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afd買的寶不要買,以后收費章也不要買,我會放afd
我靜靜坐在警車里,任由冰涼的手銬滑動,其實也不是很涼,藍色的血管跳動,早就把金屬染燙了。我的手腕很細,但手銬滑不下來。 四月份了,好多花都開了,粉色紅色,亂哄哄地混成一團。警車開得很快,一簇簇花快速漂走,車窗關得死死的,好像怕我逃跑。我雖然聞不見風,但是似乎嗅到了盛開的石楠花。我最討厭這種花了,臭得要死。 我數雞,今年剛滿十八歲。我沒讀高中,初中也沒讀完。農村教育好不到哪里去,初中還要跑到鎮里上,每天路上來回得花兩個多小時。三輪車是給家里人用的,我只能背個破書包走爛路,順著田走,瞇著眼心里默數田丘深處有多少墳頭,每天數的結果都不一樣。我不喜歡讀書,但起碼我認識常見的字。家里人不怎么管我,初二那年,我跑了,跑去我為數不多認識的大城市打工。 夜晚很安靜,凌晨一點多了。開車的很不耐煩,旁邊的警察看起來很溫和,但沒找我說話。 到了。 但到的不是看守所,是醫院。警車還要登記,才能放行。我好奇地向外望望,這里防衛無比森嚴,不就是一家醫院嗎?警察伸手讓我下來,來到門診大樓,他按了電子指紋,還打電話叫人開門。天上沒多少星星,黑壓壓的一片,有點悶。 門開了,上了二樓,里面擠得全是人,各種各樣形形色色和我一樣戴著手銬的人,旁邊配著困倦但無比負責的警察。排隊叫號等了一會,檢查人員仔細地問我有沒有受傷,我搖了搖頭。拿到體檢報告單已經快三點了。 看守所外面是灰色的,黑色的大字屹立不倒,挺有威懾力。兩扇大黑鐵門特別高,起碼有五米,旁邊還是有登記信息的人員。拿著門禁,我正式進入看守所,好像有兩個監區,我進了A區。 麻木機械地擺動身體照了DVD電影出現的三面照,簽過字的文件和體檢報告被交上去檢查,又簽了收押人犯登記表。有人領我去旁邊,檢查我帶的東西,對了,還有裸檢。破舊的小包里帶了洗漱用品,都是以前住賓館順的梳子牙膏什么,還帶了一點換洗衣服。我穿的運動服,很舒服,脫下來也很快。我垂頭,看著一絲不掛的自己,肋骨突出,很瘦,胯下發育得引以為傲的東西隨風擺動。我生出一種莫名的羞恥。他們檢查過后點點頭,一件橙色馬甲扔過來,脫下的衣服也被扔過來,我攥在手。有人解開我的手銬,手腕有點疼,我抖了抖,聽話地換好衣服套上橙馬甲。我沒看背后的數字,那一長串白色數字沒什么用,對我而言。隨行警察在外目送我,我邁著沉重發抖的步伐,屏住呼吸,向倉室走去,這時我心中才生出一絲恐懼。 監室撲面而來的潮濕低悶,混合刺鼻的汗臭味體腥味,直令我想吐。里面兩個大燈泡熾熱地刺著白色亮光,比白天陽光還亮。我捂著嘴,眼淚上涌,眼睛酸得疼,喉頭滾動,不斷打著干嘔。形形色色的人睡眼惺忪地扭頭,好奇望來。 “別嫌棄了。過來!你叫什么名字?犯了什么?”號頭是個面目猙獰的胖子,頭上有道長長的疤,疤痕被油膩寬大的青色頭皮拉長,無比醒目,洪亮的嗓音在夜里特別清楚,像大喇叭廣播。我突然就想起老家養的那只愛搶食的豬,被我爸用棍子打出一道疤,rou色的,映在骯臟的皮rou上,特別像。 但我沒有笑。 “我叫王笑。尋釁滋事,打架進來的,判了三個月?!?/br> 他們睡的“大通鋪”,沒有床,一個大床板平鋪在地,一個被窩一個被窩跟釣魚打窩挨著放,大約有二十八九個人,擁擠不看。 “才判了三個月呀,運氣好的一比嘛?!庇袀€平頭男嘻嘻笑笑,調侃道。其他幾個跟著鬧,交流心得,其他人不屑好奇探究的眼神一一混雜掃射而來。 我眼神飄忽看了一圈,才發現這群人睡的對面還有一個人。他很帥,我不得不承認,比我看過的很多電影電視劇男主角都帥。他兩只眼懶懶瞟來,劍眉微微蹙起,嘴唇有點厚,抿起繃成條rou感的直線,面無表情盯過來。他的手上纏緊了手銬,拴在旁邊的鐵柱,交疊的雙腿下綁著重重的鐐銬,反射出白色燈光的鋒利。 “好了!別韶了!新來的,你就睡在三十鋪吧。馬上估計有人給你送被子枕頭。其他人都給我睡覺!”洪亮的聲音再度傳來。 嬉鬧聲慢慢弱下,我身邊的兩個人朝我擺擺手,打了個招呼,隨后閉上浮腫的眼皮,側身埋頭躲避亮光,的確是困極了。我挺佩服他們的,這么亮的光也能睡著。 腳步聲蹬蹬,回響在空曠的走廊,也許是警察,也許是武警,也許是叫其他的,反正我不在乎,就叫里面所有管人的叫管教吧。 鐵門被拉開,嘎啦刺耳,罵人的臟話浮現,潮濕的褥子和我帶的東西不知所措地躺在手里。我慢慢挪到三十鋪標記處,見旁邊兩人橫七豎八的睡姿,硬著頭皮撲出歪歪扭扭的被窩。東西我是不敢放到柜子里了,罵人的飛機頭正惡狠狠盯著我,我貌似吵了他的美夢。 “想什么呢?睡你的覺?!彼坪醪怀Uf話,對面的男人聲音有些啞,緩緩的,有些不耐煩,腳鐐移動摩擦地板的吱呀聲格外刺耳。飛機頭又抬頭,惡狠狠地尋找聲音來源,摩拳擦掌。男人勉強挺起上半身,毫不慌張,冷冷瞥回去。飛機頭見是他,氣焰一下消了大半,灰溜溜嘟囔著躺回去。 我不敢吱聲,偷偷摸摸地看男人幾眼,乖乖躺在被褥上,地板硌得生疼,被子也有點潮,旁邊還有股頭油腳臭味,熏得慌,但我也沒資格挑三揀四。那男的是誰?怎么戴個手銬腳銬,看起來挺厲害的,應該不能惹。我默默猜測他是大哥一類的人物,要么有點關系,要么心狠手辣,再或者,精神心理有點問題,惹不起。 我的困意自進入監室后煙消云散,白熾燈的光直直打下來,隔著眼皮子敲脆弱的眼睛,折磨我勞累的軀體。我實在睡不著,十四鋪睡得最沉,呼嚕聲比春節放的鞭炮還響,還帶顫音,我更累了,不過是心理上的。顯得狹窄的空間,過分多的人,壓抑束縛的身份,我真的要在這里待三個月,我此刻才鮮明地意識到。 