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前一天，唐自清終于在醫院里醒了過來，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泛酸，好似被浸在了醋罐子里，骨頭都被醋泡軟了。

    看見他醒來時，有人按了床邊的鈴，快步走到門口等護士過來，幾秒后有護士趕過來，“怎么了？”

    “他醒了，麻煩請醫生過來看看?！?/br>
    眼前模糊一片，他只依稀看到一個長發的高大男人走近，“……明洲呢？”

    林許安給他倒了一杯水，將吸管遞到他的嘴邊，“明洲在隔壁病房，有柏麟看著呢，不用擔心?！?/br>
    溫暖的液體濕潤了干燥的口腔和喉嚨，唐自清喝了幾口，偏了偏頭，林許安將杯子放回到桌子上。此時醫生走了進來，簡單檢查了下他的傷口：“沒什么大礙了，記得每天都要換藥，這兩天盡量不要下床走動?！?/br>
    等醫生走后，唐自清輕輕扯了下林許安的袖子，啞聲說：“我想看看明洲?！?/br>
    林許安和他對視了片刻，無奈地嘆了口氣：“等一會?！彼鋈チ舜蟾虐雮€小時，回來時帶了個護士，兩個人合力將他的病床推到了隔壁。

    柏麟正坐在床邊打盹，聽到動靜時嚇得打了個哆嗦，見這陣仗，眼神詢問林許安：怎么回事？

    奈何林許安不愿與他溝通，將唐自清推到了明洲旁邊，入目是明洲蒼白脆弱的側臉。他似乎瘦了一圈，顯得更加憔悴。嘴唇泛著淡淡的粉色，干燥得厲害，還好有柏麟時不時用棉簽沾點水往他的嘴唇上涂抹以補充些許的水分。

    “他怎么樣？”

    柏麟看著唐自清的神情，又與林許安對視一眼，心下明了，故意夸張道：“差一點就……唉！你的手術只做了一個小時，他的手術做了足足有四個小時，那子彈就卡在肋骨中間，幸虧明智那個該死的家伙手抖了一下沒有打準，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差一點……卡在肋骨中間……這些字仿佛變成了尖銳的箭，一根根扎在了唐自清的心臟上，他閉上眼睛，隱忍著心中翻騰的情緒。

    “其實明洲如果不去的話根本不會出事，可……”

    “閉嘴?！绷衷S安瞪他一眼，低低叱責：“不會說話就別說?！?/br>
    唐自清緩緩睜開眼睛，望著明洲的側臉：“他是擔心我，如果我早一點發現不對勁，或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br>
    他不該那么天真，明洲想要知道他的消息簡直易如反掌，他竟認為自己躲起來明洲就找不到他了。他也不該疏忽大意，分明在工廠打架時注意到了角落里那個黑衣人沒有參與進來，還有意將手中的棒球棍放在了墻邊，可他一心只想挾持明智，并未多加思索。

    “這怎么能怪你？”柏麟氣明洲沖動起來不顧及后果，想繼續數落他，結果被林許安強行拖出了病房。

    在出去前，林許安還貼心地拉上了病房里面的門簾，給了他們一個單獨的空間。

    “干嘛呀，我說的有錯嗎？”柏麟有些不太高興，聲音大了些許，傳進了病房里。

    他們似乎走遠了，林許安的聲音遠遠傳來：“沒錯，但是你越在唐自清面前這么說，唐自清心里就會越愧疚?！?/br>
    聲音漸漸消失，唯有偶爾經過的醫生或護士低聲交流一兩句，唐自清緩緩伸出左手，似乎想要觸碰一旁病床上虛虛搭著的蒼白右手，卻在即將觸及之時用盡全身力氣收回，他偏過頭去，冬日的陽光并不強烈，可在此時莫名灼熱起來，燒得雙眼干澀疼痛。

    這一天里，王萍和楚君言分別來看望過他，看來楚君言仍然沒有鼓起勇氣去向王萍認錯。唐自清勸了他幾句，可楚君言卻將杯子端到他嘴邊，用吸管堵住了他的嘴：“好啦好啦，你少說點話吧?！?/br>
    唐自清別過頭去：“我傷的是肚子，不是嘴?！?/br>
    楚君言笑了笑，對著明洲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一直沒醒過？”

    唐自清的眼神黯淡下來，緩緩搖了搖頭。

    天黑時康瓊來病房里待了許久，他是帶著合同過來的，本以為明洲應該醒過來了，結果仍然沒有任何動靜。

    “那是什么？”唐自清好奇問了一句。

    康瓊為難地蹙眉：“是秦氏想要創立一所新公司，打算與明氏合作，明氏教給他們技術，可以從中抽取40％的分成……”

