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這么大，章清遠好像從來沒遇到過太大挫折或者打擊。

    他有一個能給他情感和金錢上雙重支持的強大原生家庭。得益于父母優秀的基因，他相貌智力都是一等一的好，情商也高。人生路上順風順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想做的事情都能做成，想要的東西都能到手。

    這是他第一次感到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他的控制。

    章清遠止不住地想：如果，他沒有選擇曝光這件事情，那些無辜的人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殺死”強制匹配婚姻的初衷，不就是為了自由、為了解救這些可憐人嗎？

    他們頂著巨大的風險在這件事上投入精力、金錢，不就是為了這些被社會奴役的性別站起來、搬走踏在她們脖子上的腳嗎？

    可是現在呢？

    他是不是在殺人？

    某種無端的心慌占據了章清遠的心神。他胸膛內的心臟像是被塞進毒氣室的俘虜，在極度的恐慌中劇烈地掙扎，試圖突破胸口的牢籠。

    體內迸發的血液竄到腦子里突突地跳著，每一股迸進大腦血管里的血流都是全副武裝的拳擊手，一下下地痛擊他的腦殼。

    章清遠拿回手機，他控制不住自己，魔怔似了不斷地刷新查看事件相關的新聞和評論。

    終于，一直裝死的官方賬號發布了公告。

    【……婚姻監管中心決定成立調查組，對“夫妻生活視頻泄露”事件展開全面的內部調查，對有關違法犯罪行為依法嚴懲，對有關責任人員嚴肅追責，結果及時向社會公布……】

    “內部調查”。

    全網這么大的動靜，最終只換來婚姻監管中心的內部調查，甚至沒有任何外部機構介入監督。

    自己查自己，能查出什么？到頭來，不過是揪出幾個“臨時工”當替罪羊，給外面的人表演大義滅親、公正執法的戲碼而已。

    就算他知道他們此次行動的目的是讓婚姻監管中心露出這等丑態，就算他們的布局就是希望官方的處理結果能引得民怨沸騰……可是章清遠心里還是很難過。

    為什么？！

    明明那么多人反對、明明提交隱私視頻那么危險又不合理，為什么不能叫?；橐霰O管？

    為什么這個強制匹配婚姻系統附屬的小嘍啰都這么難搞？

    手機的鬧鐘響了。

    這是章清遠平時起床的時間，他該洗漱、打理自己然后去做早飯了。

    今天任重還要去康復中心復健，午餐的“愛妻便當”也要他提前做好。

    章清遠起身向書房外走去，還沒邁出去幾步就覺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轉。

    他好像是被丟進游樂園的旋轉茶杯里轉了一天一夜似的，甚至走不出直線，搖搖晃晃地栽倒在地。

    他只覺得腦子好暈，平衡也是亂的，地面好像要立起來。

    如此混亂的狀態，他也只能決定稍微在走廊里躺幾十秒再起來工作。

    然而，等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隔光隔音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屋里黑漆漆只有一角小夜燈亮著。

    他竟然睡過去了。

    不規律的睡眠讓章清遠的后腦拴了幾十斤啞鈴那么沉。他掙扎了幾下，又重重地倒回了軟乎乎的枕頭窩里。

    “醒了？”

    章清遠艱難地扭過頭，意外地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看書的任重。

    暖色的床頭燈落在他的側顏和紙頁上，染上淡淡的柔和。常常跟在他身邊的輪椅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是兩支長醫用拐杖立在墻邊。

    “抱歉，我好像……睡過頭了?！闭虑暹h放棄了掙扎，躺得平平的，“你吃飯了嗎？”

    任重說了聲“吃了”，又說：“晚飯在樓下，我煮了粥來著，想著你可能吃不慣，就叫了雞蛋沙拉三明治的外賣還有咖啡?！?/br>
    他把手機揣回兜里，扶著拐杖起身，把拐杖最頂端的泡沫海綿夾在腋下。