那個傻逼的呼嚕聲真的太大了,我忍不住嘖了聲,心如亂麻,抬起頭想看外頭天有沒有亮,倉室是封閉的,只能隱隱綽綽望個大概,看不清。 仿佛心有所感,我的眼神向那個男人看去,是不是人在無聊的時候,好奇總是占上風。男人靠在鐵桿上,依舊面無表情,他神情空洞,眼睛沒有聚焦,手指輕輕敲碰大腿,似乎順著某首歌的節奏。很奇怪,他明明側著身,卻迅速察覺到我的目光,我來不及扭頭,就被逮個正著。 他皺起眉,眼神凌厲清明,就像動物世界里的捕獵的狼。他沒有眨眼,就輕蔑地直直地盯著我,黑色的瞳孔深不見底,很像凌晨起濃霧的樹林,神秘,但可怕,橙色的馬甲在這眼神前極度不矚目。似乎有看不見的刀捅向我,我渾身發怵,汗毛倒立,臥倒閉眼睡覺。 七點到了,音響廣播起床。旁邊的人迅速疊好被子,一溜煙地奔走?!翱斓脙?,我提醒你?!?9鋪告訴我,我不記得他的名字,模模糊糊地推測可能姓鄒,就叫他鄒29吧。我不懂,盡力收拾床鋪,被子軟塌塌的,根本疊不成豆腐塊。疊完才發現,其他人只是敷衍了事,我暗想不妙。 不大的水池擠滿了人,牙膏泡帶著含了一夜的口臭濺進中央的洞,打著漩渦降落。這里只有一個蹲坑,擺在水池旁,七八個人排隊,神色沒有任何異常,坦坦蕩蕩地脫褲子,挨個解決生理問題。尿sao味飄飄搖搖沖進刷牙洗臉的鼻尖,紛紛打著干嘔。 “你他媽尿sao死了了,犯嫌?!?/br> “呆比,尼瑪你尿不臭?”那人罵罵咧咧,水流不見斷,撒在蹲坑。 刷牙漱口的水液吞吐聲絲毫不停,每個人都是一副早習慣了的姿態。我很快就明白為什么鄒29叫我快點,我像個手腳不利索的呆子愣在旁邊,束手束腳,杯里沒有一滴水,水池被圍得連老鼠也鉆不進,更何況我是人。排隊撒尿的人叫嚷,喊前面人快點。我麻木擠開牙膏,呲牙上下刷著,忍不住打干嘔。估計我三個月沒待滿,咽炎先得了。 突然,金屬的摩擦緊貼地面,劃拉出不小動靜,那聲音緩慢有力地靠近。是對面的男人。他艱難翹起腳尖,再用腳跟著地,拖著厚重的腳銬,似乎盡量避免發出太大響聲,可走出的每一步,鐐銬仍不免砸出厚重的哐啷一錘。他系在手銬和柱子間的鏈子被撤了?我側眼,用視線瞄著。 他的腳銬肯定戴了很久,我猜,腳腕處裹了一周白布,可星星點點的血還是不免透出布向外漫延。他手里舉著杯子,牙刷已擠過牙膏。見他來了,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立刻讓出一道縫,他道謝,杯子幾秒便灌滿了水。我注視著,手上動作不停。 “拿過來吧,你沒水怎么刷?你們怎么不讓點新人?”他抬起手銬,朝我微微招手,語氣有點疑惑。我沒反應出他在喊我,恍惚看他擺動的手臂。直到有人拍我,我才意識到他正對我說話。我慌忙不迭,把杯子遞過去,嘴里含著泡沫口齒不清說了聲謝謝,水龍頭噴出清澈的水,池中的漩渦不見少。他點點頭,又將灌滿水的杯子傳給我。 號頭笑笑,“早上怎么可能讓?再說了,新人和老人比起來,不吃虧就可以嘍,啊對?” 我沒有吱聲,老老實實吞進去一大口水,來回涮動口腔里每一處黏膩發干的牙膏沫,然后吐回杯子。他笑了笑,五官生動起來,組合成天邊最亮的彩霞,鑲了條金燦燦的邊,照進我眼里。監倉里四面全是四五米的高墻,昏暗的布著不規則臟的墻,僅有頭上高處有個小小的口,陽光有限地堆在某一處,四月份的早晨還是泛涼,我卻覺得很溫暖。也許我應該抱抱他的大腿,在看守所里就能過得好點。 被子根本不需要疊太好,床床隨便卷起來,豎著堆放在角落?!拔也皇钦f了讓你隨便疊疊蠻?夾生?!编u29幸災樂禍。我無奈點點頭,試錯就試錯吧。 我困得狠,半夜去體檢,抽過血,后半夜才進來,睡還睡不著??蛇€沒等我坐在地上瞇一會,號頭就來了?!巴跣?,給你張紙,一周內給我背下來,不然到時候可有苦吃嘍。你剛滿十八,記憶力應該還滿來斯,背吧?!蹦菑埣埌櫚櫚桶?,有些泛黃,應該是經手過好多人。紙上有權利義務告知細則,兩首定位搖,講解規矩,還有懲罰措施。太多了,真的太多了,我上學為數不多的幾年從來沒背過這么多字。 見我翻來覆去愁眉苦臉,鄒29鬼頭鬼腦湊過來,“背不下來吧,告訴你,那個告知和定位搖背下來就可以嘍,后面的你看看記住就行。但是你不要不上路子,悠著點。其他不懂的你問梁塵,他之前讀書成績吊得一比?!彼麧M嘴黃牙,似乎還留著淡淡煙味,憨厚一笑。 我點點頭,“梁塵是哪個?” 鄒29神情一震,“就是睡對面那個誒,你不曉得?”我搖搖頭,若有所思,原來他叫梁塵啊。 梁塵正一瘸一拐地拖著腳銬走過來,仿佛走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白布滲的血更多了,估計是因為戴太久磨破皮,他死死咬住嘴,牙旁唇rou發白,面目有點扭曲,寬大的肩膀一抖一抖。我攥住那張紙,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梁塵,我扶你吧?” 難以置信,現在還沒到七點半,人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聊天,沒話說的就望呆,可現在他們卻紛紛扭頭好奇地望過來,號頭驚訝地盯著我,頭皮上的疤也跟著驚訝。也難怪,我就一米七三,比梁塵矮了大半頭,細細小小,剛進來不到十二小時就巴結他。 梁塵皺緊眉,眼睛上鉤,他似乎很生氣,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郁悶?!安挥昧?,謝謝你,我自己能走?!彼^續前進,沒再看我一眼。我梗了下,“......