這就是答案，周靈玉想。

    可他為什么還是要問出口？他已經知道答案了，但還是止不住會傷心，明明師尊已經很辛苦，可是他卻因為自己內心的不愉快，又問出這種不講道理的問題。

    但澹臺漱雪的回答出乎周靈玉的意料。

    澹臺漱雪低垂著頭看他，發鬢青絲滑落，或許是因為月光太過皎潔，竟然讓烏發成白，謫仙人一般的人便憑空多出幾分不真實的虛幻縹緲之感。

    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月光，他永遠清冷，永遠孤高，他心底有一點對蒼生的愛意，又擔著一界責任。

    但是別的似乎再沒有了，他再沒有多余的感情給任何人。

    是這樣么？或許又不是。

    因為曾經的仙尊竟可以說是深情地看著周靈玉，緩緩開口，“玉兒，我怕你討厭我，也怕我再傷害你?！?/br>
    “師尊！”

    這一聲已經帶了哭腔，周靈玉兩只手慌張地去抹眼淚，這讓他在澹臺漱雪面前仍然像是個孩子，周靈玉是刻苦的、聰穎的、頑強的……也是脆弱的、嬌氣的、可愛的。

    他面上的淚水被人輕輕啄吻，像是一只輕靈的鳥觸碰他的靈魂。

    “你來見我，我很開心?！?/br>
    澹臺漱雪只是又說了一句和之前意思相似的話。

    但這段話里蘊含的感情卻深而重。

    你不曾見過一個孩子如何長大，曾經你只是愛他，后來你發現，你或許又以另一個身份愛他。

    你曾經只想保護他，教導他。

    但后來有一天，你發現這孩子已經如此高了，也如此大了，你竟然想要抱他。

    這是不應該的，他們的身份天然不平等……他甚至不該對他說出任何一個帶有愛意的字眼，這是一種無法洗脫的罪過，他問心有愧。

    但是他現在終于徹底的愿做罪人了。

    就讓他來審判他，定下他的罪過，讓他不得超生，亦或魂飛魄散。

    “玉兒，我愛你?！?/br>
    告訴我你是否愛我，或者讓我神魂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