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節 人類【他那顆粗糙,野蠻,從不流血的心?!?/h1>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幾天。在之后的某一個晚上,在黑暗中克里斯慢慢醒來;人魚正靜悄悄枕在他的小腹上。巨大的黑色魚尾安靜蜷團在一旁,對方健碩的肩頭縮起來一些,就像四年前還青澀稚氣未成年時那樣,側臉靜靜地埋在他的愛人溫熱而柔軟的身體上。 塞繆爾的呼吸聲沉重但均勻。他的眼簾未閉,怔怔睜著眼睛,銀發流瀉下肩頭,一手松松抓住愛人修長蒼白的手指。洞窟里太黑了,克里斯看不清他的臉;這和四年前一樣,和他們往日里每一個下雨的夜晚...或者是那些纏綿后散發情欲余韻的黃昏一樣。人魚喜歡枕著他,滿足地發出一些呼嚕聲,也愛對方用手指輕輕撫摸自己,愛撫他閉上眼睛的臉頰。 但克里斯也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塞繆爾在他的身側從未如此安靜過。他知道那些被遺棄的貓在被下一任主人收養之后,都會因為膽怯而變得十分安靜。在這之前它們懵懂的世界中從未有過‘被拋棄’這個概念;而一旦經歷過這些,這一個小小的部分則會讓一切都變得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青年慢慢試圖把自己撐起來一些。察覺到他的動作,人魚抓著他的手猛然收緊了??死锼褂谑遣辉賱幼?;他克制喘息著。對方過于有力的鋒利手爪把他弄痛了。 塞繆爾沒有抬頭;過了一會兒,克里斯感覺對方慢慢地放松了他。人魚像一尾巨大的蟒蛇,或者是黑暗中的流沙;他不能掙扎,唯獨不能掙扎。 人魚動了動,側臉貼著他,想向愛人尋求慰藉似的縮起肩膀來。然后克里斯聽見他說話了;人魚的聲音很低,很久未開口,但出乎意料并沒有克里斯料想的憤怒...一種更令他不安的情緒,醞釀在對方每一個晦澀難懂的音節里,像是冬日冷風中在教堂遠處聽到的鐘聲。黑色的烏鴉飛起來了,風吹動那些被處以絞刑的風干尸體。他站在高墻上了望海的另外一側,海平線蒼白,又十分遙遠。 “...克里斯,”他低低地說,“你讓我...做了夢?!?/br> 人魚陷在那些黑色的夢境里。他在之前從未夢見過那些。陌生的人類,陌生的人魚,他不認識的一片片海域。尖叫,痛哭,獸類痛苦的咆哮,太多的淚水。他無法讓這些停止;那不是夢,那不僅僅是夢而已。那是他人的記憶,死者的記憶。人魚為什么會愛上人類?人類為什么又會對人魚著迷?那些曾經發生在人類和人魚之間的愛情歸宿,無一例外不是深邃而黑暗的海底。 他看見那些人類徹底崩潰,在顫抖中匍匐在伴侶的尾鰭下,從此再無法看見白天;他看到悲痛欲絕的人魚顫抖摟住自己已經失去知覺的蒼白伴侶,一只柔軟的手從中頹勢垂下,血匯成一條汩汩的冰冷小河。他也看到人魚被愛人毅然切下頭顱,再決絕地推入海中;人類帶走一片沾血的鱗,藏在心口,卻讓對方的尸身在冰冷海底中永遠長眠。下一幕,他看見一柄顫抖的長劍瞬間穿透相擁二人的胸膛,血從人類的刀尖痛苦滴落,垂死喘息時,他仍倔強不愿意給自己人魚的愛人一個最后奄奄一息的親吻。 愛人的利用,背叛;絕望和恐懼。人魚的恐懼是什么?塞繆爾在這之前從來不懂。他從來不怕失去,因為他從沒有真正失去過。而等他茫然地品咂到一點點絕望的滋味時,恐懼的深海終于開始從此吞沒他。 “Chris...”人魚小聲地,悄悄地說,“...你會...離開...我嗎?” 他的聲音非常低啞,像是一聲自言自語的喃喃低語。說話之間,塞繆爾抓緊了人類愛人柔軟的手掌,幾乎不自覺地將自己的臉頰貼了上去??死锼箍匆娝匿h利背刺紛紛一根根頹勢垂了下去,緊緊貼著蒼白的脊背,像是被雨水打濕皮毛的流浪貓。 克里斯還未說話,塞繆爾就接著抬起了健碩上身,惶然間向他更靠近了一點。屬于人魚的特殊氣味再次籠罩了他們,幽沉,神秘;底色依舊是克里斯一直鐘愛的小蒼蘭和鈴蘭,但這種完全成熟的香氣中已經能品嘗出一絲沉郁的苦澀。 人魚鋒利的手爪小心翼翼地摸索著人類蒼白的臉頰,用指節觸摸青年側頸上凸出的經脈,就像他們剛剛相識的那一次一樣,一點點向下。他的手爪劃過克里斯欲開口而輕顫的喉結,輕輕撫摸過鎖骨,最后停留在青年微微起伏的胸口上。 塞繆爾能清晰地感受到,正正在他的蹼爪之下,正跳動著一顆被他早已經牢牢記下心跳的鮮紅心臟來。這心跳聲一直一直出現在他的夢中,時常彷徨。他那顆無知無覺的野獸之心,從很久之前就已經與這顆心臟共顫了起來,就像是一朵花苞中一雙交纏的花蕊。 他那顆粗糙,野蠻,從不流血的心,從未像現在這樣變得脆弱??死锼乖浉嬖V過他。當人魚那雙誠摯的金色豎瞳中,滿眼只能執拗倒映出一個身影的時候,青年曾經告訴過他,那并不是愛;那是rou欲的迷戀,錯位的依賴,一時放縱和忘情而已,那不是愛。 但塞繆爾不懂。他像個跌跌撞撞誤入人類世界的孩童,滿眼懵懂,也同樣滿心單純的歡喜。誠然,他有過失落;在四年前克里斯不愿接受他的求愛時,人魚非常難過。但那只是因為他一次失敗的分尾而已??死锼箷蔀樗陌閭H,就在不久的未來,等到他足夠強壯,足夠能保護他的愛人。他會用裝飾珊瑚和堆滿金幣的婚巢來迎接那一天,克里斯會愿意永遠和他在一起,塞繆爾從未懷疑過這一點。 四年間,他每一天都在想念他的人類。終于那一天到了;克里斯接受了他的性腺液,和他度過了第一次的發情期...但人魚仍然不懂人類的‘愛’是什么。他笨拙地學舌,用在船下偷聽來的幾句歌劇來討愛人歡心。但這些詞到底是什么意思?塞繆爾不懂。他只知道人類對他們的配偶用這些詞,‘愛’,‘傾心’,和‘戀慕’,像是對她們唱一些音節固定的歌謠。 他不是會唱歌的人魚,但塞繆爾也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愛人在聽到這些人類話語從自己喉管中震動時,眼中流露出的那些一瞬間的甜蜜。他于是更加起勁,呼喘呼喘地像小狗一樣重復著,只為了能讓青年再對他那樣笑一次。他不懂克里斯眼底的彷徨,還有那些只屬于青年自己的陰影;他只是以為克里斯不開心。 他只是想要克里斯。他想要克里斯,克里斯也會永遠和他在一起。 人魚的‘愛’就是這樣,如果他們有一個詞來形容這種感情的話。塞繆爾不懂人類的愛情,但現在,塞繆爾模模糊糊地觸摸到了那些他從未懂得的陰影。 這就是愛嗎?這些難以忍受的心痛,一直徘徊的多疑;每一分每一刻,甚至只是想一想,都讓他害怕的‘失去’;一些讓他無法自控的憤怒,接踵而來的悔意與心傷;讓他呼吸都不能,時時刻刻都讓他睜著眼睛的恐懼。 “你會,離...開我,...嗎?”人魚低低地問,“...不要...欺騙,我,克里斯?!?/br> 為什么如此輕易地,讓人奪走我送給你的魚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