好吧,你能告訴我怎么快速背下這張紙嗎?” 我感覺到周圍人全松了口氣,一切又恢復正常,絮絮叨叨的交談重新開始。 梁塵愣了下,仿佛在聽什么稀奇的事。他的眉毛漸漸舒展開來,緊繃的手臂慢慢落下,他停下腳步,毫無血色的唇慢慢恢復生機。 “你想讓我教你?”他側過臉,第一次認真打量我。 梁塵的目光比體檢的X光還透徹,熾熱的強硬的,敲開我的外殼,想要一探我的內心。我點點頭,手心沁汗,那張紙被打濕了。 “好”,他飛快道,”你扶我吧,馬上我來教你?!?/br> 梁塵的手銬主動貼上我的手背,涼絲絲的,我被冰得雞皮疙瘩頓起,汗毛倒立。梁塵骨架大,重量向我襲來,像海浪撲在矮小的椰樹,我有點吃不消。但我仍硬著頭皮撐住他,腳銬聲很響,拖在地上,響在我耳側。 “你為什么戴腳銬?”我問,我半邊臉呲牙,嘴唇上揚。梁塵依靠在我左肩,腳步加快,重心偏移,我不得不轉移注意力,不然一屁股直接癱地上。 梁塵猛然眨了下眼,語氣幽幽,“你就當我是個危險人物吧?!蔽倚睦锪巳?,看守所戴手銬,那必定是危險分子。梁塵手臂熱量隔皮rou傳到我肩部,燒得發燙發疼,紙片被我塞進右褲兜,我們沒再說話。 “謝謝你,王笑?!绷簤m坐回欄桿旁,雙腿并攏彎曲,受限制的手輕輕摩挲腳后跟的那片白布。血還是漫出來了。 “你沒事吧?血,流出來了?!蔽要q豫要不要找號頭來。 梁塵沒等我反應,兩只手襲來,鐵鏈子砸到我的手腕,我忍不住悶呼,梁塵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含著碎玻璃,豐唇微彎,“沒關系,我現在就可以教你?!?/br>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七點半到了,號頭堆笑走來,“小塵呀,要不我們先吃飯啊好。吃完飯再教也不遲嘛?!彼檬种馇那膽涣藨晃?,我哪敢不從,小雞啄米般嗯嗯同意。梁塵像被水澆滅的烈火,松開手,懶懶地靠在欄桿上,他沉默了兩秒,“好,先吃吧?!?/br> 號頭安排我們坐成兩列,嚴格來說,是三列,梁塵單獨坐旁邊。二鋪到六鋪,去儲物柜掏出七個塑料盆,還拿著一大疊碗。我疑惑地偏向鄒29,壓低聲音,“這是要干嘛?”“吃飯啊,還能干嘛?”鄒29覺得我少見多怪。墻上小窗口蓄勢待發,餐車推來的輪子聲刺激著餓了一夜的人們。 開了!那七個洗臉盆搖身一變,拋去市場賣出用來洗漱的功能,忠實地裝著寡淡的米粥,那不能稱為米粥,應該叫米湯,米沒有幾粒,全是水。其他三個盆裝的饅頭,估計怕我們吃不飽。吃飯不能搶,必須由號頭來挨個分,每人一個碗,舀粥,黏黏的米粒順著碗沿下滴,地上滑出同樣黏膩的粥痕。饅頭從來沒有這樣搶手過,大家心知肚明,喝稀粥能喝飽就是笑話,更何況這樣小便次數也變多了,很麻煩。 “我在外面的時候從來沒覺得一頓飯這么難,媽的?!编u29悄悄罵,語氣里全是憤懣。碗按照床鋪號挨個往后傳,頭號有仨饅頭,鄒29和我都是一個。 梁塵也拿了三個,但他似乎一點食欲都沒,只顧坐在那,側著臉不知道往哪看,也許是墻上黑黢黢的一片地方。聽旁邊人說,那曾有個邋遢鬼,待得也久,還喜歡蹭墻搔癢,身上的泥混著汗像抹水泥一樣糊墻,最后就黑了。喝粥的胡嚕聲一陣接一陣,饅頭成了美味佳肴,狼吞虎咽,饅頭屑都不舍得掉地。我很快就吃完了,但胃就像干涸的井,朝里倒一小杯水,壓水井也運作不起來啊?!拔覀兊灭I一陣子了?!蔽艺f。鄒29鄙視地瞧著我,“我已經餓習慣了”,他的碗干干凈凈,比狗舔得還亮。 “你們吃嘛?”梁塵問我們,他的兩個饅頭動都沒動,靜靜躺在碗里。他看著我,沒有了昨夜冷漠的敵意與考量,態度緩和。 鄒29抿嘴,傻樂低語,“嘖嘖嘖,你這是抱上大腿了啊,乖乖?!?/br> 我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接過那兩個饅頭,鄭重地向梁塵道謝。他擺擺手,仿佛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抬頭,閉上眼睛,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如果是在監獄,我根據那些道上混的兄弟們半吹牛比半寫實的三言兩語,梁塵絕對會挨揍,或者不斷有好事人來鬧事,可現在他在看守所,沒人敢動他。 我作為新人,鄒29作為進來五天的新人,當仁不讓被安排了洗碗洗盆的職責。號頭不用干活,就等著給管教匯報。二把手記錄員就是那個飛機頭,天天戳個筆記監房日志。剩下的人,輪流換著來整理儲物柜,擦地板,收拾垃圾桶,刷廁所。洗碗洗盆很麻煩,里面沒洗潔精,得用手搓,水龍頭只有冷水,還洗不干凈。我用手又搓又抓,冷水沖了又沖,好久后碗盆才干凈,指縫間倒滿是油。梁塵還是一個人坐那,一動也不動,仿佛座凝固的石像。但他要真是石像,肯定也是賣得很貴的那類,他身材流暢有力,脊椎像大理石一樣硬挺,臉也好看。 “你看什么呢,呆了?”鄒29油嘰嘰的手不輕不重地拍我。東西洗完了。 “沒什么。對了,你知道梁塵什么來頭嗎,感覺很厲害,所有人都不敢惹他?!蔽乙琅f盯著梁塵。 “不知道,可能做人比較毒辣?兇殘的人不要惹,惹了搞不好把我們都弄死,反正已經進來了。你看他還戴手銬腳銬,前面幾個老比老吊走掉的老油子,你么得見過,橫的嘛,人五人六,但梁塵面前,屁都不敢吱聲,所以他肯定不簡單?!编u29絮絮叨叨的。我一下了然,鄒29也不知道,他只是在裝懂在猜。 九點到,管教進來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如坐針氈。