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節 天籟【而人魚的天籟就是他的聲音?!?/h1>
他的消息可靈通了。紅女王號就是他的家,他的哥哥是令他自豪的船長。至于克里斯的灰天鵝號,愛德華也勉勉強強承認,還算不錯。但如果說到左側的那艘船,那他可就有好多的話要說。 那艘船的名字叫綠蜥蜴號。綠蜥蜴號的船長是個陰險狡猾的家伙,他可不喜歡。 克里斯瞇著眼睛,在甲板上吹風。海風肆意吹起他額前的金發,亞麻色的褐色金發掠過耳邊。他難得犯懶,愛德華感到大為驚奇,想要問話出來,把他抓著搖來搖去。 他到底撈起來一個什么東西?干嘛藏得嚴嚴實實,也沒人知道?不過水手之間已經傳開了,都在暗暗地嘀咕,每個人都好奇。有人說那是個女人,是總督的女兒,可以拿去換錢,并且還能換得不少————呸,有人說那可不一定,海里撈起來的不知道是人還是妖精。會給船帶來厄運的,他們說。 如果只是灰天鵝號,那也沒什么,這個富有的商人淹死在水里也正合天意。但他們可不想也受牽連。他們在海上掙的金幣,還沒去揮霍哩! 總之,雖然暫時還無人躁動,但船上已經開始有了一些流言。但愛德華沒想這些,他只是單純地好奇,特別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不過克里斯沒告訴他。作為回復,青年順手只是把愛德華頭上戴著的翻邊三角羽毛帽摘下來,戴在自己頭上。愛德華大為氣憤,轉過身去,克里斯已經走下船艙里去了。 船艙里十分陰暗,隨著波浪晃動著。臺階在擠壓下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豬的哼哼響起來,還有幾只雞抖著沾濕的羽毛,跑來跑去。幾個水手睡在吊床上,睡眼朦朧,正在補覺。 克里斯彎腰側身,穿過他們,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走過走廊,潮濕的地板用刷子刷過,走廊盡頭有一扇鎖著的門。這里處于船只的最深處,是最隱蔽的地方,也沒有人會到這里。 克里斯從懷里拿出一把雕花的鑰匙。他慢慢將鑰匙插入鎖孔,旋轉了一下,‘咯噠’地一聲打開了門。 門緩慢地往里打開。 房間里有什么發出了咕嘟的一聲。這聲音聽上去笨拙又沉重,像是生病了,銀發濕漉漉地貼在脖頸上,白得發灰。 如果說‘它’是人,那么這種畸形的形態未免也太褻瀆上帝了一點。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條巨大的鱗片魚尾;這條魚尾被濕淋淋的黑色鱗片所覆蓋,尾部向下分開,變成四葉垂下的尾鰭。尾端部向外,分出螺旋狀的骨刺,荊棘一樣的骨刺分布在對方的背脊上,上半身赤裸,也被漸變的鱗片覆蓋著。 他的肋下鰓裂張合,赤裸的身體強健有力,遍布著猙獰的傷口。那些傷口有些已經愈合,受損的組織被修補后,生長出新的完好無損的粉色皮rou。但有些傷口仍然創面暴露出來,露出血紅的內里。紫紅的血管一起一伏蔓延開,跳動著在鮮紅的肌rou組織上,脖頸間裂開幾道鰓隙,半透明的耳間薄膜往下滴水。 聽到聲音傳來,那野獸費力地轉頭,朝著門口的方向看來。 “我剛剛上去吹了點風?!笨死锼馆p聲說?!澳愀杏X好些嗎,我的人魚?” 野獸咕噥著,隨著青年在他身邊蹲下,而把頭顱放在他的懷里??死锼沟皖^,細心地用手指撫摸黏在它側臉上的發絲。人魚把頭擱在他的膝蓋上,耳鰭抖動了一下,像是用完了全部力氣似的,再不動作了。 “啊,是的,是的?!笨死锼沟吐曊f,“你累壞了??蓱z的人魚?!?/br> 野獸枕在他的懷里。他那么強大,脊背健碩,肌rou隆起。濕淋淋的鱗片貼在他肩頭,他此時的樣子顯得溫順極了,幾乎溫順得有些可憐。這種樣子和這只野獸給人留下強烈恐懼心理的外表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幾乎立刻能調起人的好奇心,去找尋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人魚的臂膀蒼白,像是淹死過的人一樣。他的腰腹赤裸,肌rou縱向顯出清晰紋理,鱗片下變成一條與上半身渾然一體的巨大魚尾。海水中孕育了這樣的生物,也孕育了人類貪婪的野心。那些鱗片被人覬覦。就和人魚的血和鮮活的rou一樣,都是有市無價的珍稀寶物。 他睡在克里斯精心挑選過的雕花香柏木浴桶里。那只奢華的木浴桶實際上是為了他自己準備的,這位年輕的卡特先生可受不了在海上無法沐浴的日子。他是位年輕的新貴,靴子上粘帶的泥土和血漬還沒完全擦干凈。但他懂得享受,也懂得如何照顧別人和自己。 那只野獸口里噙著他的指節,睡著了。高挺的眉骨和鼻梁仿佛雕刻而出,面孔線條清晰,臉頰蒼白。