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期間江昭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里看書、寫題，除了吃飯的時候，很少跟其他人碰面。

    易文輝有提出過帶他去游玩的建議，當然他自己也有其他的安排并沒有空閑親自帶他去，是讓家里的仆人或者同樣整天有空閑的易琰帶他出去有名的景地場所。江昭想都沒想就回絕了，他沒有一點那樣的心思，也不想浪費時間荒廢學業，更不想麻煩別人。

    奶奶離世帶來的重創還死死壓在他的心頭，他沒有一點辦法能緩解，也需要時間消化這段時間內的巨大變故。

    易琰更是沒有好臉色對著易文輝，他每天都早出晚歸不見人影，連吃飯也很少在一起，易文輝提出讓他陪哥哥出去逛一逛的時候，他發出了一聲嗤笑，緊接著抓著自己的手機站起了身，冷冷朝江昭瞥了一眼，拋下一句話：“哥哥？哪里撿回來的東西就往我頭上亂安?！?/br>
    江昭的手指在大腿上收緊，捏得骨節發白。

    易文輝似乎也對他毫無辦法，只有頭疼得很，轉過頭來輕聲安慰江昭，說他年紀還小慣壞了，正處在叛逆期，還不懂事等等。

    江昭強笑著說：“沒事，我都知道的?！?/br>
    開學當天，也沒什么東西好收拾的，因為是住在家里。江昭換上了干凈整潔的新衣服，全身煥然一新。他長相本來就不錯，冷白的皮膚，睫毛烏黑濃密，顯得唇色較紅。只是看人的時候總是低順著眉眼，給人一種溫順柔弱的感覺。其實不說話的時候他的神色還挺冷的。

    司機從門口走進來詢問，江昭拿上書包就坐進了車里，他坐在最左側，盡量把身體往窗戶那兒擠，離旁邊遠一點。易琰要坐同一輛車，他人還沒下來，在樓上房間里。

    大約又過了半個小時，另一邊的車門被打開，穿黑色衣服的易琰抓了一個背包坐進來，他將背包輕輕丟在中間的座位上，看也沒看別處一眼，翹著腿玩手機。

    江昭一直注視著窗外，車子開動，緩緩向市中心進發。

    繁華的街道，開闊的大路，高樓大廈，在窗上慢慢地后移。

    車內三人皆是沉默不語，但是旁邊會傳來細微的手機敲字的聲音，那是聊天鍵盤的特殊音效。

    易琰高一，江昭高二，不在同一棟教學樓，高一的要近一些，易琰先下去了，車子接著往里面開。

    按理說江昭比易琰大兩歲，至少也要高兩個年紀，但江昭小時候因為家里的原因，上學比普通人晚了一年。

    車子在高二教學樓前停了下來，江昭下車對司機道了謝，背著書包緩緩上樓。

    入學所有的程序都已經提前辦好，他只需要去辦公室里跟相關主任報備一下就好。從辦公室里出來，班主任走在前面帶領他去教室。班主任是一個看起來挺精神的中年男人，戴了副眼鏡，不茍言笑，神色間很有威嚴，但是跟學生交流時挺有耐心。

    江昭跟著他來到了自己的教室，座位上幾乎已經坐滿了人，本來嘈雜的同學們都抬起頭來，安靜地注視著新來的轉校生。江昭微微垂下雙眸，不敢對上大家的視線。

    讓他松了口氣的是班主任比較古板，沒有讓他上臺做自我介紹，直接給他找了個空座位，讓他坐下去，然后人又暫時離開了。

    同學們又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來，有一伙人似乎特別熱情，一直偷偷地注視著這邊，等班主任一走就全部擁到了他的座位上來，熱切地向他表示關懷。

    江昭提起精神努力地應付著。

    開學第一天學校一般都忙于處理和安排事宜，不會正式上課，班主任和其他老師來到教室走個過場，不一會兒又離開了。

    放學也很早，不會等到晚上，江昭站在校門口，拿出了手機給司機打電話，司機大概是沒想到放學會這么早，沒有開車等在門外，要過一會兒才會來。

    站在陌生的人潮之中，他稍微有點焦急，也有些茫然，一言不發地凝視著門外的街道。然后一個無意的轉頭當中，他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易琰。

    他個子高，外形又出挑，人群中很容易一眼就看到他。他身邊還有好幾個其他人，男男女女，一個男生抱住他的肩膀，幾個人邊走一邊在說什么話，都面露笑容。易琰臉上的淡笑在往這個方向看了一眼之后突然就消失了，他也看到了江昭。

    他的臉恢復了在家里那種陰冷凌厲的感覺。

    江昭移開了視線，看向別處。

    他們一伙人也在不遠處的銀杏樹下停住腳步，左看看右看看，討論著什么，有時候笑聲很大，都傳到江昭的耳朵里。

    江昭凝望著遠處發愣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過頭，看到兩張熟悉的面孔，一男一女，笑著跟他打招呼：“嗨！江昭，在這里等車呀？”