坐板是什么,板就是水泥地上粘鋪了一層類似于刨花板的東西,上面刷著一層紫色的油漆,堅硬無比,最關鍵就是硬。坐姿要求腳與屁股在一個平面上,雙腳與膝蓋并攏,雙手平行重疊放在膝蓋上面,腰椎必須挺直。短時間坐還好,時間稍微長一點,腿部的血液循環不暢,最突出的感覺就是腿麻,還不能動,動了不僅腿酸發顫腫痛,帶得心里發顫,管教還要過來教訓一番。坐板一坐就是兩個小時,人上半身的重量全加在臀部里頭的那兩個骨頭尖兒上,屁股生疼,雖然沒體驗過,但我覺得這可比古代杖刑殘酷得多。上午坐,下午也得坐,一周下來,屁股上無一例外的起了繭子,就像是屁股上長了兩只眼睛。 痛不欲生,真的是痛不欲生,我深刻體會到rou體上撕心裂肺的痛楚。我咬牙堅持,汗如全涌,順額頭蜿蜒流下,運動服被打濕,其他人也如此。而梁塵呢,依舊懶散地敷衍地稍稍屈腿,他沒有過來坐板,還靠在鐵柱上,繼續發呆,眼神柔和,像新生的羊羔,好奇靦腆探索這個美麗世界。但監室可不是美麗世界,不到二十四小時,我已經認清了其本質,狹小,逼仄,潮濕,暗淡,避光,種特殊形狀植物水果會拿模具禁錮它們生長,同樣的,這就是從生理心理雙重打擊消磨我們這些社會敗類的犯罪欲望。我有些憤懣不平,當兩個臨近的人面臨相似的處境時,過得差點的總會記恨嫉妒過得好的。我惡意揣測著梁塵,憑什么我累得像只老驢,繃直背痛不欲生時,他能安然愜意地靠在那兒瀟灑快活。 十一點半,要吃午飯了。果不其然,坐板后,梁塵上午給我的饅頭的存在感伴蠕動的胃蕩然無存,我的那點可笑的怨氣也煙消云散,而是擔心梁塵的腳,白布已快變成粉布。 我還沒來得及問話,號頭就命我們坐好,七鋪到十四鋪去拿東西。中午是米飯,飯很硬,我不喜歡吃米飯。清水煮白菜,沒有一點油水,難以下咽,像在吃橡皮,煮軟的橡皮。為數不多的幾片水煮rou早被前面的分完了,到我和鄒29,只剩蔫搭搭的幾片白菜幫子。我才知道原來看守所也是可以加餐的,好幾個家里人幫忙沖錢,他們手里拿著紅色包裝的真空雞腿,開心地啃。我和鄒29相視苦笑一聲,狼吞虎咽地扒著飯。難吃是真難吃,想吐是真想吐,可餓也是真餓。梁塵象征性地扒了幾口飯,就把碗一推,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身子一曲,縮成一團。 我這才發現,原來梁塵的腳銬打了柳丁,鑲得死死的,怪不得他走路那么慢,連減少疼痛的白布也是硬塞進去的。他沒穿運動鞋,一直踩著雙人字拖,泛血的白布在我吞咽的同時放大,我猛然感到一陣惡心。我想起來小時候殺豬,幾百斤的公豬被按在板上,殺豬刀剛捅進去一半,豬醒了。嚎叫著狂奔,腸子掉出來一大截,血隨跑動的軌跡下滴濺落,我就在旁邊看著,一大攤一大灘冒熱氣的血在地蜿蜒,卷得稀碎的沙縮成一撮一撮,聞著豬血的腥臭味低頭嘔吐。號頭又來了,他把自己加的餐,一包鵪鶉蛋,剝好的,分了小半份給梁塵,他嘆了口氣,“吃吧,吃吧?!绷簤m慢悠悠抬眸,“謝謝”,一字一頓,他機械地咀嚼,將那幾顆小蛋咬碎吞進去。 我心里一陣酸澀??墒且凰查g我又覺得自己有病,自己都顧不了,還管別人,更何況梁塵說不定有什么背景呢,皇上不急太監急。 “你不是要學那個嗎?”梁塵等我洗好碗,迫不及待,雙腿合攏朝一邊崴,上半身傾斜直勾勾看著我。我突然覺得他很好玩。 我掏出那張泛黃泛濕的紙,上面用黑筆寫的字已經暈開一部分了,明顯是一代代流傳下來,很有歷史感。 “你先讀一遍?” 我照做,除了幾個模糊不清的字有點卡殼遲疑,其他一板一眼都能念出來。他顯得很驚喜,撐著頭,安靜地聽完我讀完這一整頁。我邊讀邊瞟他的臉。他盯著我手里的那張紙,表情安詳而靜謐,若隱若現的微笑,我知道他沒有在看我,他漂幻遠航的迷離眼神,駛過我,返回到美好的過去,或是未來。 “你很厲害,這么長能不喘氣地讀下來?!绷簤m回過神來,由衷感嘆?!笆菃??”我有些沾沾自喜,從小到大,夸過我的人寥寥無幾。更何況,我沒讀過幾年書。 “真的,你很厲害?!彼俅慰隙ǖ攸c點頭,眸子雀躍,閃爍著不知名的歡快?!澳闫鋵嵍喑雎曌x幾遍就行了,這里這里,都是重復好幾次的句式和詞語,記住變化的地方?!彼麖娖蕊柺苷勰サ氖滞笠嗖揭嘹叺馗婚L的指甲閃動跳躍,在歷經多少事物的紙上劃出一道又一道痕。他始終側著身,腿曲在一旁,我知道這比坐板好不了多少,很累,但他很高興,很認真地在教我。 我說不清楚什么滋味,我是坐著的,很清晰地看見他曲臂的肌rou收縮動作,看見他勾起嘴角的細膩皮膚紋理,也看見他眉宇間一絲散不去的哀傷,我不敢問。我屏住呼吸,悄悄觀察他的每一個動作,記住他的每一句話。 我的思緒忍不住擴大,我想起小麥抽穗揚花長得特別快,田里全是青色的穗,像馬尾巴隨風揚蕩,收成沒多久就快來了。梁塵是不是也在我心里撒了一粒小麥種子? “王笑?王笑?”梁塵抬頭,頻頻叫我,我才意識到我還是不可避免地走神了。 “不好意思”,我真心道歉。 “你上學肯定不受老師喜歡”,他撐著脖子,沒有惡意地調侃。 “確實,所以我初二就輟學了?!钡拇_是事實,我覺得梁塵猜得很準,鄒29說他讀書成績好果然名不虛傳。 這下反倒是梁塵不好意思了,他張著嘴,指甲劃出長長一道切痕?!拔覜]有別的意思......” “沒有沒有,我就是不喜歡讀書,就跟有的人不喜歡吃西紅柿一樣。你教得很好,上次有人這么教我還是兩年前?!蔽疫B忙解釋。 “真的嗎?你學的什么???”梁塵騎驢下坡,好奇道。 “理發,我師傅說我很有天賦,說我再過幾年就能出師了,還能給明星做發型.......” 其實是騙人的,我做了理發店三個月學徒,一次剪刀也沒碰過,只幫人洗頭按摩。