    40％的分成是個很誘人的數字，假如秦氏分公司月入千萬，明氏可以拿到四百萬的分成，只是唐自清卻想也不想地打斷他：“康瓊哥，你不必來試探我?！?/br>
    康瓊收起了為難的模樣，臉上露出了笑容：“那么你的意思是……？”

    唐自清微微一笑：“如你所想?！?/br>
    康瓊笑著對他點點頭：“那么我就先離開了?！?/br>
    他走出病房，經過垃圾桶時將那份合同扔進了垃圾桶中，定定地看了片刻，想到唐自清時臉上的笑容加深，默念一句：“金龍豈非池中物啊……”

    大概一點多鐘時，唐自清被一聲悶哼喚醒，他立刻去看明洲，只見對方微微蹙著眉頭，似是不適?！懊髦?，你能聽到嗎？”

    對方輕輕應了一聲，眼睫毛輕輕顫抖了幾下，唐自清緊張地屏住呼吸，用氣聲喚：“明洲？你感覺怎么樣，想喝水嗎？”他雙手撐著床想坐起來，腹部襲來撕裂般的疼痛，輕輕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坐起來，拿起桌子上的水杯，扶著墻壁緩緩走了兩步來到明洲床前，“要不要喝水？”

    可明洲卻沒有了動靜，他又小聲喚了幾聲，仍得不到回應，看來是又睡著了。唐自清將水杯放到桌子上，坐在明洲的床邊，伸手輕柔地撫摸著他額前的發絲，注意到對方下巴上冒起了青色的胡茬，食指試探性地戳了一下，微微刺癢。

    他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明洲親吻他時的畫面，有時明洲的下巴上會鉆出點點胡茬，刺得他又癢又疼……他在想些什么！唐自清只覺臉上發燙，羞惱得回到床上，將被子拉過頭頂。

    第二天中午時，明洲終于醒了過來。

    那時唐自清聽到了外面傳來了熱鬧的笑聲，突然意識到今天是除夕了，想到早上mama打來電話問他今年回不回去，他借口說有點事情要晚幾點才能回去，心里便覺得酸酸澀澀，于是找明洲傾訴：“明洲，今天是除夕了，我又不能回去陪mama過年了?！?/br>
    說著說著，眼眶紅了：“現在想起來，好像最快樂的時光是十五歲之前，那時候每年都會和mama在一起過年，除夕那天晚上我們會一起包餃子，餃子里邊放上硬幣，誰吃到了誰就會在新的一年有福氣。我每一年都能吃到硬幣，小的時候以為是運氣好，現在才想到或許是mama故意把藏著硬幣的餃子放進了我的碗里?！?/br>
    明洲緩緩睜開眼睛，側過頭去，看著唐自清的側臉。

    “……唐自清?！?/br>
    沙啞的聲音使唐自清微微愣住，片刻后恍然回神，立刻看向明洲，對方輕輕扯了扯嘴角，雖然說話過多會導致咳嗽，但他仍然一字一句道：“以后的每一年，我都會陪你過。如果你趕我走，我就在你家門外陪著你過，你不同意的話，我就在你家樓下陪你過，你還不同意的話，我就在你的小區外陪你過?！?/br>
    “咳咳咳——所以，所以你以后不會再是一個人，不只是春節，其他所有節日我都會陪你一起過?！?/br>
    淚珠掛在了睫毛上，輕輕一顫，淚珠就掉入了柔軟的枕頭里，唐自清笑著擦了擦眼淚，帶著些許哭腔問：“我為什么要趕你走？”

    明洲微微垂眸：“你不喜歡我，肯定會趕我走?！?/br>
    唐自清愣了一下，正要開口，病房門被人推開了，柏麟大大咧咧闖了進來，看到明洲時驚得快速跑了過去：“我看看我看看……呀！你什么時候醒的？”

    “感覺怎么樣？疼得厲害嗎？要不要給你叫醫生？”柏麟一連串問了好幾個問題，見對方不愿理他，終于后知后覺明白了過來，笑著后退：“抱歉抱歉，打擾了?！?/br>
    他正要走，被明洲叫?。骸暗鹊??！?/br>
    “你去給我們準備點餃子皮和餡兒料……你喜歡吃什么餡兒的？”這句話是問唐自清的，唐自清眨眨眼：“胡蘿卜雞蛋?！?/br>
    “再準備兩個硬幣，盡快帶過來?！?/br>
    柏麟有點摸不著頭腦：“我上哪給你們找硬幣去??？”他從小到大只見過紅鈔票和銀行卡，就沒見過硬幣。

