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又來了。

    今天是個陰天，綿綿細雨自天而下，打亂了一池春水。你藏在潭水之中，只露出一雙金色的豎瞳，偷偷地看著那孩子。

    他沒有撐傘，索性雨也不大，倒不至于把他身上弄濕。他坐在潭邊，不住的抹眼淚。

    最近這幾日，你總是能看見他。

    人活百年，妖活萬代。你原本只是這無名潭中的一尾水蛇，不知父母是誰，不知生死之命，但忽然有一天，你開始了思考。起先你只是思考周圍的花草樹木，后來你開始思考起自身，最后你開始思考起天地，然后在某一天，你發現自己長出了怪異的臉和肢體。

    頗有見識的小金魚對你說，你成妖了，這算是化出了半個人形啦！

    妖，人，這些都是好陌生的字眼，你聽都沒聽過，亦沒有見過。你稀里糊涂的跟著小金魚開始修煉，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不知不覺你已經活了好久好久，久到連你自己也說不清自己有多少歲。

    后來，小金魚說自己要走了。它還問你要不要跟它一塊兒離開。它說外面的世界很美，既新奇，又有趣，比整日對著蔥郁的老樹和茂密的山林有意思多啦。

    你想了想，還是拒絕了它。

    小金魚走了，你又繼續在潭中獨自一蛇生活著。四季更替，山林寂靜，你在流淌著的時間中品嘗著孤獨的味道，在往前奔走的歲月中體會著寂寞的悵然。于是你對著潭底的那塊愿石許愿，希望有人能來陪陪自己，哪怕他們連一句話都不說也好。

    原本你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但是第二天，這個孩子來了。

    他長得好奇怪，兩對上肢與你類似，但又更小一些，他的下肢則完全跟你不同，好像一條蛇尾被一分為二，但又生出了蹼一樣的東西，以至于他可以在陸地上行走。他看起來像是小金魚所描述的人，于是你姑且把他當做是人來看。

    這孩子到你這潭水邊上，才張了口，什么也沒說，眼淚就先落了下來。你聽著他的哭聲，悄悄的探出自己的眼睛，一錯不錯的盯著他看。

    他的哭聲為寂寥的山林增添了不少活力，也短暫的撫平了你內心的孤獨。此后他總是會過來，坐在潭水邊上，一邊哭一邊說著什么。嘴巴一張一張的，像是小金魚在水里呼吸的模樣，但又完全不一樣，畢竟他生活在陸地而非水中。你癡癡的看著，滿耳充斥著你聽不懂的腔調，于是這叫你在某一天，生出了渴望。

    你渴望能聽懂他的語言。

    于是你再一次游向潭底的那塊愿石。這塊石頭上生著青綠色的苔蘚，在水波中輕輕的晃蕩著、搖曳著。這塊石頭上有許多的劃痕，據小金魚說，這些劃痕組成了一個“愿”字。

    小金魚隨后說了好大一堆東西，說什么“愿，謹也、欲也、善也、敬也”，它說的老神在在，你聽的云里霧里，最后只弄明白了一件事:若是有什么愿望，只需向這塊石頭許愿，若是心誠，定能得之所念。

    你活得無欲無求，并無雜念和欲求，因此從沒向這塊石頭許過什么愿望。況且你對小金魚的話還有一絲懷疑，你并不覺得這塊臟兮兮的石頭會有如此神奇的法力。

    但你的心中因為第一次如愿而生出了動搖，你開始有些相信這塊石頭真的有此法力，滿足你所許下的一切愿望。

    你照舊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向這塊愿石許下了第二個愿望。

    你希望你可以聽懂那個小孩的語言。

    那孩子的哭聲戛然而止。他的淚珠還掛在腮邊，目光卻直直的望向你所藏身之處。一時之間，你的心跳如擂似鼓，竟比這雨滴還要密集一些。

    你正猶豫著是否潛回潭中，卻聽見小孩大著嗓門喊了一聲:“我看見你了！你不要躲了，我早就發現你了！”

    這一聲把你喊得一個機靈。你聽他說自己已被發現，便歇了藏匿的心思，乖乖的探出頭來，光明正大的與那孩子的目光對視。

    “嚇?！蹦呛⒆右娭四?，連忙退后了幾步。一時林間風聲大作，天幕雷聲滾滾。

    他顯然是想跑走，卻又被自己絆倒，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在地上掙扎了半天，卻怎么也起不來。

