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節 夢醒【如果一個人類不幸愛上了一條人魚?！?/h1>
小船劃開黑色的海水，兩排船槳悠悠向前推進。海風吹起青年三角帽下的一縷金發。公爵將一只單筒望遠鏡遞給他，克里斯將長筒舉起，瞇起一側的眼睛。 海面上，常年籠罩的迷霧散去，鏡片中出現了一側嶙峋的山崖。 自古以來，所有航行的船只都不約而同地避開此地，哪怕是最勇敢的水手，也不敢輕易靠近。無論是在碼頭，還是在酒館的閑談里，這都是一個從來都被刻意避開的話題。 人們也許會不經意聊到一些奇異的事情。譬如在野外生活的象，在自知壽命將至之時會離開族群，孤身前往自古以來的象冢。而在這座島嶼下的深邃海溝處，就是傳說中人魚的墳墓。 這里是海中最深的一道斷崖。白骨遍地，洞xue陰暗，十年，百年，時間流淌，從不停息。傳說中，海中的人魚擁有最美麗的面孔。它們會引誘自己選中的人類從船上落下水，然后將他們拖入黑藍色的波濤之下。 沒有人知道那些被人魚選中的人類最后發生了什么。有的人說，他們也變成了人魚，在海中永遠受著失去靈魂的折磨。有人說，那些不斷掙扎，試圖逃跑的可憐人，最后都被人魚拖入了海底。 人魚的墳墓，傳說中被埋葬的不僅僅是人魚的尸骨。人魚將帶著他們的尸體來到這里，再與對方共同長眠。 如果一個人類不幸愛上了一條人魚，那他的結局會是怎樣？ “你感到畏懼嗎，卡特？”公爵說，“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感到新奇，覺得這些只是荒謬的傳說，還是說你已經從你看到的景象里得到了恐懼的啟迪？” 隨著公爵說話的聲音，濃重迷霧逐漸往兩側消散，露出一座隱藏在其中的島嶼?？死锼沟南骂M線條緊繃了一下，將望遠鏡移開，藍綠色的眼睛看向前方，神色復雜。 “我認得這個地方?！彼吐曕??！霸谖业膲衾镂乙姷竭^它...” 在他的夢里，他聽見一些聲音。那些低啞沉悶的顫音從遠處傳來，像一頭沉默已久的鯨。 那些聲音從它的身體中寂寞地發出，在黑色的海水中慢慢消失，隨著短短的腹鰭而輕輕挪動著。那些波紋擾亂著他的心，使他仿佛看到無數條黑色的尾鰭，隨著水波劃動，與昏暗的海水似乎融為一體。 小船?？吭诎哆?，‘吱呀’搖擺?？死锼棺プ」粝蛩靵淼氖终?，上了岸。 他站穩之后，才得以有機會看清楚這座神秘的島嶼。與那些傳說不同，克里斯并沒有看到什么怪物，或者是其他恐怖的事物。這里就是一座普通的島嶼，白色浪花撞擊在巖石上，摔打得粉碎。海風寒冷吹過，將眾人的衣領吹動，差點吹走其中一人的帽子。 “來?！惫羰疽?。在一側巖石上有一個奇異的記號，男人用戴著手套的手輕輕擦拭了一下它，轉過身來，旁邊有人為他送上一只火把。 “你將要向我證明你的忠誠和勇氣，卡特?！惫粽f?！案S我，你將得到一個機會來證明它?！?/br> 橘黃色的火焰燃燒，‘噼啪’響著。 公爵舉著火把，走在前面。他披著斗篷，兩人的影子投射在走廊的石墻上，隱隱綽綽，被拉得很長。 巖洞下，沒想到還有這一處密室?？死锼故掷镆材昧艘恢换鸢?，火光一晃，照亮了凸凹不平的石墻。 公爵在離他不遠處站住了。他停了下來，克里斯聽到對方的說話聲響起，起伏不定地輕輕回蕩在陰暗的石窟里。 “如果上帝給你一個改變過去的機會，你會接受它嗎，卡特？”他說，“哪怕這個決定會帶來不可預知的后果，你也愿意承擔嗎？” 公爵轉過身來?