    明洲涼聲說：“去銀行換或者拿個碗上街乞討，自己想辦法?！?/br>
    “我欠你的？”柏麟說出這句話時忽然想到他還真欠他們的，從島上回來后明洲都沒報復過他，他做這點事情是應該的，于是立刻換成一副諂媚的模樣：“好嘞，您二位稍等?！?/br>
    “包餃子？”唐自清問他。

    明洲沒有去看他：“我說過會陪你一起過的，你如果不愿意的話，我自己包?！?/br>
    唐自清笑了：“你會包嗎？”

    “不難?！?/br>
    他偶然見過家里的傭人包餃子，當時多看了一眼，正好看完整了如何包一枚餃子，明洲不認為有多么難，可是真上手時才發現這餃子皮怎么捏不??？這餡兒料怎么光往外漏？注意到唐自清一直在看著，他急得耳朵開始泛紅。

    唐自清慢慢走到明洲床邊坐下，拿起一片餃子皮，用勺子盛了點餡兒料，“少放一點餡兒?！?/br>
    “多捏兩遍，捏緊了下鍋才不會散開?！?/br>
    明洲原本是認真在學的，只是不經意抬眸看到了對方挺翹的鼻尖和殷紅的嘴唇，看著看著就入了神，喉嚨干澀發緊，喉結微微滑動了兩下……“你在看什么？”他一驚，對上了對方戲謔的目光。

    “我……”

    “好了，可以開始煮了?！?/br>
    明洲才發覺他出神的這段功夫唐自清已經將餃子全都包完了，他更是羞赧，將餃子都扔進柏麟帶來的小鍋里，等下了鍋，才想起來：“硬幣怎么辦？”

    唐自清聳了下肩：“看運氣了?！?/br>
    或許是因為害怕硬幣硌牙，也或許是在分辨究竟哪一個餃子里藏著硬幣，因此明洲吃得很緩慢，只是一碗見底了還沒有吃到，那邊唐自清吃到了一個硬幣，吐出來放在了紙上，明洲將最后一個餃子塞進嘴里，“嘎嘣”一聲，眉頭同時皺了起來。

    他忍著牙痛將硬幣吐進了紙里，又是疑惑又是驚訝：“怎么會那么巧我們都能吃到？”

    唐自清但笑不語。

    吃過飯沒多久，柏麟嘚瑟地扯了個小組群，在群里發送了年夜飯的照片，林許安也跟了一張，順便發了一個紅包，柏麟第一個搶，結果只搶了五毛錢，在群里哀嚎個不停。

    唐自清翻看了下其他消息，知道楚君言正在王萍家門口踟躇著，知道李昂吃了飯在跟老家的小弟們放炮仗，他給李昂發了個紅包，對方很快收下，開開心心回了句語音：“我大哥剛給我發了個紅包，你們是約好的吧?！?/br>
    聲音不大，卻能傳到明洲的耳朵里，明洲眼神躲閃，“我沒有再從他那打聽消息?！?/br>
    我也沒問呀。唐自清知道了，李昂不僅將自己暴露的事告訴了明洲，還時不時偷偷給明洲送點消息過去。

    “去花園里逛逛嗎？”唐自清問他。

    兩個人坐上輪椅，慢慢悠悠乘坐電梯下了一樓，期間有護士想過來幫忙，都被唐自清溫聲拒絕了。護士們看著兩個人的背影，小聲問：“他倆是不是……？”

    另一個偷笑著搖搖頭：“別管啦，我們走吧?！?/br>
    除夕夜的花園里沒什么人，大部分患者都在病房里看春晚，兩個人找到處避風的地方停下來，唐自清仰頭看著天上的滿月，“今天天氣真好?！?/br>
    明洲點點頭。

    靜了一會，唐自清扭頭看向他問：“你給他們打錢了嗎？”

    明洲反應了一秒：“沒有，南珍騙你的?！?/br>
    “那就好?！?/br>
    唐自清淺淺笑了：“我該猜到的，沒想到我也有糊涂的時候?！?/br>
    明洲卻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人生在世，總會有糊涂的時候?！?/br>
    “怪你?！?/br>
    “怪我？”

    “對?！?/br>
    明洲眼神里充滿了困惑：“為什么怪我？”

    唐自清仰頭看向月亮，心情愜意：“不怪你怪誰？”

    明洲不與他爭辯，只默默認了下來，可心里還是想不明白為什么這件事要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