    他索性躺平，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遍喊:“不要吃我，我的rou不好吃……嗚嗚嗚嗚嗚我昨天沒有沐浴，我很臭你不要吃我哇哇哇哇——”

    你被他的反應嚇著了，倏的躲回潭中，過了一會兒，你又探出頭來，正巧與坐起來的他目光相撞。他見了你，臉色一垮，又哭了起來。

    “你怎么還沒走??！都說了我不好吃嗚嗚嗚嗚嗚嗚——”他一邊抹眼淚，一邊打嗝，哭得連話都含混起來，“你，你能不能先殺了我再吃rou啊，嗝，要不然會很痛……嗚嗚嗚嗚嗚我不想死哇，我還沒有給娘親報仇哇哇哇哇——”

    他哭得好傷心，你不由往前探了探身，想告訴他，你已經不吃東西很多年了。自從你開始學會思考，你就再也沒吃過東西。你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過饑餓了。

    你張開嘴，嘶嘶的蛇音從你的喉間發出，更叫他的哭聲大了幾分。你被他哭得頭疼，索性潛進水中，把你最喜歡的一塊石頭找出來，扔給他。

    你希望這塊石頭能哄他高興，然而石頭落在他身上，反倒把他砸個倒仰，使他哭得更厲害了。

    你正愁還能有什么哄得他止住哭聲，細雨便忽的轉作大雨，如幕般流瀉與山林之間。雨水砸在潭面上，使得平靜的潭面活了過來，泛起一圈又一圈的巨大漣漪。

    小孩終于止住了哭聲。倒不是被雨砸的，而是他忽然發現，林間有一雙饑渴的眼，正滿含著幽幽綠光緊盯著他。

    那是一頭餓了一段時間的狼。它的毛發很臟，四肢也瘦弱，像四根竹竿支撐著他不怎么豐盈的身軀。盡管它不強壯，但它的后退已蓄積了力量，只待最恰當的時機一到，便撲過去咬破獵物的喉嚨。

    這會兒小孩兒是哭也哭不出來，只呆呆的坐在潭水附近，臉上滿是被雨水沖出來的淚跡。

    那狼遲遲不動，是因為它發現了你。它的喉間發出低低的吼叫，色厲內荏的叫你滾開，這是它的獵物。但同時它也在忌憚你，它的本能使它畏懼著你的存在。

    你不愿與它僵持，巨尾從潭面探出，如一把金色的利劍直指那頭餓狼。它很機敏的逃開了，卻又在不遠處，用幽綠的目光惡狠狠的盯著小孩，企圖在你觸不到的地方等待著下一次時機。

    你慢慢的收回了自己尾巴，卻又在路過那小孩時猶豫了下，撐起你的蛇尾為他遮出一片小小的天地，好讓雨水不至于把他淋的太狼狽。

    一切都發生的太突然，小孩似乎是半天沒反應過來。過了好一會兒，雨勢漸小，他才后知后覺的又哭了起來。

    他是水做的嗎？怎么會有這么多眼淚要流？你這樣想著，然而還是用尾巴尖給他揩掉臉頰上的淚。他看起來已經沒有那么怕你了，還跟你說謝謝。

    那頭狼并沒有走，他似乎也不肯離開。他終于不哭了，而是把好奇的目光望向你:“你是蛇妖吧，感覺你好厲害呀。聽說你們妖怪都活了很多年？你活了多久？你只化了一半人形，臉上妖相這么明顯，想必修煉才不過百年吧。你真是個好妖，我還以為世間的妖怪都如師父所言般兇惡呢。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謝天地，我今年已經八歲啦?！?/br>
    他的話好多，跟氣泡一樣一個接一個蹦出來，擠進你容量不算大的耳中。你嘶嘶半晌，他終于意識到，原來你根本不會說人話。

    雨霽風停，天邊的晚霞踏月而來，揮著紫紗籠罩了四野。鳥鳴雀躍，樹葉娑娑，生機盡顯。謝天地坐在潭邊，忽然打了個打噴嚏，捂著自己發起抖來。

    他的全身都濕透了，發上衣間的水一滴滴往下落，叫他看起來格外可憐。

    他小的你用一截尾巴就能卷死，脆弱到好像一碰就會碎裂。你一邊感嘆小金魚欺騙了你，人看起來實在不像是什么厲害的東西，一邊又使了一個小法術，驅干了他衣服上的水漬。

    他終于不發抖了，又笑呵呵的同你說話。

    你收回了尾巴，整個人潛進潭中，只露出一雙金色的蛇眼。他這會兒不怕你了，還往前走了幾步，堪堪在水邊停了腳。他蹲下來，朝你招了招手:“妖怪，謝謝你呀?！?/br>
    你沒動，只是靜靜的看著他。