    走到門口的時候，任重突然停下，頭也沒回地問：“你有沒有比較熟悉的心理醫生？”

    “??？”章清遠還有些迷糊，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么。

    任重拄拐移動到他床前，又說了一遍，“我問，你有沒有固定的，配合得比較好的心理醫生?！?/br>
    “有是有……怎么了？”章清遠不太明白任重問這個做什么。

    平日里慣會使“小心眼兒”的人，如今竟然傻成了這樣。

    任重半笑不笑地喉間吹出一口氣兒，“還能怎么？你看看自己是不是需要心理介入。如果需要，盡早安排吧?！?/br>
    閃回、幻聽、失眠……

    經對方提醒，章清遠才發現自己確實需要一些疏導和開解。

    “躺夠了就下樓吃飯，我走了?！比沃刂糁?，熟練地打開門離開了，走前還不忘替章清遠關門。

    床上的章清遠還有些迷糊，他仰頭望著天花板，遲鈍的腦子不太頂用。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天，任重在關心他的心理健康？

    他還以為任重是最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

    在大多數人的印象里，軍人應該是堅毅、死板到不近人情的。軍人不會關注心理健康，甚至會輕視心理疾病的存在，把所有的心理問題都粗暴地都歸結于矯情或者性格軟蛋。

    可實際上，任重好像沒有自己想的那樣對心理知識一無所知，反倒是他自己狹隘了。

    章清遠扭動幾下爬起床，拉開隔音窗簾。

    他瞬間瞇起眼睛抬手遮住一部分光線。

    好家伙，已經是夕陽無限好了。

    忽然，他意識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他是怎么回到床上的？

    總不能是他自己爬回去的吧？

    那就只可能是被任重抱在懷里用輪椅搬回去的。

    章清遠緩緩蹲在地上縮成一團，臉不知道是被夕陽映紅的，還是丟人羞紅的。

    ……

    互聯網沒有記憶。

    沸騰了兩個星期，視頻泄露的話題熱度還是走了下坡路。

    人在信息安全不健全的環境里生活久了也就不太介意這些，反正每個人的視頻都會被泄露，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本事上暗網瀏覽。日子總得過下去。