我第一次按女頭,因為力氣太大,急于表現,還被投訴了,師傅大罵了我一頓。在忽悠了好多人辦卡后,他們也就關店卷錢走了。 我第二次那么認真地學習,是有人見我身子靈活,手腳伶俐,人看著無辜,所以教我學撬鎖,再教我怎么把風。我學得很快,很厲害。所以我很慶幸自己只是因為尋釁滋事,而不是因為盜竊,那還得多關幾年,去監獄。我這門手藝的師傅,判了7年。 “真的嗎?那我等你出去以后,給我剪次頭發吧?!绷簤m笑了。 我從來沒有見有人能笑得那樣肆意明媚,梁塵不需要虛假的謙虛,他生來就該是張揚的。 午睡了,我和梁塵分開,床鋪再一次鋪好,我很充實地躺下。梁塵同樣安穩睡下,他閉上眼睛,翻身一側,他的臉消失在我的視野,只給我一個模糊的側顏。坐板的勞累不算什么了,我拿起手里的紙片,在心中用梁塵的方法悄悄默念,確實有用,但屁股還是疼得慌。 號頭又來了,管教似乎找他說了什么。他看了看四周,俯下身悄悄低語,“你不是還有三個月嗎,我看你跟梁塵蠻合得來的。這樣吧,以后你不要洗碗了,多陪陪他吧?!?/br> 我立刻答應,不用干活,多好。紙張被我塞到身下,我盯著梁塵,覺得他真是神秘,他到底什么來路。但不管怎么說,跟著他,肯定沒錯。我又默默念了會,才真閉眼睡下。 鄒29幽幽靠過來,“你是不是以后不用洗碗了?”我嚇了一大跳,指著墻上24小時不間斷連著管教的攝像頭,“你小心點?!?/br> 他紛紛扭頭,哼了一下,然后沉重地嘆口氣,“說真的,我想我兒子了?!蔽毅读藘擅?,“你都有小孩了!” 號頭重重咳了一聲,我自知失言,中午睡覺不應該說話,只得乖乖閉嘴,等兩點起床問他。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 鄒29雖然只比我大一歲,小孩馬上都快三歲了。他老婆比他大兩歲,兩個人感情特別好。上個月帶小孩在小區里玩,路過一棟樓,倒霉的事發生了。五樓陽臺的一盆花沒有任何預兆地掉下來,正好砸在他老婆頭上,當場死亡,小孩嚇懵了,看著血跡嚎啕大哭,他媽就這么死了。那家態度還很囂張,說沒有證據是從他家掉的,有本事找法院判他全家死刑。鄒29那天喝了酒,回家看見房間掛的和妻子的婚紗照,桌子上小孩兩歲生日的全家福,怒從中來,抄把刀就殺到那家,捅那男的18刀,砍成植物人,沒死,但和死也沒什么區別了??蓱z他老婆尸骨未寒,丈夫就進了看守所,小孩連個著落也沒,寄養在福利院。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原來鄒29背負這么沉重的東西,唉。鄒29說他現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兒子,我寬慰他:“沒關系,會好起來的?!编u29搖搖頭,凄慘一笑,“他那副身體,我能放心得了?”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他緊緊拽住我的手,“你只有三個月,答應我吧,王笑,出去后,幫我看著點我兒子,求求你了?!?/br> 我答應了。 他的預感很正確,坐板沒坐完一半,鄒29就被帶去提審了。我為他祈禱著。 四點半到了,我們排隊去望風。所謂的望風,就是從監室的望風門走出去,外面有一塊地,四面仍是高聳得駭人的墻,頭頂露天,但被厚重的鐵絲攔成無數個網,僅有慘淡的陽光微弱地照下來,給我們補補鈣,但總比監室里好。我謹記號頭的教誨,攙扶著梁塵,他這次左側在我的右肩,有了上午的經驗,我走得穩多了。 “你的腳不疼嗎?”我忽視不了他的腳跟,那里似乎又深了幾分。 “沒事,習慣了?!彼?,并不在意。 我以為傷到他自尊了,便不再開口。 四點半的陽光沒有那么燙,一簇簇透過鐵網,交疊交叉映出一塊塊黃。他們開始吹牛了。這些人的故事光怪陸離,各不相同,應該有虛構的成分,但比村口說書人說得還好。我陪著梁塵,他又坐下來,雙手撫在曲起的大腿上,仰頭瞇向頭頂的光,藍色白色黃色交織分配,不算特別好看,但在水泥色基調的監室里,應該是別樣的風采了。 我站在他身側,像忠實的憲兵,可我的耳朵早伸長到周遭吹牛的人群去了?!拔腋阏f,那些小桿子哦,木里十骨,拽得一米,不認得我們出來早混的,激幾句就拿東西出來擺架勢,那我不能急咯,馬上找幾個盆友......”我不是本地人,但能聽懂大部分,我的意識全跟在唾沫橫飛神情激揚那人后頭,想象他們怎么打群架。警察過來時,我正好揍累了,在旁邊假模假樣地做做樣子,一幫子人正砸得起勁,襯托下,我就格外內斂了。加上沒有監控,我確實不起眼,我們這邊顧及我年紀小,剛加入不久,最后口供出來,我反而成了判得最輕那個,連監獄都不用進。 “你當時不讀書出來,家人不管嗎?”梁塵突然開口,聲音輕悠悠的,在我耳中卻很大聲。我半個身子留在那旁三五成群的故事會,另外半個身子開始思考。 “沒有,我上小學的時候,我媽忍不了我爸這么窩囊,走了。她當初嫁給我爸,家里就不同意,她算和娘家斷絕關系了。然后我爸就一蹶不振,不管事,天天酗酒,卷煙抽,窩里橫,對外還是窩囊,回來就朝我們發火。所以我就跑了,帶走家里三分之一的錢。不過這幾年錢我還是會往他帳頭打?!蔽矣朴苹貞涍^去,往事一幀幀閃過,我卻沒什么太大的印象和情緒。 梁塵輕輕嘆口氣,甩了甩手銬,“那你這下案底也留了啊?!蔽易匀欢裁匆馑?,我苦笑一聲,“我以后成不成得了家還不一定?!?/br> 沉默了兩三分鐘。 “你晚上愿意讀書嗎?”梁塵又問。 “看守所能看書嗎?” “當然,晚上自由活動的時候可以。我帶了很多書,你能讀給我聽嗎?”他扭頭,不羈的眉舒平,半分笑意。 