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節 選擇 【他并不想成為一條人魚。 】
船在搖晃。鎖鏈’哐當‘作響,在下一刻就隨著暴戾吼聲從石墻上崩裂開來。掙脫束縛間,人魚肌rou健碩的蒼白上身立刻被勒出道道的血痕。對他而言比紙還脆弱的鎖鏈已根本無法再束縛他; 但在未蘇醒之前人魚就聞到了血的味道?。∷煜さ?,所愛的,屬于他的...血的味道。 克里斯發出一聲微哽的顫聲。他的眼簾閉著,眼睫顫抖,于劇痛間痛苦咬住了下頜。在血泊里,他的下半身已經發生了極為可怖的變化,原本修長而渾圓的魚尾在痙攣中不斷抽動著,層層疊疊的墨綠色鱗片逐漸褪色,變得rou眼可見的柔軟,暴露出其下還未完全形成的嫩rou和軟組織。一種詭異的皮rou生長聲在地牢里回響起來,那些已經變成螢綠色的銀鱗很快變成了瑩白色,血不斷地從中涌出來,青年的下半身都浸在他自己的血洼里。 一時的疼痛讓金發青年說不出話來。塞繆爾把他抱進懷里的時候,他幾乎已經快暈厥過去了。那一雙赤裸修長的白/皙雙腿浸在血水里,弧線優美的足勾蒼白,血順著小腿肚往下不住地流,一直打濕了人魚黑鱗的魚尾。 塞繆爾用手爪去捧他的下頜,青年的頸子便隨之軟軟而無力地垂過來,像是一具柔軟的玩偶。他蒼白柔軟的頰面在人魚修長骨爪下陷下去,近乎失去知覺,金褐色的發絲被冷汗貼在皮rou間,臉頰濕潤。塞繆爾低頭去貼他冰涼的臉頰,結實的手臂失控顫抖,喉間不知所措地漏出一兩聲嗚咽來。 他接著改用兩只手臂摟著克里斯。青年的一只手臂從中無力地滑了下來,手腕骨凸出,蒼白修長的五指微微勾著,時不時無意識地痙攣一陣子。塞繆爾把那只手臂也抱進自己的懷里,把他整個人都緊緊摟在胸前,低頭無助地貼著克里斯凸起的頸脈,全身冷顫似的抖著。他比青年的身型要大許多,肌rou健碩,但此時年輕的黑尾人魚卻完全像個驚懼的幼兒一般,喉間一時失了聲,只能偶爾漏出一兩聲啞掉的促鳴。 人魚的血喚回了一些青年的神志。他方才因為劇烈疼痛而暫時休克了,現在醒來一些以后,頓時因為驟然傳來的刺痛而重重咬緊了下頜,血線溢出,勾勒出一個觸目驚心的線條。塞繆爾一邊喂他血,一邊顫抖著輕輕鉗住他的下頜,讓他松口;他再次低頭吻他,把自己的血渡過去,渾身都不斷顫抖著。 地牢外炮火連天。橘色的火光映得天空忽明忽暗,利箭如雨。 克里斯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亞爾林的船上了。石柱水滴的聲音偶爾響起來,嘀嗒,嘀嗒... ...除此之外,空無一物。他身下墊著些潮濕的綠色海草,滑溜溜的,在青年赤裸的身上留下些濕淋淋的水漬。 克里斯勉強用手臂把自己撐起來一點。不久前失血過多,讓他現在還有些虛弱,甚至這一個簡單的動作都很費力,讓青年直喘氣。他在一個洞窟里,和之前他們待的那個洞xue差不多,但明顯更偏僻一些,顯然是人魚臨時找到的一處落腳地。他太虛弱了,又失去了魚尾;塞繆爾只能像上次一樣,先在近處找一個被廢棄的巖洞,讓克里斯養好身體...然后他們才能一同去往他們的領地。 他們現在仍在紅尾人魚群的領海中。但所幸的是,紅尾人魚已經無力再維持領海中的秩序了;他們損傷過半,原來的首領也因為受傷而被廢黜,現在已經不再構成威脅。亞爾林終于實現了他的計劃,但克里斯卻不知道,那位年輕的軍官到底有沒有在這場戰爭中活下來。 他讓亞爾林取走了他作為人魚的心頭血,而他因此失去了他的魚尾。的確,如果不答應對方的要求,克里斯不能保證,當時他和塞繆爾能不能脫身。亞爾林完全可以讓那些紅尾人魚直接殺了他們...實際上,在塞繆爾從半路追回,再次闖入紅尾領海的時候,他就已經處于劣勢了。 但這并不是克里斯答應軍官的唯一原因。亞爾林提到了一樣東西;一樣他自從四年前,就一直在尋找的東西...那時候塞繆爾已經不在他身邊了。