    很快，最熱的話題變成了某Omega流量大花二婚。

    踹掉影帝離婚后，她的新對象是知名偶像男團的Beta成員。

    粉絲的房子確實是塌了，但“嫂子”是他們家哥哥高攀不起的咖位，又不太好意思罵起來。

    反正強制匹配婚姻擺在那里，什么偶像到年齡了都必有一塌。粉絲轉頭去攻擊評論區玩梗言論，把所有“等著看大花和鮮rou的夫妻生活視頻”的言論都舉報了。

    見網絡上的聲量平息，強制婚姻匹配系統官方賬號和婚姻監管中心的官方賬號悄悄地在深夜發出了最終處理通告。

    【……將對涉案犯罪事實及涉嫌泄露國家機密等犯罪繼續開展偵查取證工作。并對涉案犯罪嫌疑人黃某怡、王某，以涉嫌泄露國家秘密罪依法批準逮捕……】

    果然，替罪羊“臨時工”出現了。

    與此同時，婚姻監管中心也作出了微小的整改。

    監控AI再次升級，能夠檢測出暴力行為并發出警告。雖然所有夫妻依然要拍攝視頻，但日后只是聯網上傳打分數據，而不上傳視頻本身，所有拍攝過的視頻自動刪除。

    然而，這項改動本身需要升級設備的硬件。也就是說，如果不想上傳視頻就要花錢重新購買婚姻監管中心官方銷售的新型設備。

    當晚零點，官方購物渠道放開了第一輪預售，上架兩千臺設備。

    不誠心整改，反而又要把群眾當韭菜收割一遍。

    本來民眾已經逐漸淡忘了這件事情，生生被官方這波cao作氣得再次將相關事件推上風口浪尖。

    對此，章清遠一無所知。

    他這段日子謹遵醫囑，始終處于斷網狀態。除了賢妻的家庭工作以外，就是他陪任重復健，任重陪他去看心理醫生。

    說實話，摘除雙腳軟骨之后，這個人能不能重新走好路、能不能恢復原本的跳躍能力都是未知數。有手術后努力復健又重新上賽場奪冠的，也有坐一輩子輪椅的。

    任重顯然屬于前者。

    “復健”是短短的兩個字，可當它真正落到人們身上的時候很沉很沉，浸透了數不清的艱難和疼痛。

    第一次在玻璃窗外圍觀任重復健的時候，章清遠沒能看完全程，看到一半實在忍不住跑出去，偷偷摸了幾滴眼淚。

    等到第二天，任重發現自己的“愛妻午餐”里多了四只雞腿和兩塊厚切牛排，生怕撐不死他似的。

    有個能分散章清遠注意力的事情倒也不算壞。

    他的癥狀本身也沒有太嚴重，又得到了及時的心理干預和疏導，狀態好轉得很明顯。

    這次談話，心理醫師給他布置了作業，要求他嘗試和信任的人談論一次相關的話題。

    本來章清遠或許會選擇與麥律師談論這件事，可是他在診室外看到任重的那一刻，他突然改變了主意。

    他想問問任重的想法。

    對方建議他去看心理醫生的事情，讓他對眼前這個看似內心粗糙的人多了一份信任。

    于是，在某次復健的午餐休息時間，章清遠將這個話題拎了出來。

    任重的筷子一停，滑溜溜的rou丸子蹦回了飯盒里。

    “你確定要跟我說？”他將筷子戳進丸子，“我話糙，不像醫生能把你哄好?！?/br>
    章清遠執意要與他談，說：“我不要你哄我。就要你就事論事，難聽的也行?！?/br>
    “難聽的也行？”他“哼”了聲，“我還真沒見過這種要求?！?/br>
    他嘴上聽著好像是不給章清遠留面子了，可真正說出口的話卻不如何強硬。

    “搞婚內強jian的人是你嗎？不是。對其他家庭成員家暴的人是你嗎？不是。把隱私視頻販賣到暗網上的人是你嗎？不是。那你自責什么、你有什么錯？”

    他又道：“再說了，這事有讓大家知曉的必要。捂不住的，你不發、我不發，也早晚有一天會有人發。誰發了誰是英雄，人們感謝你都來不及?！?/br>
    “可是……如果不發，那個女孩是不是不會跳樓了？如果她們不知道，是不是就不會這么痛苦了？”

    那個女孩的死還是章清遠心里過不去的坎兒。

    任重“嘖”了一聲，說：“你這個牛角尖鉆的角度可真刁鉆?！?/br>
    他撂下筷子不吃了，專心和章清遠把想說的話說清楚了。

    “章清遠，‘不知道’改變不了她們的私人影像被人售賣的事實。知道了?？偙纫恢北幻稍诠睦?，不明不白地被人消費當作泄欲對象要好?！?/br>
    他擰開保溫杯抿了一口，那動作跟他在軍部里開會似的。

    “視頻只是個導火索，最根上的東西，是在她視頻和生活里遭的那些罪。是那些遺臭萬年的糟粕思想對她的欺壓，是家人朋友缺位的支持和安撫，是蕩婦羞辱殺了她。跟你有什么關系？”

    任重搖搖頭，“章清遠，你別什么都想負責、都想往自己身上攬。做好你手頭那點事兒就足夠了?！?/br>
    說罷，他合上手中的飯盒，把餐具擦擦干凈，食物垃圾收好放回盒子。

    “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比沃刳s他走了，“別在家里扮演那什么‘賢妻’‘家庭主夫’了，去忙你的工作。也別來康復中心浪費時間，大老爺們兒學走路沒什么好看的?！?/br>
    就這樣，章清遠和飯盒一起被打包丟出了康復中心。

    他開車向家的方向行駛，一路上的心情莫名地輕松，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