    江昭認出他們是自己班上的同學，很熱情地跟自己聊過天的。他也笑了笑，說：“是啊，車還沒到?！?/br>
    “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女同學指了指男生，“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天色還早呢，不著急?！?/br>
    江昭笑著說：“謝謝你們，不用了，車等一下就來了?！?/br>
    “那好吧，帥哥都是這么高冷。明天見？”女生搞怪地對他擺擺手。

    “明天見?！?/br>
    他們走后不一會兒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就停在校門口，江昭向它走過去，司機略有疲色地跟江昭道歉，“小昭，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們今天放學會這么早，所以沒有提前過來，讓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

    江昭坐進車里，輕聲說：“沒事的叔叔，下次我早點給你打電話?！?/br>
    車門啪地一聲，易琰站在車外把書包丟了進來，還在扭頭跟身后的人說話：“……嗯，你們走吧，有事明天說?！?/br>
    他坐進來，關上車門后，江昭感覺車內的氣壓都低了不少。

    車子行駛過程中，易琰還是低著頭玩手機，江昭將頭扭向車窗，司機有時候從后視鏡里瞄一眼，輕輕嘆氣沉默不語。

    到家的時候劉媽正在做晚飯，易文輝不在家，也沒有看見易夫人。易琰先上了樓，江昭等他上去了才慢吞吞地踩上樓梯，他們的房間在同一樓層，江昭不想跟他撞上，每次估摸著他已經進了自己的房間，才開始爬樓。

    江昭關住房門，將書包放在了桌上，去柜子里拿衣服。

    他有點熱，想趁這個間隙先洗個澡，再下去吃飯。

    打開浴室的燈，暖黃的光照在小空間里看起來有些空蒙。他輕輕地脫掉自己的上衣，放在衣簍里，然后是褲子，露出修長細白的兩條腿，他的肌膚很光潔很白嫩，沒有一絲雜色，但是太瘦太單薄了，那么纖弱，仿佛經不起一點粗暴的蹂躪。

    最后褪下內褲，花灑溫度適宜的水澆在身上，他的手順著水流向下，滑入兩腿之間，他突然揚起半張臉，暖光下眉頭微皺，表情很隱忍。那里有他最難以啟齒的秘密，最難以承受的缺陷，幾乎毀了他整個暴露在陽光之下的少年人的驕傲和尊嚴。

    那里比正常人多了一條細縫，他在花灑下小心地清洗身體，卻不敢觸碰那個禁忌之地，無論過了多久，他還是覺得無法忍受的恥辱。

    在外人眼里他是成績優異、外表優越，性格又溫順聽話的三好學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跟正常人有著怎樣的差距，無法逾越，像一道永遠不會消失的丑陋疤痕紋在身上，在他擁有燦爛的驕傲時輕易打碎他的尊嚴，告訴他真相是多么慘烈，讓他連最普通的人都做不到，只配卑微又不齒地活著。

    他小時候甚至嘗試過自殺，最終還是戰勝不了身體的痛楚和對死亡的恐懼，何況還有奶奶，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不好需要有人照顧，他怎么能那么自私。

    漸漸的他也平靜下來，開始接受上天對他命運的安排，只努力地學習，努力地保持生活的寧靜。因為不管他能不能接受，這個就是他的身體，是他慘不忍睹的人生軌跡。

    花灑里的水停了，江昭拿毛巾擦干身上的水，套上干爽的衣服，再用另外一條尺寸小點兒的毛巾擦著頭發，從里面走出來。

    時間也差不多了，他看了眼墻上的鐘，用力擦了兩下頭發，再把毛巾掛回浴室，打開門下去準備吃飯。

    走到樓梯口的時候，他突然聽見樓下有爭吵聲。漸漸減緩了自己的腳步。

    可能事情發生在一樓，這里聲音斷斷續續，聽不太真切，一個女聲聲嘶力竭地吼：“……該死的孽種給我滾出去！”緊接著是一陣瓷器碎裂的聲音，有其他在場人發出驚呼。

    江昭聽見劉媽的聲音很驚慌，“夫人……傷到人怎么辦啊，小心點……”

    “我說話還輪得到你這個下人來多嘴嗎？”很明顯，夫人正在氣頭上，劉媽出口提醒也被遷怒了。

    江昭感覺自己的心跳得很快，靠著墻壁，突然生出一股怯意，不敢下去了。

    “這種話你有本事當著易文輝的面說，好過在這里狐假虎威?！闭幱谧兟暺诘纳倌曷曇粑⒊?，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難以忽視的氣勢，他突然發出一聲嗤笑，與那次在餐桌上如出一轍，“作秀給誰看呢？”

    然后他在女人氣得渾身發抖的瞪視中，緩緩經過她的身旁，若無其事地，一步一步踏上樓梯，最后女人站在原地發出憤怒的嘶吼，又將樓梯旁另一個瓷瓶扔了出去，“啪”地一聲巨響，江昭嚇得低下了頭，扒著墻壁渾身一顫，再抬起來時，就看見易琰站在下面的樓梯上看著自己。