他上午的夸獎令我很是受用,但梁塵讀書不是很厲害嗎,為什么要找我?我想不明白,還是答應了。 放風結束,我抻著腰,梁塵從地上爬起來,腳步虛軟,差點癱倒在地,腳尖在地上畫了幾個無形的混亂的弧。我趕緊彎腰拉他,手銬再度浮動,我看見他的腕,比別的地方白一個度,擦痕腫脹,隨時都有破裂的危險。我說不上來什么,既然都這樣了,為什么中午還要親自動手教我呢?我決心一定要為他讀書。 晚飯一樣很淡,嘗不出味道,沒有任何油水,沒有咸味,菜只是在開水中簡單涮了一遍??赐晷侣劼摬?,得到號頭的首肯,我摸到放書的柜子。 梁塵帶了很多書進來,可以說,我們整個監室的紙質書全是他帶的。他想聽余華的。 我的耳畔還是他們三三兩兩的光榮歷史回顧,有三分之一放風的時候已經聽過了。我的目光凝聚在那本黑色封面兩個血紅大字的書,顫著手指一行行讀下去,我的心思逐漸沉淀,我開始疑惑為什么一頭牛有那么多名字,我開始奇怪為什么兩個有兩個“我”,說的好像不是同一件事,我也開始不好意思,我不會讀“黝”字。似乎看出我的疑惑窘迫,梁塵拍了拍他旁邊的空地,挪了挪腿,讓我坐過去,我去了。他舉著手銬,耐心地用指甲劃字底下,告訴我,一歐有,三聲;告訴我,第一個“我”是以旁觀者的視角來敘述,第二個“我”,就是老頭福貴的自敘。我哪里敢讓他抬手傷到自己,把書往地下一擺,用手按他說的話找位置。我們靠得很近,胳膊靠胳膊,rou貼rou,rou體的燥熱傳遞給彼此,我的心燙燙的,滿滿的,裝滿了對未知的文學的期待。 八點半很快到了,我們連書的三分之一還沒讀到,我有些戀戀不舍。梁塵用肩膀撞了我一下,“去吧,明天繼續,今天謝謝你?!蔽疫臅?,連連稱是。柜子里他的書擺了一摞又一摞,琳瑯滿目五光十色,我從沒想過看書這么有趣,當然,我的嗓子也很酸很澀,特別想喝水。被我輕輕堆在那一眾書的最頂端,我記住了,才讀到62頁第五行。 夜來了,我躺在被窩,抬頭看天花板,手里是那張紙,我已經能背個大半了。鄒29回來了,他雙唇發白,整個人打哆嗦,兩個小眼睛飄忽不定。我問他話,問了好幾遍,他不吭聲。最后他猛得一哆嗦,我摸他的手,冰涼的,像死人一樣。他哭了,哭得很傷心,鼻涕流到下巴,他邊哭邊叫,“以后可怎么辦啊,完了啊,我的兒啊,我的老婆啊?!?/br> 監室很安靜,號頭沒有來制止,大家注目著。他哭了很久,眼淚不見停,最后啜泣聲漸漸低沉,抽噎了幾下,回歸平靜。外面站崗的管教也沒來罵人,只是輕輕提醒他小聲點。我在后半夜知道,鄒29馬上就進監獄了,還有,他的兒子是個畸形兒,有兩套器官。我在鄒29面前下了毒誓,出去后去找他的兒子,哪家福利院我都記得滾瓜爛熟。 第二天一早,鄒29不見了,他的衣服洗漱用品全不見了。我成了29鋪。 我麻木地刷牙洗臉幫梁塵,他似乎沒有太大變化,依舊是那個淡淡的樣子,他沒提鄒29,沒有回憶昨天給他的一個饅頭,明明昨天人還在的,看來鄒29凄慘的哭聲沒有觸動他分毫,我覺得他的心有點狠。不過心不狠,他也戴不上這手銬腳銬了,我也抱不了他的大腿。這才是第二天。我還有兩個月二十八天。 “你讀書那么好,為什么還進來了呢?”我在望風的時候,遲疑著問出口。梁塵柔和的背脊頓時挺直,對我好不容易溫柔的棱角再一次鋒利,手銬腳銬嘩啦啦響應,他的眼睛是被磨過千百遍的刀,萬箭齊發,齊刷刷地扎過來,帶著仇恨。我嚇得一怔,被寡淡伙食嚯嚯瘦成皮包骨的身體微顫,連忙道歉。 “沒事”,似乎感覺到對我作出這副表情不適宜,他趕緊側過臉,聲音悶悶的?!拔冶緛砜梢陨螩9的,你知道C9是什么嗎?” 我不知道C9是什么,我只知道CS是什么,但我還是怯怯地說我知道。周邊的高墻密不見風,悶熱,讓人口干舌燥。 “你罵什么?狗年沒到呢,吠什么?” “哈哈哈,干嘛?豬年沒到,你他媽拱什么?哦,難怪,今年是兔年,拱來拱去當兔爺啊?!?/br> 火氣方剛的男人擠在一起,總會有摩擦,這就是其中之一。 可聽到“兔爺”,梁塵似乎被掐中軟肋,猛得抬頭,難以置信望向那頭,就像傷口沒長好就被人揭傷疤。他在發抖。三鋪四鋪尚未察覺,怒發沖冠,氣得臉紅脖子粗。號頭首先發現,他忙不得勸架,先過來安撫梁塵,“他們肯定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要生氣?!蔽以谝慌?,不知道該說什么。 兔爺是什么意思?這是我想問的。但看這個架勢,或許不該問。和梁塵在一起,我總是會遇見很多不知道的東西。也許這就是讀書人吧。 管教過來了,拉住兩個人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好罵,讓我們剩下的人進去坐好。那兩人被關了緊閉。 我那張紙背得極好,管教來抽我的時候滾瓜爛熟。梁塵從回來后興致一直不高,手緊緊掐著鐵桿,想要掐出一個洞。直到聽到我有驚無險地度過choucha后,他繃起的肩膀才漸漸松緩,露出了滿意的笑,朝我比了個大拇指。他的怒火像被刺扎的氣球,全xiele。 我終于讀完了,梁塵贊許地看著我。我很想感嘆些什么,卻什么也感嘆不出來,心里空落落的。 “你出去以后,還會讀書嗎?”他問我。 我想了想,又搖了搖頭,“不會?!?/br> 梁塵額頭突突跳了下,眼睛里劃過不明顯的失望,但僅是一剎那。他很快就笑了,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翻,笑得眼淚快掉下來。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還是附和地笑兩聲,梁塵笑起來真的很好看,比中秋的月亮還好看。