；鸸庹樟亮藘扇说拿婵?，他將火把舉起來一些，以便能更好地看到克里斯的反應。 在橘色火光下，青年的雙眼顯得顏色更淺。他看上去年輕，沖動，胸中還存在著激情和好奇的火焰，以至于為了一個夢境就能匆匆趕來，相應他的召喚。盡管從未與對方相似，但公爵從他的神情上仔細搜索，還是能找到一絲自己多年前的軌跡。 公爵微微抬頭，順著他的示意，克里斯轉頭看向另外一邊。那一側的石墻左側雕刻著一個古老的圖案，像是一個往里凹進去的凹糟，呈現出一個環形的現狀。此外，那些刻印栩栩如生，像是一種奇珍異獸，雕刻出片片鱗片。 那是一條銜著自己尾巴的蛇。 蛇吞吃了自己的尾巴，使你的未來成為過去。 這樣的圖案使克里斯從后背生出一股涼意，一瞬間他仿佛記起來了什么：那場黑色的巨浪夾雜席卷而來的狂風，瑟瑟發抖的船只在其中戰栗?？耧L吹拂過克里斯蒼白的臉頰，甲板在他下方開裂，涌入海水。 高聳連天的巨浪上向他襲來，如同黑色的山巒遮住了半邊的天日。那龐大的陰影自上而下籠罩著他，像一座即將崩塌的山丘，一只無形的巨大沙漏。傾瀉而下的黃沙同他金褐色的頭發是一樣的色澤，不斷往下滑。透過那些被沙霧模糊的視野，青年意識不清地看著這些預言一般的景象。那些崩塌的巨大幻影在崩潰時發出無聲的巨響，如流沙一般傾瀉，最終統統化為烏有。 他的未來成為過去，而過去即將成為未來。大門在他的面前緩緩打開，石沙簌簌被震動而下，在門后立著一只豎立的石臺。 一只略微陳舊的金色環杯被擺在石臺之上，在微弱的燭光下閃著不詳的光澤。 “喝了它?！惫粽f。一只裝有深紅色液體的小瓶被遞給了青年，透明的玻璃瓶折射出隱約的火光。 克里斯將它接過來。那只玻璃長瓶十分光滑，瓶肚較圓，瓶頸極細，被一個瓶塞堵住瓶口，上面掛著一條細細的鏈帶，可以掛在脖子上。紅色的液體裝了小半瓶，像是誰的血液，在他的指間閃爍著曖昧的光澤。 “你在懷疑這到底是什么?！惫粽f，“是毒藥？還是你的解藥？這都是你的選擇?！?/br> “喝了它，您就能保證我找到答案嗎？”克里斯輕聲問。 “答案就躺在你的手中?！惫舻?。 青年將瓶塞拔出來，凝視片刻，仰頭將它喝了下去。 ‘啪嗒’一聲，玻璃瓶摔碎在了地上?？死锼咕o捂著胸口，踉蹌一步，幾乎單膝跪地。 冰涼的液體劃過喉管，滲透進了他的身體里。青年沉重喘息著。他的心臟猛然緊縮，起搏，連他的視線都開始逐漸變得模糊，變得灰暗。 橘黃色的虛幻火焰在他身后蔓延開來，變成回憶吞噬了一切。 一艘船向他駛來，陽光燦爛。他邁過陰暗晃動的船艙，水池中穿過鎖骨的鐵鏈嘩嘩作響。 克里斯猛地痙攣了一下。緊接著，某種冰涼的鼻息噴在青年的脖頸上，滑膩的魚尾緊緊貼著他裸露的小腿。 銀發縈繞在水中，夢幻如泡影。水珠從他自己的眉弓上滾落下來，在長長的睫毛上墜成滴滴水晶。指間帶蹼的手爪有力地攀上他的腰間。 【我的所愛，你可明白我的愛意，】 【我的珍珠，你可聽到我的耳語？】 劇院里的歌聲響起，化為詠嘆調在他耳畔無數低吟。莊園里的玫瑰盛開，一瓣花瓣垂下，邊緣燃燒卷曲，點燃了整片花海。尸體，槍聲，劇烈的疼痛，血液噴涌而出，染紅了地面。 濃煙從閣樓中嗆出，房宅轟然倒塌，化為廢墟。木質的十字架豎起，尖銳的鐵釘打入他的手心。第一鞭落在他的后背，撕裂的傷口往外流出鮮血。 克里斯的小臂顫抖，一層細小的鱗片浮現出來，隱約可見。從他手心處爬升起青色的紋路，順著經脈蜿蜒向上，不斷爬行。 年輕而糾纏的兩具身軀親吻，在水中互相撫摸。月光傾瀉而下，照亮了他的情人近在咫尺的臉。 