    江昭剛洗完澡，頭發還沒干，肌膚柔嫩，連眼睛都洗過一樣干凈，雪白的睡衣穿在他身上好像大了一碼，害怕到顫抖、扒在墻邊保護自己的樣子，有一種易碎的柔弱感，讓人看著很有一股想沖上去狠狠蹂躪一番的沖動。

    江昭不敢跟他對視，他覺得自己很懦弱，可他就是這樣一個沒用的人。他重新垂下頭，手指絞緊了衣角，帶出深深的皺褶，連指頭都隱隱發疼。

    易琰眼神冷得像冰，輕輕從皮膚上劃過就能激起驚心動魄的顫栗，江昭在他的注視下微微發抖，快要站不住。好在他并沒有看多久，收回視線，從他身邊擦過，徑直上了樓。

    江昭像被人勒緊脖子終于又松開，他深喘了幾口氣，扶住了墻，伸出腳想往下一個階梯探去，突然又收回來，最后他還是選擇轉身上了樓，回自己的房間里待著。

    江昭只有在學校才會恢復一點活力。教室里每個人都是一樣的，人人都是為了成績努力拼搏的平等的學生，甚至拋開所有的包裝，家庭環境，外界因素，江昭比他們還要好那么一點。他的成績一來就受到各科老師的優待，老師們關懷慈愛的眼神和夸獎的言語毫不吝嗇地交給他，同學們也喜歡他溫順無害的性格，很樂于跟他相處。

    天氣很炎熱，待到下午太陽沒那么毒辣才會有人愿意到cao場上活動，所以晚飯過后的那段休息時間，cao場上的人總是最多的，凝聚了一大批，散步的，跑步的，打籃球還有追逐嬉耍的，青少年的精力總是永遠也用不完。

    走讀生一般不是這個時候吃飯的，家近的可以選擇回家，不想回去也可以待在學校里玩耍。

    江昭留在教室里看了一會兒書，沒過多久幾個玩得熟的男生跑過來拽他：“別看啦！天天就只會看書你不累嗎？咱們班的男生在跟低年級的學弟打籃球比賽呢，趕緊一起去看看！”

    “就是就是，幫忙加油助威??！讓那群小兔崽子們看看咱們學長大人的威風！”

    江昭一邊被他們拽著去，一邊斜睨他們：“你們上個學期不也是小兔崽子嗎？”

    “上個學期跟這個學期能一樣嗎？我去年15歲今年可就16歲?！?/br>
    他們來到cao場邊上那個較大的籃球場，江昭看到兩面的斜狀階梯上已經坐滿了人，一面是高一班級的學弟學妹們。另一面就是他們班級的人，大多數都是男生，也有一部分女生，是性格比較活潑豪爽的一批女同學。

    其中就有之前在門口跟他打招呼的那個，她叫林鹿靈，性格尤其豪放，跟誰都玩得來，班上的人還給她取了個外號叫“零零零”。

    他們三個人從球場門口進入，林鹿靈老遠就看到了他們，不要形象地大聲喊道：“江昭！小昭哥哥！快點過來！到這邊來！”女生堆里爆發了一陣大笑。

    因為比較熟，江昭在班里是長得最好看的，又性格柔和不容易生氣，女生們總愛逗他，拿他開各種玩笑。

    江昭微微低下了頭，周遭的人太多總會讓他感到輕微不適。

    他們三個人在自己班級的觀眾席里坐下了，江昭坐在靠女生的那一邊，有人輕輕用手蹭蹭他的肩：“江昭也會出來玩??？”

    坐他旁邊的男生說：“那你們得多虧了我，是我把他拽出來的?！?/br>
    江昭轉頭瞪了他一眼。

    他們三人進來的時候比賽正好中場休息片刻，打球的隊員都累了在旁邊喝水歇息，絢爛的夕陽下，支著腿靠在球場鐵絲網圍上的一個隊員仰頭灌了一口水，臉一直朝向這邊。

    “是對面的學弟吧？”有女生湊在一起小聲討論。

    “……長得好帥呀，打籃球的時候更帥！”

    “他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盯著這邊，看上誰了？誰……”

    林鹿靈也湊了過來：“誰？你們在說誰？哪個好帥？”

    一個女生悄悄地伸手一指：“就是那個，我們剛開始已經討論過了的?！?/br>
    林鹿靈撇撇嘴，“就他呀，之前有人去搭訕，不是挺高冷的嗎？”

    “但是他剛才一直盯著我們這邊，你說是不是有軍情？”

    “哈？”女生的八卦之魂開始燃燒，“讓我看看?！?/br>
    江昭耳邊全是她們嘰嘰喳喳的話，此刻也不經意地跟著她們所指的方向一看，待看清楚，渾身突然一顫。那是一道在炎炎夏日里忽然對上都想要冒冷汗的視線，熟悉的身影被如血殘陽的余暉勾勒，修長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淺金色，連發旋都包裹了一圈光，而那雙漂亮的眸卻依舊漆黑如墨，深不見底，帶有nongnong的審視意味。

    江昭感到心中一寒，急忙地避開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