他顫抖著用力戳我,聲音發抖,“對啊,人要是會變,那就不是人了?!?/br> 他的手腕還是破了,血液肆意流下,順著發黑的手銬往下流,地上染上一片血,他腳后跟的白布徹底紅了。我這次沒感到惡心,只是心底隱隱作痛,我覺得梁塵前不久給我種下的小麥種子,徹底熟了。 管教把他帶走,他的手腕腳踝被厚實的紗布包裹著,又用層層白布包嚴實,手銬腳銬依舊沒摘。管教讓我和新來的29號專門照顧他。 我現在是22鋪了,4鋪成了號頭,做了1鋪。我不知道走掉的人判了幾年,是放出去了,還是進監獄了,萍水相逢,萍水相逢。 新號頭還是為上次口不擇言的“兔爺”感到慚愧,想法設法地婉轉找補,梁塵擺擺手,表示并不在意。我還是不知道“兔爺”是什么意思,我沒問過。 還剩一個月半就能出去了,我意外發現,這世上跟我最親近的,居然是梁塵。我讀完了很多書,其中他對感觸最深,孫少平的劇情,被他用紅筆黑筆圈畫了一道又一道,旁邊用紅筆標注著幾個大字:學習決定一切!我想起了酒桌上別人說的“讀書無用論”,但看見梁塵神往陶醉的神情,僵直的軀體,我還是沒說一個字。 我讀到了很多吻,各種各樣的吻,親人間的,朋友間的,戀人間的。我看到了西方里甜蜜熱辣纏綿的吻,交疊的雙唇黏在一起,我看見了中國里淺嘗輒止的含蓄的內斂的吻。我紅著臉讀下去,梁塵靠在我肩上,沒有任何羞澀,我能聞見他的味道,我隔著衣服感知他的體溫,我看見他豐厚的微嘟的唇,我心癢癢的。 我想吻他。 這個想法使我嚇了一跳,我立刻移開梁塵。梁塵不解地望著我,我覺得他的唇一定很軟很甜。 我做了個夢,夢見在老家的麥地里,我在割麥子,梁塵戴著電視上作報告的人的黑框眼鏡,他在一旁土坡上讀書,他為我念書。一陣風吹來,被熟透的麥穗壓彎腰桿的麥子東倒西歪,樹林的大霧籠來,卷得梁塵手里的書一片片飛向天空,我們在麥地里瘋狂擁抱、翻滾,火辣的陽光毒辣地打在我們臉上,梁塵沒有手銬腳銬的四肢緊緊摟住我,汗津津的,甜絲絲的。我從來沒這么開心過。 我起了個大早,洗褲子。 也許出去后,我應該和梁塵拜個把子。 我沒有發現自己變得有多依戀梁塵,我纏著梁塵,不厭其煩地問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我沒有勇氣去深探他的背景。我還有一個月。 梁塵已經知道了我十八年來的所有經過,他不會像外頭的大哥對我表示憐惜然后明確說罩住我了,那個大哥被判了無期,梁塵只是淡淡地問我將來想干什么。我不知道我該干什么,反正我不會做理發,我也不想去干撬鎖這種勾當,我不知道。我只想和他靠在一起,我只想給他讀書,我想陪他靠在墻角望風,讓陽光照下來,我想摟過他的手,摸摸他的腳,讓他不要那么疼??墒俏沂裁炊甲霾涣?。 我只知道梁塵比我大兩歲,是本地人,但是郊區的,離主城區很遠。他從來不說方言,他只說普通話,特別標準。 “你還有多久能出去???”我忍不住了,我已經是11鋪了,還有23天。梁塵越來越瘦了,他結實的rou體在慢慢消退,他的骨架還是很大,他手上腳上的白布越來越厚了,他出血越來越快了。 梁塵摸了摸我的臉,那是被小船推開的波心,一圈圈的漣漪,漾進我的四肢百骸,我頭發麻。他溫柔地笑笑,靠在我肩上,他沒有說話。我屏住呼吸,感知他的存在,我期待著他的消息。 “王笑,你真好?!?/br> 我愣了下,背脊震顫,梁塵神色如常,我覺得我等了這么多年,就是為了等到梁塵一個人。我可以和梁塵做同患難共死生的兄弟,范無咎和謝必安那樣的弟兄。 “你還有23天吧,放心,我也快了?!?/br> 我內心一陣狂亂,抓住他的手,他悶哼一聲,我不好意思地放開?!拔覀兂鋈ヒ院?,一起打工吧。額,或者,你去讀書,我去打工,我們一起生活吧?!?/br> 梁塵眼里劃過星星點點,他搖搖頭,喉頭滾動,眼眶有點泛紅,但是又說:“好,我答應你?!?/br> 我在內心倒數,倒數每一天的日子,我由衷地快樂,我快和梁塵一起出去了!我像只活蹦亂跳的麻雀,梁塵像只放縱我的鷹,任由我撒歡。 同監室的都在嫉妒我快出去了,但我不在乎,嫉妒就嫉妒吧。 我沒看懂梁塵帶的,只覺得里面的人名使我舌頭打結,重復錯亂的幾代人,我看不懂。 我僅僅能記得這段話: 家里充滿愛情的氣息。奧雷里亞諾寄情于無頭無尾的詩行。他把詩句寫在梅爾基亞德斯送他的粗糙羊皮紙上,寫在浴室的墻壁上,寫在自己的手臂上,而所有詩句中都有蕾梅黛絲幻化的身影:蕾梅黛絲在下午兩點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氣中,蕾梅黛絲在玫瑰無聲的呼吸中,蕾梅黛絲在蠹蟲如沙漏般的暗地蛀蝕中,蕾梅黛絲在清晨面包的熱氣中,蕾梅黛絲無所不在,蕾梅黛絲無時或缺。 我是奧雷里亞諾,梁塵就是蕾梅黛絲。雖然這種燒心燒肺的情感應該不叫愛情。 頭號還是最原來的4鋪,他最近總是垂著眼簾,哀傷地盯著梁塵。梁塵苦笑一聲,然后目光日漸堅強,背脊日漸挺直。梁塵最近吃得越來越好了,他吃得也越來越少了,這導致我又胖回去了。 那是我出去前的第七天,我不停地問梁塵到底什么時候能出去,他喃喃道:“快了快了?!?/br> 那是七月初,天氣炎熱,陽光跟盛開的石楠花味一樣讓人睜不開眼。梁塵很反常,他的動作是焦躁不安的,手銬腳銬晃動不停,發出令人生厭的吵聲,而他的表情卻莊嚴肅穆,目光堅定熾灼。 我問梁塵今天晚上讀什么書,書剛好全讀完了。 梁塵說,你一定要讀。 他突然毫無征兆地湊近,語氣誠懇,“王笑,謝謝你?!?/br> 我說不用謝。 他說:“你能幫我個忙嗎?” 我問是什么。 梁塵說: “請把我的骨灰埋在老房子的梧桐后?!?