    他見你不來，就收回了手，又自顧自的說起來:“你真是一個好妖怪，比人都要好。別看我才八歲，我見過不少人呢！他們壞起來的時候，還不如你這樣的妖怪。哎呀?！彼值袅搜蹨I:“妖怪呀，你有母親嗎？我真想我娘親，我來到三清觀的時候，才六歲。她叫我好好修行，說等我大了就接我回去?？墒?，她不久前死了。怪我沒用，竟不能為她報仇?！?/br>
    這話你聽過很多遍。他每回來這兒的時候都要講，哭得也可憐。你沒有母親，所以你不能理解他的悲傷，但你可以感受到他幼小的身體里所潛藏著的悲慟。

    或許是這就是小金魚所說的七情六欲吧，你不懂這些，但你從這孩子身上隱約觸到何為七情，又漸漸生出了六欲。

    小金魚說，若是你有朝一日勘破了七情六欲，便是你得道之日。道？那是什么？你問它。它卻說你日后就會懂了。道可道，非常道。誰也說不清，全靠自身去領悟。它說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的道，它有它的道，你有你的道，它有它的道要走，你有你的道要行，它幫不了你。

    你聽的暈頭轉向，索性盤在潭底睡了一大覺。

    你想，若真有那什么勞什子道，你的道便是做一條潭中蛇。不問人世，不聽天命，在漫長的妖生中，把這一世的光陰盡數蹉跎。

    暮色四合，天色漸暗，小孩兒大概是蹲麻了，盤腿坐在潭邊跟你說著話兒。他不時偏頭看向身后，遠處，那頭野狼仍在徘徊著，遲遲不肯離去。

    眼看著天愈來愈黑，圓月高懸，四周昏暗影憧憧，往日里郁郁的樹木也于夜色之下顯露出獠牙之態來。晚風拂過，吹開了潭面，也吹得謝天地抖了起來。

    他遲疑了一會兒，又往潭面靠了靠，放輕了聲音:“妖怪，我想回觀里去啦?！?/br>
    他的眉頭擰起來，手指在潭面戳了戳，戳起一圈一圈的波紋。他見你不說話，又把臉靠在膝上，擠出rou乎乎的頰面，叫你想伸了尾巴去戳一戳，看看是否如你所想一般軟滑。

    他的嗓音又帶上了哭腔:“妖怪，我想回去啦?！?/br>
    你想了想，朝他游了過去。

    你試探著伸出上肢，摸了一下他的臉。他沒躲，觸感果真如你的一般滑嫩。你又伸手摸了摸，尖利的指甲一不留神戳在他的臉上，他捂著臉叫了一聲:“疼?！?/br>
    你有些心虛的把上肢收了回去，拔了一塊背鱗用尾巴遞到他跟前。這塊閃著金光的鱗片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看向你，有些躑躅又有些期待的問你:“給我的嗎？”

    你點了點頭。

    “哇，原來你聽得懂我說什么！”他攤開掌心，就把這塊背鱗放在他濕軟的手心中。你的尾巴不著急離開，用尾巴尖輕輕的點了點那塊鱗片，只見那鱗片忽的化作一條五指粗的金色長蛇，從他的掌心往下爬。

    “啊啊啊啊??！”他猛的把蛇扔開，往后爬了幾寸，與你隔開了些距離。

    那條用你的背鱗幻化出的金蛇被他扔進了潭中，在你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又變回鱗片墜入潭底。

    他看起來驚魂未定，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又走近了你一些:“對不起啊，但是乍然看見……還摸到，我，我有些怕?！彼坪跏怯行┎缓靡馑?，臨了還要給自己找補:“我，我也不是一向如此，平日里，我膽子可大了呢！”

    你看他這副樣子，忽然不知為何，整條蛇被一種新奇又奇怪的感覺攫住，以至于張開嘴，嘶嘶的笑起來。

    你又扯了一塊背鱗，這回沒放他手里，而是放在了潭邊。再看見小金蛇的時候他已經不怕了，甚至還問你:“你變這個做什么？”

    很快他就明白了。這條小金蛇往前爬去，不時回頭看向他。你用尾巴尖輕輕的推了推他　，示意他快跟上。

    遠處，那匹野狼冷冷的看著你，又盯著謝天地看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在小金蛇快要爬近的時候，不甘心的沒入深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