他甚至還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不能再見到對方一面。他失去了摯友,失去了他的伙伴,還有那些唯一關心過他的人。這些克里斯無法忘記,也始終無法釋懷... ... 公爵的力量到底來源于哪里? 那個權勢盡占的人逼死了他唯一的好友奧古斯汀,還有黛西,沙耶羅,布萊爾勛爵,扎克...還有那尾白發的雌性人魚。他絕不會放過塞繆爾,也不會放過自己。 卡爾和那艘船上的教徒死了,但公爵的勢力卻遠遠不止這些。從亞爾林的口中,克里斯得到了一個他一直追尋的線索:在西邊的那座島嶼上,藏著公爵一個血腥的秘密;而公爵力量的源泉就來自于此。 但那座島嶼卻是人魚無法登上去的。某種莫名的力量籠罩著這片領域,讓所有的人魚都甚至無法接近。他們在附近的水中就會感到痛苦,一旦被強行送到這座島上,很快就會失去理智,以至于失去保護自己的能力;而那座島上只有囚徒,無數的實驗品,以及作為奴隸的畸形怪物。 那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地方。亞爾林只是寥寥幾句,就讓克里斯很快明白了這一點。但他不能容忍這樣的威脅存在...他決不能。他不能和塞繆爾這么一直被動地躲下去;公爵一日不死,他一日不能安心。 但這些,也并不是克里斯做出選擇的全部理由。他失去了魚尾,但那條魚尾...真的屬于他嗎? 如果可以,克里斯也不想問自己這個問題。不管是面對塞繆爾,還是面對自己,他總是下意識地避開這個領域,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答案... ...而他無法否認這個答案。 他并不想成為一條人魚。 水聲傳來??死锼挂惑@。魚尾鱗片拖過巖石的聲音濕淋淋的,還有被咬住的魚的掙扎聲... ...很近,也很快,但青年發現自己的視線變得暗淡了。屬于人魚的敏銳感官已經離開了他,而他人類的眼睛并不能駕馭黑暗... ...克里斯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巨大輪廓。 本能讓青年的背脊往后縮了起來。他聞到了塞繆爾的味道,但不知道為什么,這股原本迷人的氣味已經變了。他不再能聞到稚嫩的小蒼蘭花蕊的味道... ...或者是白茶,小鈴蘭,那些縈繞在他夢中,撥動他心弦的青澀香味。 那些甜蜜的味道不知何時已經變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濃烈的麝香,是一種完全成年動物的天然體味;性感的海貍香透著十足rou欲,甚至有種情欲太過粗俗,以至于骯臟的感覺。人魚健碩的肌rou上散發一種完全緊貼皮膚才能聞到的氣味,這種原始的氣息勾勒出極強烈的畫面感,讓人想起黑暗的海藻,巖石,或者是沾滿鮮血的動物皮毛。 極具侵略性的氣味迎面襲來,如同深海??死锼购笾笥X意識到,他的小人魚已經完全成年了。塞繆爾在他的面前總是太過乖順,甚至于憨態可掬,有時候竟然會讓他忘記...他并不是他的小狗,小馬駒,或者其他什么溫順愛物。他確實蒙騙了他;在此之前他從未失去他的信任。而現在青年幾乎立刻察覺到,他的人魚已經不再溫順了。 人魚松開了獠牙。魚‘啪嗒’一聲重重掉到地上,下一刻就被破開了肚腹。血淋淋的魚腸和膨大魚鰾被粗魯挖了出來,血順著鋒利的骨爪關節淅淅瀝瀝往下流。泛著血腥氣的魚肝被遞到他的唇邊,顯然是在讓他進食。 立刻,克里斯虛弱的胃里感到一陣惡心。他沒法控制這個...他已經不是人魚了。當他還有魚尾的時候,他的口味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他從塞繆爾手里艱難叼過那些血淋淋的rou塊,舔舐人魚手上的血。他那時候長出了獠牙,因為新生而發癢,總是想要咬碎骨頭,或者其他什么堅硬的東西。