/br> 除了來往的人,不常打開的監室正門,開了。 “梁塵,提審!” 梁塵走得很快,血再次漫出來,他扭頭,笑得特別好看,就像他第一次對我笑那樣,兩個武警把他押走了。 前幾鋪肅立,目送他的離開,仿佛了卻一樁要事。 我看不見他了。永遠。 梁塵在騙我!他在騙我! 管教進來收拾他的衣服,我縮成一團,頭腦昏黑,我仿佛喪失了五感,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不知道該做什么,我的未來崩塌了。 管教走到我面前,輕嘆口氣,“梁塵說,他的書全給你了?!?/br> 我終于失聲大哭。 我那一天沒有睡著,出去前的第六天,我在上午九點半,模糊聽見了遠方的槍聲。 頭頂的陽光聚攏,照在鐵柱前,正好是梁塵以前最喜歡坐的地方。 我出去了。 梁塵的骨灰盒孤零零放在認領處,還有他的幾件衣服。我好說歹說,讓工作人員放寬條件,我想帶梁塵走。管教出面幫了我。 那座老房子破舊不堪,風吹日曬下,滿目滄桑。我在樹下刨了個土坑,把梁塵的骨灰盒埋進去。 我用所剩不多的錢,買了個石碑,刻了“梁塵之墓”四個字。我得謝謝梁塵,好歹有個地方給我埋,我實在是掏不起公墓的錢。 我只留了一本書,其它和冥幣金元寶一起,全燒給梁塵了。老房子里有他的各種獎狀證書,這個我沒燒。 我就住在這個房子了,努力轉戶口,如果轉不了,那我就租一輩子。我窺探著他的生活經歷,可他沒留下什么,看來他沒寫日記的習慣。 我去找鄒29的小孩,福利院說他轉去別的院了,我一直在找,我要給鄒29一個交代。 我收養了一個小孩,野孩子,在路邊差點餓死。我給他取名叫王笑塵,王笑和梁塵。 我又買了梁塵送給我的所有書,可是,我再也看不進去一個字了。但,王笑塵很喜歡看,這算意外之喜嗎?王笑塵學習很快,他很快讀完了我給梁塵讀過的書,我還教過他怎么撬鎖來逗他玩,他就拎個小鐵絲到處搗。我沒打過王笑塵,除了他有一次用梁塵的高中錄取通知書疊紙飛機。 我茍且度日,供養著這個孩子,修補這間老屋。 過了三年,我終于找到了鄒29的小孩,福利院說,他現在改名了,有個姓魏的有錢人把他領走了,讓我別擔心。 聽說鄒29在獄里咬舌死了,不知道真的假的。我出來后沒有再見過看守所的任何一人,萍水相逢,就真是萍水相逢。 被梁塵說中了,我有案底,還不滿三十周歲,跟著我,王笑塵連戶口也上不了。我只好花錢讓同村的徐家給王笑塵上戶口,從此,王笑塵就叫徐笑塵了。 很奇怪,我和梁塵沒有接過一次吻,沒有上過一次床,可是我居然會一輩子記住他,一輩子守著他。 龍生龍,鳳生風,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雖然徐笑塵不是我和梁塵的親兒子,但我由衷希望,他不要再踏錯我們的路。 梧桐樹越長越高了。 番外: 自梁塵記憶以來,他家只有爺爺和他。 他知道自己只有讀書,只有讀書才能往前走。 書為他打開了一片新天地,荒蕪的土地與豐富幻想樂園,書給他開辟了一座天橋,帶他向前走。學習給他帶來一身堅硬的傲骨。 梁塵小學和初中成績優異,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但是高中不是九年義務教育,雖然有學費減免,還是不夠。爺爺只好務農的同時去工地打工,雖然辛苦,但好在梁塵爭氣。梁塵就住校了,一個月回來一次,減輕路費。 他的青春終止在17歲半。 梁塵從來沒想過,不公的離奇的命運會在自己發生。 強jian,囚禁,要挾三要素,裹挾得他無法呼吸。明明可以直接出國,卻偏偏要來國內高中走過場,利用家里背景,目中無人。 梁塵像條狗被猥褻揉捏,放棄他的自尊,生怕那人把照片散布出去,生怕那人利用手段威脅他爺爺,他沒有辦法。說的對,他是怯懦,他想那人玩膩后把他扔了就行了,他可以阿Q精神,再撿起破碎的自尊,若無其事,重新拼裝一個夢里的自己。 誰知道那人竟愛上了他,還以為自己愛他。 梁塵的爺爺是意外死亡,找梁塵太過著急,急于用錢,夜里在外面撿破爛,被渣土車碾死。梁塵錯過了高考,因為那人說的是讓他明年再考,幫他辦了休學,實際上是要把他直接帶去國外,好幾個C9大學找他簽約,那人自作主張全部拒了。 梁塵第一次知道,原來人骨頭那么硬,菜刀根本砍不斷。血泊延伸,滿地是血,就像殺雞,一攤攤看不出形狀的rou散布在各處,骨頭還剩很多。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打開了煤氣罩,然后把油全潑上去。他走了,他自由了。 那人的父母歇斯底里,哭罵詛咒著他。梁塵只是微笑,然后朝他們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他從做出選擇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必死無疑。 一審死刑立即執行,他上訴。 二審還是死刑立即執行,他不再做無用的抵抗。 等待最高人民法院簽發死刑執行命令還有三個月,他待在看守所里,等待生命終結的那一刻。 就像寒冬下頑強生長的草一樣,就算挺過冬天又如何,春天來了,還逃不過被一腳踩死的宿命。 他謝謝監室里照顧他的人,這是給將死之人最后的體面。 但他忘不了王笑,王笑給他將臨有限的生命,重新找到了意義。 死刑執行前的一個夜晚,他什么也沒有想,只是要了一碗餛飩吃。 他的手和腳在抖,全身沁冷,但他在笑,他的腦中燃起了火焰,可惜別人只看見了煙。 “你有什么遺言嗎?” 梁塵頓了一下,最后還是說:“沒有?!?/br> 這是他的最后一句話。