含在人魚舌尖的藍色戒指閃過瞬息的光澤。巨大的黑色魚尾在海水中翻騰，他們在下潛，接二連三的黑影悄然掠過上方，激起一片白沫。墨綠色的巨藻在海水里微微搖曳，隨著水波而動，一片朦朧之中，只能看到無數細小冰冷的光芒。 人魚手肘上的鱗片隱隱綽綽，刀鋒一般冰冷，魚尾滑膩。那些縈繞在人魚周身的長發細密光滑，耳鰭狹長而半透明。 那些遙遠的歌聲在青年耳邊低唱。鱗片一直向上蜿蜒，他頸邊各自裂開三道血口，腮向外翻開，露出鮮紅色?！豪病宦?，一條新生的魚尾割開了布料舒展開來，背脊尾部上生長著深綠色的鱗，蒼白的手背上若隱若現地顯現出紫色血管。 末端透明的尾鰭痙攣般抖動著。豎起的鱗片刮蹭著地面，使他渾身發抖。 “上帝啊... ...”他的胸口喘息起伏，聲音破碎。那雙綠松石一樣的瞳孔此時變得更小更淺，蒙上一層晶瑩的水光潤色，金色的暈線摻雜其中，變成某種類似蟒蛇的虹膜。 青年的眼睫奮力眨著，從眼角滑落下一線透明水痕。 公爵俯下身，半跪著，斗篷曳地。他的手放在克里斯的下頜，青年能感覺到手套上傳來的觸感，以及對方將他濡濕的半邊臉頰輕輕扭過來的感覺。 青年肩頭金發凌亂不堪，不時痙攣，抬起頭來時眼中帶淚。此時克里斯的神情近乎茫然，渾身輕輕顫抖著，魚尾不斷抖動，拍打在地上。 “噓... ...＂公爵耐心地輕聲說道，“噓?！?/br> 克里斯費力地喘息著。他的視線是一片模糊的紅，而往日里做得無比自然的動作，此時卻變得艱難陌生?？諝夥路鹉郎?，像是燒紅的炭塊，他的脖頸上血紅的狹長裂口不斷竭力開合，試圖為這具新生的身體攝入一點必須的氧氣。 克里斯的胸口起伏，然后他發出一聲類似哽咽的聲音。那聲音又小又低，公爵伸出手指，止住了他顫抖著的唇面，迫使他轉過頭來，看向自己。 “我已經打開了鎖住你的鐐銬，”公爵低語，克里斯在顫抖中凝視著他那雙鴿子灰色的眼睛，并且從中看到自己的身影，“我已經釋放出魔鬼本身?！?/br> “你已經現形于我，我的人魚?！?/br> 他的唇面開啟，輕柔地說出這句話，像是在說出一個他早已知道的謎題謎底。 克里斯在他的手下不斷顫抖。他似乎感到發冷，喘息中不斷眨動著睫毛，那雙藍綠色的眼睛在急促地望著他的同時不斷轉動著，似乎在尋找著什么。他的手爪曲起，從指尖處生長出鋒利的尖銳指甲，手骨修長，手肘處覆蓋著綠色的鱗片。他茫然無知地喘息了一會兒，驟然停了一刻，下一刻他的手爪猛然收緊，將男人按倒在地！ “是你，”克里斯喘息，“是你?！?/br> 血從男人的喉管處蜿蜒流出，打濕了整潔的衣領。鋒利指甲陷入皮rou，割開道道血rou外翻的傷口。 隨著青年憤恨凌亂的喘息聲，鎖住對方喉管的手爪再次收緊。 “是你?！?/br> 克里斯的喘息使他自己說不出話來，只有眼淚從青年蒼白的臉頰上滑下。公爵艱難喘息著，發出滯澀的聲音，手指搭在他的手爪上，像是在試圖將它掰開一樣，徒勞地在臨死前掙扎。 那雙鴿子灰色的眼睛深深地看著他。在對方藍綠色極度縮小的瞳孔之中，他看到了自己。 他的愿望也許將會實現，就在不太遙遠之后的未來。在此之前，他將要長長地再做一場夢：夢到他的年輕時候，或者再往那之前，在一場永遠不會結束的長夢里。 搭在青年手爪上的手指逐漸變得無力。那雙鴿子灰色的眼睛變得灰暗下來，變得僵硬。生命在此刻離開了他，克里斯的雙手沾滿了鮮血，兀自不斷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