在那時候的發情期里,他甚至時常會感到喉管干渴,只有鮮血才能潤一潤他的喉嚨。 但現在,克里斯無法接受這些太過血腥的食物...但人魚顯然理解不了這些。 人魚的喉間發出一聲低低的惱聲。黑暗中,克里斯看見一雙沉沉亮起的幽金豎瞳,那瞳孔黑如豎針,虹膜金黃,像是蛇,蜥蜴,或者其他什么冷血動物。 從克里斯見到塞繆爾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絕不可以用對待人類一樣的思維去對待他。塞繆爾不會說話,但他的身體語言能表明一切。他感到不滿,就會低聲咆哮,背脊上的鰭刺紛紛豎立起來;他手臂上的肌rou會變得很緊繃,連那些鱗片都閃爍不定的詭異幽光。 這是塞繆爾自己的語言??死锼箯囊粋€哪怕最細微的動作中,都能明白他到底想對自己說些什么。人魚從不掩飾,永遠直截了當。當青年從人魚喉管中聽見某種特定的顫動低咆聲時,克里斯就知道自己不被允許接近了?。∷詈眠€是走開為好。 他此時每一個不恰當的動作,都會被人魚視作威脅或者是進攻的前兆。在人魚的領地里忤逆對方,哪怕只是最輕微的一些抗拒...都有可能被理解為直接的挑釁,或者是對人魚發出的權力挑戰,哪怕是他們的伴侶。 當人魚的伴侶還未有他們強悍時,這種對秩序的挑釁,是不被允許的。在領土中,人魚必須要維持自己的秩序...他們接受這些挑戰,然后用最直接的武力來證明自己。 克里斯從來都極力避免這種情況。他竭力用自己的行為告訴塞繆爾,他不是他的敵人,也不會挑戰他...他們很少有過正面的沖突,而克里斯知道,他必須永遠都記住塞繆爾絕不是人類。 與人魚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刻,克里斯都需要保持謹慎。他不能犯錯,犯錯的后果往往是致命的。他也確實十分謹慎,沒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但他給予名字的這條人魚逐漸變得太馴服了。他讓克里斯把他當成了自己心愛的小狗。 人魚的雙眼從不會欺騙他,那雙金色的豎瞳有時閃著好奇的光芒,下一步可能就是試探地仰頭嗅嗅,然后探頭探腦地靠過來,像小動物一樣扒拉他,或者是用頭來沒輕沒重地拱青年的手臂。這個時候,他總是想要得到更多的關注,對方修長手指的愛撫,或者是聽到更多青年只對他的溫柔聲線。人魚喜歡他正在做的一些事時,連健碩手臂側面透明的鱗片都會泛紅,用側臉貼在他的小腹上,健壯的身軀和魚尾沉重壓在床榻上,在床邊盤踞,鱗片互相緩慢的廝磨。 塞繆爾有時在昏睡中會發出沉重‘咻咻‘聲,或者翻身;克里斯時常會因此醒來,被人魚在不安的夢境中,下意識鎖緊的尾巴纏得胸悶,難以喘息。這就是克里斯需要告訴對方的時候了;他必須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訴他,自己被弄痛了,或者弄得難以呼吸,或者是被人魚一時忘記收起的爪子劃傷了皮膚。 當人魚逾矩時,塞繆爾必須知道他所做的事是不恰當的。有的時候克里斯會用手指輕彈一下人魚的鼻尖,或者用手拍開他的爪子;或者是對塞繆爾的接觸作出夸張的反應,表現自己極不愉快,或者因為受傷而十分難受。在人魚理解了這些之后,一些短促而堅定有力的人類語言也是有效的,例如‘不’‘停下’,往往都會讓人魚悻悻收手;但這個方法必須尤其小心,要恰到好處地表明自己的態度,又不能讓人魚認為自己是在挑釁他的權力。 用人類的邏輯去揣測人魚,是危險的,也是毫無作用的。塞繆爾曾經十分努力地去學習那些人類的習慣,但他只能模仿,或者拙劣地重復;那從來都不是屬于他的東西。 而現在,人魚徹底丟掉了那些拙劣的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