他長得像是人類十八九歲的樣子,神情無知無覺,仿佛一個什么也不知道的孩童。 他的眉骨很高,于是給眼窩投下一點陰影。這讓整張面孔看上去有些陰沉,透著一股非人的冷漠。與他相反,克里斯看上去溫柔極了,哪怕是認識他的人也會驚訝。這位年輕的卡特先生雖然看起來溫和又善解人意,但大多數時間他都相當不耐煩。 能在這里生存下來的人物,又有幾個是軟弱角色呢?外表或許會欺騙人,但那種已經成為他一部分的作風卻是騙不了人的。彬彬有禮的外表也許讓他看上去像個紳士,但在這紳士的外衣下,卻始終是個商人的模樣。他追逐金利,就像鹿舔舐鹽粒那樣饑渴;不用清水,錢幣的響聲就能緩解他喉頭的焦渴。 那些指間的叮當聲就是天籟,克里斯輕聲細語,在人魚的耳邊,而人魚的天籟就是他的聲音。 克里斯教他拿過餐具。最開始的時候,像他這樣的年輕人總會滿懷耐心。那只野獸根本不懂得文明,他用手拿著一塊魚rou,放到嘴里狠狠撕碎??死锼菇趟趺从勉y餐刀和叉子,制止他試圖咬斷那些精美餐具的行為,并且給他鋪上餐巾。 青年把自己的晚餐拿到浴桶旁,當作示范。他給對方也拿了一份,碟子里是焗豆子,煎土豆和雞rou,刀叉擺在一邊。哪怕在潮濕的船艙里用餐,克里斯仍然穿著得體。 人魚低頭嗅了嗅餐巾,克里斯再抬頭起來的時候,發現他把白餐布放到嘴里咬。他不大會用餐具,哪怕青年教過他之后,他還是動作笨拙,把湯勺里的東西弄到面頰和餐布上。 他握拳拿著銀勺,克里斯把自己干凈的餐布拿起來,給他擦了擦。野獸目光躲閃,垂下睫毛來,低低嚅囁了幾聲。 克里斯給他擦干凈,凝視了他一會兒,忍不住產生了奇怪的想法。他給一只小狗擦完濕漉漉的皮毛后,就忍不住湊過去,親上一下?,F在他對著人魚垂下眼睫的傷痕累累面孔,竟然也想親上一親,像是想要逗他一下。 “好了?!笨死锼馆p聲細語說。 那只野獸抬起眼皮來,幾乎是小心翼翼地從眼睫里看他??死锼谷滩蛔∶嗣膫饶?,心中異樣的感情一晃而過,從心尖上柔軟地溜去了。 人魚的臉上有傷口??死锼贡荛_那些地方,手指很難有落下的歇處。他之前給對方的臉上上了藥,但那些傷口卻很難愈合,使得這張面孔看上去有些可怕。人魚非常沉默,也像是知道自己的傷勢一般,不愿意讓克里斯看他。 他像是被什么東西劃傷過。最開始他對自己的傷勢渾然不覺,目光時刻不離地盯著克里斯,不讓他離開自己半步。但偶爾一次人魚在水面上視線掠過自己的面孔倒影,從此變得愈發沉默??死锼乖倏此臅r候,這只野獸會轉過頭去。 青年把頭枕在自己手肘上,側著頭看他。他將這只半漂浮在海面上的生物打撈上來,最開始僅僅只是以為對方是一個落水的人。等到他的手下將對方撈到甲板上,他才發現,他救上來了一個什么樣的生物。 他最忠誠的手下懇求他將對方重新扔回海中去?;姨禊Z號會被厄運纏上的,有人惶恐地說。那是詛咒,是海里的妖精,是可怕的怪物。這些水中的野獸以人為食,撕扯水手,或者掠奪年輕的青年和少年。 它們是惡魔的造物,邪惡的化身。上帝不會容忍這些,這些生物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上帝的褻瀆。 水手們所擔心的,是上帝會因此而遷怒。青年做了一個收留邪惡的主人。他見到對方的銀發,傷痕累累藏在發間的身軀,就難以走動了。那條人魚似乎因為受傷而陷入了半昏迷中,克里斯將他安置在一處安全的船倉里。他想方法治好了人魚身上的一些傷,但另外一些卻難以愈合,猙獰地橫梗在人魚強壯的胸膛上。 “你是什么呢?”克里斯喃喃地說。他并不期待于對方回答他。人魚不會說話,偶爾幾次開口,也只會發出喑啞的斷斷續續聲。他像一只聲啞受傷的獸,縮在青年的地盤里。那里有克里斯的味道,讓他安心。 可憐的家伙。青年這樣想著。他對對方的耐心已經超出了自己的設想,他甚至對自己都感到驚訝了。 青年數著人魚身上的傷口。一處,兩處,三處。數到二十的時候,人魚在他的視線中,心情低落地轉了一下耳鰭。他的耳鰭呈半透明的狹長扇形,邊緣鋒利,反射出奇特朦朧的光暈。 “你身上發生了什么?”克里斯輕聲說。人魚慢慢把頭抬起來。聽見青年的聲音,讓他想看克里斯,但又不想側過受傷的臉來。 克里斯笑了,把頭靠在手肘上。他很早就發現了對方的固執,并且發現對方還有著某種讓他覺得可愛的自尊心。不知道為什么,他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不害怕這只人魚。 晚上,這只野獸照例靠在青年懷里睡著了。為了照顧他,克里斯將自己的床搬來了這里,靠在人魚的浴桶邊。船上的吊床十分方便,隨著波浪的涌動,而不斷搖晃,青年有時候被他的重量壓麻了身體。對方睡得并不安慰,有時候還會喃喃地做噩夢??死锼拱胨胄训匕矒崴?,手指插在冰涼的發間,感受到這只野獸在他小腹上方低聲地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